王挺英含悲忍泪送走了父亲。自己又被关押一年,才回家了,与儿子朝夕相聚。每天儿子早早开着出租车上街拉生意,一天下来,出去缴公司的钱,剩下的也够母子俩吃饭用的,日子虽紧些,清贫些,比起前几年好多了。王挺英细心安排每日伙食,尽量让儿子吃好些,常常称消化不好不可多吃肉类等食物为借口,开始儿子信以为真,时间长了,知道是妈妈故意不吃的,后来有肉的时候,自己亲自做饭,不准妈妈参入,把肉剁的极细,煮成一锅粥样汤,这样妈妈再不舍得吃,多少也得吃一点,倆娘母就这样相依为命的维持着生活,心里都感到很温暖。
一年后,王挺英被下放到偏远农村小学,离家有200多里,家里又剩下王清林一个人了。
这所小学一共有18个学生,自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有一个校长,校长没念过书,是农会的主席,有50岁左右,教师就只有王挺英一个人。
开头一星期住在农民家里,那家有一老太太一个儿子一个媳妇,还有一个小孙女,也在学校上三年级。阿英、孙女、老太太三人挤在一个小炕上睡觉,没电灯,煤油很少,一般不点灯,所以吃过晚饭就是睡觉,就这样过了一周。学校那边间隔出一小房,用一个门框搭在两条长凳子做成了床,王挺英放上自己极简单的用具,感觉已比挤在农民家好多了。公社给她批下10斤米,半斤菜油,就在学校旁边,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黑铁锅,生火做饭吃了。王挺英就这样开始了下放生活。
王挺英教孩子很认真,对孩子也关心,很快与当地农民相处的较好,自己也安下心来了。
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一个五年级男学生,打二年级一女孩,阿英忙过去制止,并严厉的批评了那男生,从而惹下大祸。
因为那男孩的父亲是革委会的主任,那女孩家是富农。在阶级斗争中,王挺英站错了队,公社的干部,县上武装部的干部,荷枪实弹把王挺英押走了,关在县政府旁边小黑屋里,三天以后,经村上贫下中农联名证实,说王挺英刚来,不了解学生成份,虽是犯错,还不是阶级报复。最后放回来了,公社干部教育王挺英说:“你要与你那个资产阶级反动派家庭划清界线,要站在贫下中农一边来。”批评完要写了检查才放回来。
一个学期快结束了,王清林来接妈妈回上海过假期,母亲又有半年没见儿子,儿子长的有很多地方像陈若华,看着面前这个高高的小伙子,心里一阵内疚,觉得对不起儿子,都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之前,儿子也提过两次,见妈妈不愿说,也就没有再提过。
新学期开学,王挺英又来到下放点,准备新学期的课。回来时还带来一个排球,用网兜提着,因为这里的孩子没有任何运动器具,又把自己的手风琴也背来了,孩子们围着王老师觉得好新鲜,就连王老师穿的一件白短袖衫也觉得比村里的姑娘们好看,王挺英觉得这些孩子单纯可爱,自己很愿意教好他们。
一天下午,上了一节课,第二节课全校十八个学生都是文体活动。开始大家围成一个圆圈打排球,玩一会,王挺英发现孩子个子高矮差别较大,玩的不协调,就把排球收回去了,改成唱歌跳舞,学生们还是站成一个圈,手拉手,王挺英在中央拉起手风琴,琴声悠扬欢快:“……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孩子们手拉手边唱边跳踢步舞,王挺英也边拉手风琴边合着孩子们一起唱。这样的活动每周有一次,孩子们盼望着这天到来,就连村里的年轻人也盼着看他们边唱边跳舞的样子,他们不知道生活还有这么一面,有的年轻人站在外圈脚和手也跟着动起来。以前他们只知道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吃饭睡觉,现在感觉有一丝丝新的气流在体内微微浮动。
又是一个活动的下午,孩子们早早围成圆圈等王老师来,村里有的孩子的姐姐或妈妈也来观看。王挺英挎着手风琴走入中央,向孩子们微笑,边拉边唱第一支《鄂伦春舞曲》,孩子们欢快地跳起来,第一个是找朋友,是一个小朋友在圈内做跑跳唱,外边的孩子原地唱跳里面的孩子在哪一个孩子面前跳到唱:“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时,就换下一个进场,依次轮换,每个人至少会上场一次。所以这个活动很受大人孩子的欢迎,尤其大人们很喜欢看自己的孩子表演。
