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片的黑暗，仰望头顶，一条曲曲折折的淡红色的光亮像蜿蜒在山谷底的河面，平静而轮廓分明。幽蓝色的冷光悬浮在我身体周围，我的身体里也透现幽蓝色的光芒，丝丝缕缕，和连体章鱼头上肉须流溢出来的蓝光乍合乍分，委婉流转。那只精灵像熟睡在蓝色的光蛹里，任扁平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发散出耀眼的蓝光。我渐渐找回到自己，惊觉我们在向黑暗的深处下沉！我们正身处一个峡谷的峭壁上，连体章鱼像一只擅长攀援的猿猱，交替着使用它两颗头颅下长长的触爪，平稳下行。借着蓝色的幽光，我看见黝黑的岩壁，除此，别无他物。我们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我一概不知。长长的峡谷毫无征兆地分裂开这块宽广的石地，这是要逾越的天堑，还是我们的目的地？我有太多的疑问，但暂时无从解答。令人心痛的梦境被现实逐渐覆盖，但我又陷入一片未知。
绕过一块鹰嘴石，底下有一片蓝光摇曳缥缈，把黑暗分割成整整齐齐的上下两块。许多伞盖大小的水母沐浴在蓝色的光芒里，悠闲地静止或漂移。她们通体透明，只在伞面下的正中间，裹着一小团稍亮的幽蓝，徐徐闪烁着。精灵般的鳐鱼已经站立起来，她的蓝光愈加耀眼，欢快地在她身边流淌。章鱼滑进了蓝光里，不一会，就悬落在高约十丈许，长无边际的长方形的洞口，洞口的石壁很平整，不能不让人认为是神秘的力量切割出来的。里面豁然开朗，是广阔幽深的另一番天地，是在峭壁上，岩体里开出来的下临深壑的中空世界，是一片蓝色光芒照亮的异域。我和迷一样的鳐鱼被章鱼的触爪轻轻卷住，又轻轻放在了平整的石地上。一只水母透着蓝光，从我脸旁缓缓翩跹而过，带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凉意。
一只车盖大的水母如风行水上，滑到我们面前，稍稍凹陷下去的伞面上，赫然坐着一只鳐鱼，她的周身闪烁着盛大的幽蓝，圆圆的黑眼珠占据了她头部的整个两边，微微凸出，间或一轮一轮的，但你并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有种深厚的慈祥才进你的眼底，便下心头。许多鳐鱼乘着水母，聚拢过来，她们或大或小，或高或矮，一例睁着大大的黑色圆眼珠。
“卡谷——卡谷——”车盖大水母上的鳐鱼发出我熟悉的一种声音，尽管这之前我只听到过一遍，但音犹在耳。章鱼高高悬起两条细长的触爪，爪尖轻微晃动；它头上的肉须，以相同的和谐节奏，左右起伏摇摆，一团玲珑的幽蓝像一颗蓝宝石丰富的石花，隐隐生辉。然后，它的触爪尖向前摸索着，似乎十分谨慎地伸进那团盛大的蓝色里，水母抖了抖她鸡蛋清一样的伞衣，伸进蓝色的细长触爪猛然顿住，像**的两条细蛇，在大黑眼珠的鳐鱼眼前缠绕叠卷，肉须上的幽蓝若一团火上喷洒了一层油雾，立刻闪亮夺目，无比活跃起来。鳐鱼胸鳍边缘长出透明的一根触须，尔后，末端分出两杈，包住了章鱼的两条触爪尖。章鱼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头上的蓝色像要迸散开来，我不得不用手掌挡住眼睛。
“卡谷——达吐布鲁——”当我听到声音再一次发出时，我放下了手掌。章鱼带起一阵风，已经消失在左边的一片幽蓝里，而我这时正背对着洞口，水母在洞口飘进飘出。
又一朵伞盖大小的水母飘过来，她弯卷的触须抓住先驱者伸出的两条触手，先驱者很轻巧地就坐在了她柔软的伞面中央，幽蓝立即笼罩着她们。水母悬浮着飘了过去，紧挨在车盖大水母旁边。她们各伸出一条触手，握在了一起，四颗圆圆的黑眼珠相对，似乎作着无声的交流。
“来吧。”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熟悉的词千真万确地在我耳边响起。
先驱者坐在水母伞顶上回到我面前，黑眼珠紧盯着我的眼睛，聚焦了我全部的思维。“跟着我。”这不再是菲桐的声音，菲桐的声音没有这般苍老，深邃。
我紧紧跟在前面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蓝色花朵后面，像一个意外造访的客人，怀着一些小心翼翼，走在主人家的房屋里，怕弄脏了地毯，怕鲁莽地闯进了主人的卧室。这岩壁上的，地壳之中的洞窟，除了盛满柔和的幽蓝，点缀如仲夏季后半夜里优游的萤火虫一般的水母外，别的什么都不见，章鱼也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这时，我的目光看得多远，这个地方就有多广，就有多高，在一片幽蓝之中，我揣测无度，浮想联翩，似乎拨开这层蓝色的云雾，就能发现惊世骇俗的隐秘。
