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雨,并非润物细无声,也并不明朗干脆,夹着寒风,连绵而来,似乎已结了一半冰,打在伞面上,重重地响。
少年策马而来,眉目间天然一股清净,此时却带着欢欣的笑意,他浑身都湿透了,下裳和马鬃纠结在一起,长发浸了水,有些贴在脸上,有些在风中四散飞扬,马蹄得得地落在青石地板上,他还嫌不够快,不断地挥着鞭子。
“三哥,三哥,你听我说。”他下了马,直奔过去,推开门,大殿里却空无一人。
“三哥,你在哪?你快出来啊,父皇果然还是向着你的,你...”一条白绫,如同惊雷乍起,蓦地将他的声音堵在了喉咙口。
他抿着唇,神行而至,将白绫上吊着的男子抱下来,直往殿外冲去。
“太医,快宣太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东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李恬把脸上已无血色的三哥放在榻上,也不去探他的鼻息,只是拿来一壶烈酒,浇遍他全身,拼命地搓揉,并将养生功内气调动起来,传进他体内。
“三哥,没事了,父皇原谅你了,没有人能废掉你的太子之位,快点醒来,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他大吼着,青筋凸现,脸上涌起阵阵病态的潮红,在宫娥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在榻边。
醒来时,高床软枕,药香萦鼻,边上还跪坐着两个半睡的贴身婢女,显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春荣殿。
“三哥怎么样了。”问出这句话时,比他预料的平静,婢女却一下惊醒了,“回殿下的话,幸得抢救及时,太子已无大碍,如今尚在东宫休养。”
“是吗?”李恬淡淡一语,从床上坐起来,“备汤。”
他似乎大病了一场,调养多年的身体一下子回到了幼时,走两步都会气喘乏力的境地,敏锐的六识也减弱了少许,不复之前超凡,李恬下意识地揣测,这或许并非生病,而是书中所说的内伤。
原来情绪起伏也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如是想着,思绪却反常的冷静。
滚热的汤水将药力一点点渗入皮肤之中,滋养着受创的经脉,由于自幼浸泡,这些药力对他而言,十分温和,只是浑身细微的麻痒多少增进了睡意,他强行振作精神,摆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开始运行养生功疗伤。
“三哥。”他走到床边,一言不发地给榻上之人理了理锦被。
“你不问吗?”那人张开口,声音沙哑异常,脖颈上那道紫红的淤痕显然伤到了他的喉咙。
“你不说吗?”李恬神情自若地反问。
“我当不成太子了。”他没有自称本宫,但脸色还算平静,不似那日在殿中饮酒一般失常。
也许大起大落之后,总会有些长进,李恬联想到自己的变化,如是想到,但他并不同意李乾的结论,“是那些人作茧自缚,父皇已经说服他们了,三哥,你还是太子。”
李乾摇了摇头,没有争辩,只是哑着嗓子道:“他们本就看不上我,觉得我无才无能,势必坐不稳东宫之位,因此不愿将女儿嫁给我,做个短命的太子妃。”
李恬皱起眉头,并不说话,仍安静地听着。
“我是一时气愤,气冲了头,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说着猛咳起来,李恬将水杯递过去,他摆了摆手,没有接,“那个周家小姐,我曾见过的,跟母后一样,一见便觉温柔,我是想报复,想把她掳来强占了,向她,向老五,向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报复。”
“可笑,我却是报复了谁?这会儿,老五应该已经开始准备了吧,只等父皇一纸诏书,他便能把我彻底踩下去。”
夜雨未尽,李恬打着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宫门。
神行决确实能够一日千里,即便此时他元气大伤,也足以在一刻钟内抵达十里外的太尉府。
他想来看看,三哥口中像母后一样温柔的女子。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劫持了一个婢子,让她将自己带到小姐的闺房。
一路潜行,途中经过主院,从里面传来凄切的哭声,那哭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女儿”“苦命”之类的字眼,只是他如今耳力不复从前,再加之这声音的主人刻意压制,因此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明白。
“那里住的是谁?”李恬指着一间房间,哭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回,回大人的话,此间是老爷和夫人的寝房。”从婢女的神情看来,她并没有听见什么哭声,李恬只是一问,也并未多想,径直潜入周家小姐所在的院子,将婢女打晕,藏进假山石里,只身跃上了阁楼的横梁。