在快要临近暑假的一次活动中,出现了令王挺英终生难忘的事。在围观的村民中走出一个胖女人,大声问王挺英:“喂,你还认得我吗?”王挺英全神投入到孩子们的欢乐中,没有注意别人喊自己。这胖女人气势汹汹走进场里到王挺英跟前,因只有王挺英齐肩高,一把拉住手风琴的带子,琴声嘎然而止,王挺英被这突然的行为一惊,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自己十年前就认识的人,真是命运作弄人,怎么在这里也有她的影子,王挺英正陷入往事回忆中,那胖女人得意洋洋地问:“怎么不认识了,王清林的妈妈。”王挺英知道今天是个磨难日,在劫难逃了,回头就叫孩子们放学回家。自己单独与这个女人交涉。
那女人步步紧逼,双手放在没有界线的腰间,把肚子显得更滚圆说:“我说嘛,读书好不好有什么用,你看我们大虎他爸没读过书,现在是进驻中学的革委会主任,我儿子李大虎初小没读完,现在是造反司令部抗大旗的人。”可能是说累了,这胖女人喘口气,接着又说:“我们大虎他爸进驻中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那些老师们写检查,拿回来一大卷,我用来擦屁股一个月都没用完,那些老师见着他都多老远就躲开,生怕又骂他们。”王挺英听得心里难受,不知为什么想哭,但又不敢,只有站在那里像根木头一动不动的听这个无知的胖女人口若悬河的乱讲,庆幸自己这里没有革委会住进来,虽然有一老农民负责,但上课还是自己安排,不受限制的。这胖子又说:“读书有什么用,只有我们工人、农民才有用。我看你长得也挺好看的,别教这个书了,听说你那儿子不是你生的,你还没结婚,不如找个人嫁了算了。”王挺英听到这里,已忍无可忍,脸涨通红看着这个女人的嘴,这个女人又看不懂别人的脸色,还不停的往下讲:“我有个哥哥是贫下中农,嫂嫂死了,留下一个女孩,你就嫁给我哥哥吧,我在城里工作,食堂的饭菜随便吃……”王挺英鼓起勇气,终于说话:“请你马上离开这里。”说完转身进去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觉得这个胖子有些无理,因为搅乱了今天孩子们的表演。这个胖女人是本村的人,因为丈夫进城当了工人,她也跟着去了,时不时把食堂的东西偷偷拿回来,帮助家里那个好吃懒做的哥哥。今天回来又碰见十年前因为自己孩子成绩不好,恼羞成怒辱骂过的王挺英,并又乘此炫耀一下自己儿子、丈夫。她并不知自己是多么愚昧无知。王挺英对这胖女人既厌恶又悲哀,??悲哀转怜悯。可怜她几辈人没有受过教育,对于人生没有半点认知,所做的一切表现出的完全是动物界里本能的生存状态,王挺英心里更感到悲哀的是这个地大物博的国家,没有文化知识的人如此之多。以前,生活在象牙塔中的王挺英从不知有这样叫人揪心的人和事。再次回到院中,见人们都退散了,教室也空无一人,房子后面是个小山包,前面不远处是一条不太宽的河,河水清而澈,长年流淌从不间断,雨季时会涨水,水会变浑浊,不是静静地流,而是奔腾咆哮,王挺英为了驱赶心中的不平与爱恨矛盾,站在小山岗上眺望这村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想如果自己每周给他们讲一点课,在荒芜的土地上撒点文化种子,慢慢会变样的,心里激动了,不但没了气和恨,反倒要爱他们,就高兴了起来。村里人听说都很乐意,尤其年轻人更是高兴。
上课的时间定在周日下午,因没有电,所以不能利用晚饭后,如下雨也可以增加上课时间,原则是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就这样粗略的制定了村民们的学习安排。
第一次王挺英教他们简单的几个字:人手足日月。这几个字有的人会认会写,有的人不会。王挺英先从“人”字开始讲,从猿人讲到现代人,从人与动物的相同处,到人与动物的区别,如何改善自己的现状等等,最后讲到人能改变世界创造世界,人是伟大的高尚的。
从此,王挺英与村民们相处的很融洽,有时谁家做豆腐了要送她一块豆腐,或谁家蒸个馍馍了也给她几个,年轻姑娘遇到婚嫁之事也找她出主意,婆媳闹矛盾了也找她排解,林林总总。王挺英从象牙塔中走出,脚踏实地接触社会,接触各类人群,使她改变了,变得坚强理性成熟而稳定,不怨天不忧人,而是想做点什么,为谁做,为国家,为民族,都不知道,但只知应该做,所以就从为村民上课做起吧!
这样持续了三年,上海原中学招她回去。消息一传开,乡亲们舍不得,孩子们哭了,他们将失去一位好老师。走的那天,大家送她很远,大虎的妈妈也正好回来,也相送这个曾被羞辱的老师,送时在胖胖的脸上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