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腊两个月份,是打石头的好时候。乔麦晌午烙了酸菜陷饸子,拎上一暖壶开水去给在石头塘子打石头的大开送饭,一沟的狗跟着后面丁里咣啷地咬,狗们在大冷天儿的叫声也像石头蛋子一样硬,乔麦过了村口的河,狗叫声才停。翻过一道岭,再穿过一片树林,石头塘就到了。树影才稀,丁当凿石头的声音就传过来,声音不一,有脆的,有闷的,脆的是有人在外面开阔地儿把大块儿石头砸开的声音,闷的一定是在洞里正往下凿石头。
乔麦到时大开正从石头洞子里钻出来。大开长得魁梧、壮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打石头最快,头两年种地,生产队分的那头老瘦驴拉不动犁,到开春和秋头儿他就帮着拉套,犁地,拉车,顶头驴有劲儿,晚上还屏着呼吸轻手轻脚翻到乔麦身上磨磨、耕耕、拉拉、种种,闲心不减,力气不败。
大开抖了几下头上的石头面子与石头碴子,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沟里贾二看乔麦过来,扯着嗓子喊:嫂子做啥好吃的了?饸子,过来一起吃吧,你大开哥吃不了。贾二扔下钎子与锤,猴儿一样跳过一块石头。贾二是个光棍,只有一个老爹,两个光棍过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清苦。从去年开始听说大开要打石头给宝来盖房子也来凑热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冬打了两个月才打三立方石头,今年还不错,天天来打,就是有时要蹭乔麦的饭吃。贾二咬几口饼,嘴也闲不住,他说:嫂子,你知道不,沟里人背后都说你。说我什么?乔麦给贾二也倒了碗水。说你好多好处呗,人善,识大体,会过日子!俺以后找媳妇,就照你这样的找!乔麦抿嘴乐,没说什么,给大开添水。大开吱地喝了一口开水,说:今年打一冬,石头就够了,明年准备木料,上秋再割点苇子。贾二接话:要是有你们这样的哥嫂,俺得高兴死,宝来好命哟!
说到宝来,宝来就真的来了。挺拔的宝来从山坡另一侧走过来,穿着整洁的衣服,拎着一个黑包。左手甩得幅度不大不小,一半脸在阳光地儿里亮堂而生动,另一半有些暗,却散发着冷峻的气韵。
乔麦心动了一下,小幅度一上一下,极快,仿佛突然发现宝来身上潜伏的东西。其实乔麦知道宝来还是那样没变,只是多日不见了。
宝来身子弱,瘸娘从小就娇惯他,大开比他大七岁,也一直拿他当小孩子。书读到不爱读为止,又在二十里外的镇子里认了个师傅学裁缝。去了三个月就跑回来,说师傅不教真本事,只教干些零活,乔麦俩口子拎上两瓶酒二斤白糖,说好些小话儿,又把他送回去,宝来算是又呆下了。
一看宝来就是才从镇子回来,包鼓鼓的,一定是给两个大侄买的好吃食。宝来叫了一声哥,嫂子,又和贾二耍了几嘴,看还有饸子,拿起一个就吃。乔麦拦,说:家里有热乎的。宝来说:我吃完了帮我哥干活。贾二一撇嘴,学着宝来的口气:还帮我哥干活!是你哥在帮你干活!宝来一笑,说:那你也帮我干,你吃俺家饸子了。贾二说帮就帮,晚上有地方吃饭了,你回来,嫂子一定做好吃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几个人说说笑笑干起活来。宝来一副好嘴,有他在,家里就热闹起来。不像大开,你不问他,他很少主动说话。
现在乔麦看着宝来,心里往外涌着的都是亲劲儿与喜气。
晚上,吃完饭,宝来从他那个包里往外掏东西,老娘喜欢的小物件,大侄的杂拌果子,老的小的皆大欢喜。包的最底下,露出一角红来,乔麦想那一定是给赵丫的礼物。乔麦说:这么大手大脚,省着点钱留着娶媳妇用啊。结果被娘夸张地剜了一眼。乔麦忙补充:以后少给孩子们买东西。宝来说:这不是家里的带去的钱,是师傅给的,师傅最近让我帮着赶一批活儿,赏的。乔麦接话:那不也是钱,集少成多,娶亲得……宝来回嘴:就知道媳妇!媳妇!
八月份,知道宝来去学裁缝,将来铁定是个手艺人,沟里就有人来提媒。是沟西赵老疙瘩的老闺女,细高个儿,眉眼标致,是村里头等姑娘。宝来开始还说我才多大就定亲啊,结果被老娘骂了几句,还继续犟嘴,大开说了两句,他才把嘴闭上,算是默许了。两个人都没什么意见,就算定下来。又找了个日子,老赵家亲亲故故地几口人专门看了趟家,东瞅瞅西瞧瞧。其实都是一个沟里住着,人早就熟,家有什么可看的,三间房子撮在那,哪年墙角露了洞,哪年房顶上了泥,心里都一清二楚,就是找个由头罢了,然后赵老疙瘩说:这家好,人好,就是房子挤,总不能再睡对面炕,大伯子听兄弟媳妇的房吧!当然这些都是当着大开娘和乔麦说的。大开陪别人还在转,宝来和赵丫在外面靠着豆角架说话。宝来低着头,一直听赵丫说,时不时往屋子里瞟两眼。乔麦忙说:哪能,老赵叔,大开把石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冬再打点,明年借点钱,最迟后年新房就能盖成了,盖成了,他们住新房,我们住老房。大开的瘸娘也随声说:是,大开和乔麦一直在忙这事。赵老疙瘩一听,说:那就妥了,先立个字据,开春找个日子定亲吧。乔麦一听字据的事,心里一酸,大开娘忙说:行!事后,宝来听说老赵家没定亲就提房子、立字据的事,不高兴了,他说:我还没想好呢,他们就提房子。大开瞪了宝来一眼,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乔麦也接着说:我看赵丫和你挺般配。宝来看了一眼嫂子,一翻眼睛走了。
现在一提娶媳妇的事,宝来就一副烦闷的嘴脸。
临睡觉时,宝来拿着一个红头巾过到乔麦的屋里,大开刚好出去。宝来在油灯暗影里的眼睛亮闪闪的,他小声说:嫂子,我亲自给你挑的,好不?怎么给我?赵丫……提她干什么?宝来一下子生气了,放下头巾扭身走了。乔麦也呆了一会,然后把头巾掖到了炕上的木箱子最底下。
这门亲事,从开始到定亲,宝来就一直扭头别脸,像头一次入套的生毛驴 ,这让乔麦有点想不明白。夜里钻进被窝,乔麦小声问大开,和我订亲时,你是啥心情啊。大开说高兴呗!那要别人提起问起我呢,你啥态度?抻着呗!哦,抻着!就是假装。可看着不像装的,乔麦还是半信半疑。大开说你说的啥,听着乱糟糟的?乔麦说:没什么,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