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后次日傍晚，月例如期而至。晚上肚子疼得直抽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也没能好些，后来索性爬了起来，冲了杯红糖水。舍友们正沉潜在平稳的睡眠之中，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磨牙声，间或伴随着一两声呓语。窗外的香樟树正汲取着黑夜带来的营养，悄然滋长。月亮闷闷不乐地站在树梢上，双手托起不孕的夜。白天陈晓给我带了他妈妈包的粽子，我把它们分给了舍友。“拿着我的东西去和别人分享，真是伤我的心啊。”陈晓闭着眼睛，仰躺在草地上。“你家那么多粽子，分一点给别人怎么了。”“我的心意就这么被你无情地践踏了。”他笑着说。“反正踏都踏了，你也不介意再多被我踏两脚吧。”“还真是无情啊！”他笑得更大声了。“你才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你呢？”“后悔已经太迟了。”“我只后悔自己太晚遇见你了。不过现在应该也还来得及。”他说。“来得及什么？”“来得及和你在一起啊。”“你看得到树上的马蜂窝吗？”“嗯？”他不满地皱了皱眉，然后坐了起来，抬头望向上空。“这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冬天树叶掉光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了。”“是吗？”说完他又躺下了，“你确定你不是在故意转移话题？”“我有吗？”“你看一下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一趟吧。”他说。“不去。”“你好歹考虑一下再回答吧。”“干嘛要去啊？不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有弟弟吗？”我摇了摇头，反问道。“是啊，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呢。”“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因为你不是别人啊！笨蛋。”“……”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这句话仿佛有千斤重压在我心上，心中五味杂陈，惊讶，感动，继而转化成一种感激。原来在我所不知道的流逝的时间中，竟然有人把我看得这么重要！因为你不是别人！“我的生母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差不多在我两岁的时候吧，父亲再婚了，也就是现在的妈妈。虽说是后妈吧，但她对我实在是好得没话说，甚至比对她自己生的儿子还要好。”“那你还真是幸运呢。”“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呢。包括认识你，也是。”“油嘴滑舌。”“大概就是因为年幼丧母，所以大家都对我很好吧。”他继续说道，“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候难免就冷落了弟弟。这孩子平时总是不言不语的，冷不防地就会说出一两句惊人的话。他会造成这样的性格，我也难辞其咎吧。”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得好像吹过太平洋海面的风。“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还记得西湖看夕阳那天，你说过的寂寞感吗？”我点点头。“那时我就在想，那孩子估计也很寂寞吧。”他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凌晨4点的风伴着一丝夏日的清凉，竟觉得有点冷。累感毫无预兆地袭来，翻身上床，加入了舍友们集约型的睡眠当中。
周三下午考完最后一科，大三就正式结束了。暑假里在商场找了一份兼职，卫薇隔三差五就跑来陪我。吕乔和她的前男友又复合了。陈晓去北京一家广告公司实习了。日子就是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带我的那个正式员工姓乔，大家都叫她乔姐。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独自一人带着儿子一起生活，儿子正在上小学，两个人挤在一间租来的单身公寓里。看着她脸上过早出现的岁月的痕迹，想必她也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F市的房价节节攀升，好的地段一平两万多，绝非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轻易买得起的。前一段时间，有政策说要对二手房交易差额征20﹪个税，但还没正式确定那会儿，有多少人为此离婚，办过户，卖房子，人数多得把交易所的玻璃门都挤碎了，丑态百出。金钱作为一种工具，本来是为了给人带来幸福的，可在这个变异的社会里，人反而成了金钱的奴隶，成了工具，想来不免可笑且可悲。浮躁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人心。我所在的那个卖场对面有一个卖奥克斯电器的男孩，应该也是个学生吧，戴着副眼镜，很害羞的样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陈晓，他的举止神态简直像极了陈晓。得闲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观察他：早晨他提水回来路上碰到了，只见他嘴角往上一扬，好像微笑的表情，低头走了过去；给客人介绍产品的时候，总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带客人去买单的时候，背挺得直直的走在前面……“看什么呢？”不知卫薇何时来的，竟一点也没有发觉。“你什么时候来的？”“逛了有一会儿了。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客人来了你都不知道？”她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朝我刚才的方向望去。“没看什么啊。大夏天的，别人都躲在家里，你倒好，天天往我这儿跑，你也不怕中暑？”“说的好像你家似的。这是商场，我怎么就不能来啦？”卫薇一屁股坐在商场的长沙发上，一点也不客气。“能来，当然能来。那请问小姐，您需要买点什么？”“我想买奥克斯空调。”“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海尔专柜。”“那你干嘛一直盯着那边看？”“……”“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喜欢就去争取呗。”“呃……你想歪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又知道？”“不信？”“不信。”一直以为卫薇那天的话只是玩笑话而已，而她却一直以她是最了解我的人自居。但真的是这样吗？她真的有她认为的那么了解我吗？在我看来，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哈哈，有钱可以赚，有冷气可以吹，还有帅哥可以看，你这兼职福利不错嘛。帮我问问还需不需要人，我也来打工好了。”“你这不是要逼我丢饭碗吗？”我斜了她一眼。“不要这么没自信嘛。有竞争才会有进步不是吗？”她嘿嘿一笑。“我倒不是怕你抢了我的饭碗。就你这脾气，你受得了顾客的气吗？到时候要是和客人吵起来，你说我是不是得帮你啊？这不是逼我丢饭碗吗？”“顾客说的也有可能是错的嘛。我保证我一定会贯彻据理力争，绝不动手的原则，绝不给你添麻烦。”“还是不要了，你又不缺钱。这工作很辛苦的。你那么爱赖床的人，每天早上6点起床你受得了吗？”“就当是体验生活了。”“吃饱了撑着的人才会想要体验生活。”“你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我可以帮你的，真的。”