主人居北,他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周小姐的闺房,那里面此时只有一老一少,没有半个婢女,静悄悄的,连烛火都显得格外昏暗。
老的自然是周太尉,他看上去比前日早朝时还要狼狈得多,虽然没穿素服,但衣袍却皱巴巴的,像是久未换洗过了,头脸上也泛着油光,面色发青,眼皮红肿,一副困倦之极的样子,但他的目光偏又十分清明,清明中含着痛苦与愧疚,没有丝毫睡意。
“爹。”李恬怔了一下,他不曾听过这样虚弱的声音,仿佛说出一个字,就要花去全身所有的气力。
他想要看清楚床上那人,却被帷帐挡住了视线,只能窥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周太尉低下头,拳头捏得发青,声音还是如朝堂上一般硬气,却如有千万分不忍,语调放得极缓。“别说话,睡吧,睡着就好了。”
李恬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当即逆行内气,集于双目之间。
“这!”他重重一哼,直接破门而入,上前去揭开了那层轻软的纱帐。
床上的少女已经虚弱得不成人形,两颊凹陷,嘴唇干裂,头发干枯,眼睛半睁半合间,昏暗无光。
“太尉就是这样对待未来的太子妃的!莫不是要将她活活饿死!”尽管怒到了极处,但这一次,他却相对平静得多,似乎胸中那根心弦被无声无息地加粗了一些。
太尉没有说话,也没有吃惊,只是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缓缓把纱帐放下。
“别,别怪,爹,是,是我,自己。”少女说着咳起来,但连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难过地痉挛抽气。
“哼!本王当年病重,无法吞咽,也是被人喂食,才活到今日的,堂堂一个太尉府,竟连个有点见识的郎中都没有吗?”李恬心下不悦,只觉得这不知好歹,形容枯槁的女子跟记忆中温柔娴雅的母后大相径庭,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晋王不必如此高声,小女听了,怕是又要头痛了。”周太尉勉力站起,面向门外,朝他打了个请的手势。
李恬迟疑了片刻,见这张比前日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满是坚决之色,皱了皱眉,还是随他一同走出了房外。
“殿下有什么要问的,尽可说了。”周太尉转身挂上门栓,声音依旧有些低哑。
“本王只是不懂,太尉为何要致令爱于死地。”李恬皱起眉,他很清楚,御医有千百种方法让昏睡之人开口进食,除非是有人放任,否则绝不会虚弱成如此地步。
“殿下只关心兄长的得失,却看不见天下人的苦难,自然也不会顾及老臣上下一家三百口的死活。”周太尉僵硬方正的脸上抖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笑,只是叹息一声,“只可惜殿下有两个兄长,成王败寇,恐怕终难两全。”
“你什么意思。”李恬不动声色地问道,心中却没由来一紧。
周太尉摇了摇头,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殿下何必自欺欺人呢!向来一山不容二虎,老臣府上若与三皇子结亲,他日乾坤斗转,死的就不是小女一个了。”
他口称三皇子,而非东宫,言语笃定,并未有丝毫悔改。
李恬沉声警告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方为乾坤。”
周太尉闻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抖动了一下,竟有三分怜悯,“乾坤如此,泰山如何?”
李恬沉默了片刻,冷声道:“本王只知,明日令千金若是不好了,太尉府上下便会以欺君之罪论处。”少年清净的眉眼在月辉下显得越发不近人情,“你说的没错,本王只关心本王的兄长,其余种种,自有种种的造化,与我无关。”
话音方落,房内传来短促的闷哼声,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向里冲去。
看见父亲,女孩小小枯瘦的脸上吃力地现出一丝笑意,她紧紧地抓住簪子,刺进自己的咽喉,好不容易睁了一下眼,但里面立即就失去了光亮,这副生机全无,甚至有点丑陋的模样,竟在一刹那间,让他有了种温柔的错觉。
周太尉跪倒在地,原本还算壮健的身躯一下子塌成了朽木,李恬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若是病死,好歹还能求个安葬,如今自尽而亡,抗旨犯上,却连具全尸都留不下了。
只是,这样一来,三哥恐怕又要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