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甩起两臂,挺着胸脯,顺着这个羊肠子般的小道疾走,并不怕黑,只是习惯。傍晚前下过一场急雨,地上起雾了,不高,在她的腰际,和周围的灌木与杂草混成一片。月亮有大半个,面目模糊,被几缕云纠緾住,翻滚,拉扯,一副摆不脱的模样儿。秋近了,天短起来,像被谁掐尖儿去尾,才八点就黑得一塌糊涂。
她走得飞快,道儿直些几乎是跑的速度,转弯儿时才慢下来,从远处看去,倒像戏台子上的跑场子,小踮步,小颤步交替着来,有板有眼。这身段在月色里很浪气,也很鬼魅。这些年要不是凭着这点浪气,她就撑不下去了。寂寞了,对着镜子,浪一下,顷刻就热闹了;烦闷了,亮几嗓子,堵在心头的硬结儿也就消散了,人嘛,要自己找乐。此时,野外无人,反正闲荒着,索性就扭起来,翘屁股右扭,上提,双手顺到左边兰花俏指,身子一下子就活起来,像被风吹拂的软丝带,手里没有手绢,正握着一片茼麻叶子,于是这翠叶子就在月光下翻飞舞动。一阵风吹来,她就成了漂在溪流里一团无骨的软衣行囊,随着水势流转,起落有致。
夜色里飘着玉米灌足浆儿的甜腥气,充盈鼓胀,粘稠地裹在夜色里化不开。偱着这味儿,她心里开了一朵小花儿,她心里舒坦时常有花开的感觉——有形有味儿,艳,宽阔,苏醒于目;香,微熏,泡软了心。花儿一开,嗓子就痒,戏文就关不住:
……昭君出塞跨骏马,文君抚琴凤求凰,貂禅传情在画阁……
一个大转弯,她被石头拌了一下,挫回步子,好不扫兴,虽她唱的多是野台子戏,可也不愿有个失脚闪腰的事儿发生。调好气息,重又开了腔:
……赵飞燕掌上舞花戏太子,贵妃醉酒卧龙床……
都是写女人的戏文,有情有爱,好不美,好不浪,可背后的那些事儿谁知道?
一阵风吹来,却没吹起腰间缠着的雾,反而多起来。前面是谢家坟,十几座坟头上都压着新黄纸,还有一座前面摆着一个鲜艳的大花圈,纸花在夜光下无声地抖动。一个黑影从两坟间长出身子,一跳翻到一座坟的后面,藏起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她心里一跳,但只是小幅度的,步子没慢,嘴里没停下,她不怕死人,哪怕是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曾眼看着死人从棺材里坐起来,与她脸对脸,瞪圆了眼睛看她,别的人都吓跑了,只有她还在做原来的动作,只是慢下了唱词。后来那个老人对别人说:俺啊本来是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可忽儿听后面有人叫娘,好像是俺闺女的声儿,还唱起了那么好听的调调儿,俺就寻思着回来看看!
前面是一片树林子。树稠密得紧,铁一样不透风。
过了这林子,再走一小段路就是于焕生家的大门口了。想起于焕生,她心就踏实了。人呀,要是做成被人想时,心里就舒服那样的,还真算是能耐。一棵粗槐后面闪出人影,喊了她一声。她的心就稳稳地开了另一朵小花,是于焕生来接她。以前只要晚出来,于焕生都会到这坟前面迎她,有时直接到她家接。这次却躲在树后,大概又起了小孩子藏猫猫儿的心了。于焕生嘿嘿一笑,问:怕没?她说:有啥好怕的,鬼找我无非是来听唱儿的。于焕生又嘿嘿一笑,说:爷们儿都不如你。这是于焕生常挂在嘴上,也是称赞她的唯一的话,于焕生不会称赞人,也从不称赞别人。于焕生是只闷瓜,只知道干活儿,过自己的日子,有时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于焕生你个熊包。或于焕生你该冲上去揍他****的!再或于焕生你趁夜里没摸摸她的****吗?于焕生呢都和没听见似的,眼睛不瞅人,眼皮一抹耷,眼一翻,走了。
一前一后,两人往于焕生家里走,随口唠唠这家的状况。这次的活儿是十里外的槐花镇,在柳城界上,属于城乡交接地儿。通常三里五里,她自己就去了,十里八里俩人才搭伴一起走。她家住在半山坡儿上,当初跟胡大回来就把家安在了那儿。当初,胡大是图这儿清静,靠山挨水,树茂花香,早上眼睛没睁开,先灌满一耳朵的鸟鸣。可胡大一走,这儿就显得很偏僻了,看看吧,这男人多神,他能使一个地方的感觉迥然不同。她家和于焕生家其实不是一个村子的,只是两家都住在村子边上,算起来距离不算远,大路隔了五里,小道斜穿只有两里多,就是背静点,不过她胆子大,常来来回回地走。这条小道能一直保留下来,还真有她不少功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