“是朋友就别说这种话。何况，你天天跑来看我，不是也很辛苦？说真的，以后别天天往我这边跑了，真的会中暑的。”“我打车来的，所以一点都不辛苦。”卫薇慢拿起桌上的冷饮，慢悠悠地开口。“你妹的！你怎么这么败家啊？以后不准再来了！”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指着她叫道，“我这是在为国家的经济发展做贡献，别这么激动，对身体不好。”“你就不会坐公交或者地铁吗？”我皱眉看着她把最后一口冰水喝完。“我不喜欢人家挤占我的生存空间，我会喘不过气来。”“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说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大。“……”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位顾客。“好了，我要去忙了，你赶紧回去吧。”说完我便径直走开了，不再理会她。一天夜里竟梦见自己和陈晓结婚了。从这场梦中醒来时，就全然记住了这场梦。后来又入睡，早晨醒来，几乎又忘记了，只有站在门前拍照的场景还隐约浮现在脑海里，前后的情节与参加婚礼的一些人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梦里出现的场景，仿佛是我老家的房子。我们两家人站在我老家的门前拍照，不过奇怪的是，陈晓显得比平时害羞，感觉上更像是卖空调的奥克斯男孩。更奇怪的是，我母亲的脸是模糊的，他母亲的脸却是清晰的陌生女人的脸。别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印象，凭着仅有的一张照片上的尚不确定的姑且认为是我母亲的女人，我梦见的也不是这个女人的脸。至于陈晓的母亲，我根本就没有见过，更不可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然而它却很清晰地出现了。真是一个怪梦。早上提水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奥克斯男孩提着水桶去打水。看见他，我不由得又想起昨晚的梦来。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我，迎面走来时，慢慢地低下了头，同时用右手食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靠近我的时候，微微抬起头，羞涩一笑，随即又低头走了过去。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可爱极了。竟使我觉得那真像一个初恋中的男孩。在我擦完桌子和空调的样机之后，乔姐来了。她看起来很没有精神，永远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然没有任何的激情。在公式化的寒暄之后，她开始坐下来吃早餐，和往常一样不再理会我。一路走来，见过了太多不幸的婚姻和家庭，包括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大概就是因为自己遭受的不幸，才使得我对爱情、对婚姻充满了恐惧吧。即使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从来不敢告诉对方，只能默默地望着对方的背影，等到对方走远了，然后再落寞地走开。大多数情况下，没人的时候，乔姐和我俩人就那么坐着，想着各自的事儿。加上卫薇常常来找我，空闲的时间里，我便都和卫薇在一块儿说话，乔姐一个人坐着，并不干涉我们。那天大概是因为人特别少的缘故，我们俩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好久也不见半个人影，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四目相对却无言以对的情形了。说实话，我最怕的就是人际交往了。尤其是像这种与人独处的情况，我更是害怕得紧。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总得找点话说吧。于是我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正在我寻思着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的时候，她先开口了。“简宁，你不是本地人吧？”她偏过头看了我一头，说得很自然，然后转过去轻轻吹着杯中的热水。“哦，不是。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近，就在N市。”“那还挺近的。”她斜着眼睛想了一下，旋即回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啊？”“因为我们那里工资水平低，而我需要钱。”“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知她联想到了些什么。“乔姐，你儿子念小学了吧？”不知怎地，嘴里就冒出了这句话。“嗯，是啊。小学四年级了。”“他应该特别懂事吧？”“他还真没让我操什么心，成绩也挺好，做完作业还会帮我做点家务。”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他已经很懂事了，你为什么叹气呢？”“我没能给他创造一个好的生长环境啊，如果不是我当初的一念之差，他就不会跟着我一起吃苦了。他那么懂事反而让我觉得特别愧疚。”“能跟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想你儿子一定特别爱你，特别需要你，乔姐，你有一个好儿子呢。”“爱情让人昏头，才会想到结婚。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才会不顾后果去爱。可是我却不知道男人的爱情靠不住啊。”“嗯。我想爱情应该是存在过的，只不过是存在于那时那刻罢了。”“你还年轻，你不懂。男人的爱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开始男人都会热情四溢，爱到为你发疯都行，这时，他们的头脑是不理智的。而女人这时候却是理智的，她会一步步地考验男人，看到男人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慢慢信了他是最爱她的人，渐渐就陷入了感性的泥潭。而这个时候，男人却开始越来越理智，开始渐渐地抽离了。男人的爱和女人的爱，永远都是不能同步的。即使曾经有过交叉，短暂的欢愉过后，留下的只是长久的苦痛。因为回忆太美好了，所以失去的时候才更加痛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听完乔姐的话，我突然想起漫画家几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你；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却爱上你。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跟不上你的步伐？谁又能紧紧地抓住爱情的尾巴，不让它逃得飞快呢？爱情的最佳距离，保持在几刻度才好呢？暑假的生活平淡得像湖面的水一样，波澜不惊，只有奥克斯男孩像偶然拂过水面的微风，激起浅浅的涟漪。他是否察觉到有这么一个人每天每天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带任何目的，甚至不知是什么原因的，完全只是出于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最纯粹的关心，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总在寻思着找个什么时机跟他搭讪，可是一直到暑假过完，我依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