地势有一些起伏，也有一些曲折，但是我看不见。幽蓝越走越浓，像黄山莲花峰半山腰的云海，浮在人的脚下，人在云上，云在身旁扯絮般地涌动。我仿佛在匠心独具的苏州园林的廊桥上走，廊是回廊，桥是曲桥，但是形制空虚着，或者永远躲在视觉焦点之外，闯不进你的视线。这里的水母一点也不像海里的水母那样行动迟缓，她们形态仍然那么优雅，但是行动起来，让我想到了晴空底下长着透明翅膀的蜻蜓，灵巧地飞翔，或者是泉边的凤蝶，御风轻扇蝶翅，斜倚清虚。
一道蓝色的云瀑，宽阔而温和地垂在眼前。七八朵大小不一的水母，参差钻进了云瀑。先驱者的声音清晰地轻轻响在耳边：“进来吧。”那是一种亲切的召唤，让我想到了蔚蓝的海岸。我一脚跨进去，在我的身体穿过那道绵密的云瀑时，我的身体又变得无比透明，身体里面的幽蓝无比活跃地运行，从每个毛孔里，像一场酥雨过后从地表蜿蜒蔓生的小草，就那样冒了出来。这是蓝光与蓝光之间，好久未见的老朋友之间的握手礼吗？那么急切地迈向对方，握手，拥抱，或许马上还要互诉衷肠。而我，这躯壳刹那间被蜕掉了，脑中只有一个幻象不停地在置换：人形的我和一只陌生的透明的鳐鱼！当我重新找回这具躯壳，视觉恢复后的第一眼，就看到眼前端坐在水母上面的鳐鱼们，一，二，三……八！我一个个端详过去，不多不少，八个。在我鼻子前面的，是车盖大水母，在他旁边浮着的，是坐在伞盖大水母上的我的老朋友，我称之为先驱者，有时候也亲昵地称作精灵的鳐鱼。
“欢迎你，我们的客人。”鼻子前面的大圆黑眼珠又长出两条透明的触手，向我一直慢慢长了过来。我略微敬畏地伸出我的手来。他的触手包住了我的手掌，他的黑眼珠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心头震颤开来，像平静的水面颤开了涟漪，我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帘。他的声音仿佛很老了，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感谢我们的使者给我们引见了这么好的客人。”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看见他对先驱者欠欠身，先驱者团扇般的身体马上折低，似乎很谦恭。水母的触须像柳枝一样在晚风中拂动。
“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让他来了解我们，传达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老的声音继续说。他已经收回了他的触手，我垂手而立，静静聆听。蓝色是早晨的雾霭，幽谧而安详，冉冉在眼前，也泻在我们身上。
“请原谅，我们对你的了解方式可能给你增添了痛苦，毕竟，在极乐与极苦之间的选择，对任何生命来说都是艰难的，你服从了内心的指引，那不仅仅意味着极乐，更意味着痛苦的承担和艰难的责任。使者没有做错，他了解了你，按照元的引领，带你来到这里。你本善良。”他似乎在指一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我还不能很好地将他的话和一些事情联系起来，作一个明白无误的解读；他提到了“元”，我这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暂且用这个字指代。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他在问我吗，还是自己在思忖？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脑中的疑问是充满好奇的小孩吹出的肥皂泡，一颗颗轻盈地腾空而起。“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听从客人的意愿。”那个声音含着浅浅的笑意，我一时诧异。
“我们——”他的声音仿佛湮没在时间平静铺张的水面，又在水面底下四下扩散开来。“我们已知的历史，远远晚于水母的存在。这些你们所熟稔的低级生命，恰恰孕育出了我们的祖先。当一切元素都悄然就绪，等待的就只是一个契机，那一刻终于姗姗来临，在漆黑的大洋最深处，在最靠近地核的黑岩架的薄弱处。”他顿住一小会，他那样虔诚地回忆着历史，激动在壮美和伟大降临的前一刻，油然而生，但为了能清晰真实地叙说那段历史，又不得不压抑这令人晕眩的激动，以一种暗流涌动的平静思索来缓缓展开叙说。
“混沌的沉寂在暗红色的黑岩上颤动/御世在太古之中要诞生主宰/暗火叩开家园之门/毁灭与新生同在；黑暗静谧的呻吟鼎沸/元之力消融坚冰/天穹缓缓张开/三元生长不停；蓝水窒息卑贱仆人的头颅/唯一的大星暗淡/亚特兰蒂斯永远失落了黄金/幸存者的逃亡被断裂的陆地隔断；漫长的冰纪降临/猛犸象披上了厚厚的外衣/水与火的边缘/蓝色的中元与透明相偎依；……一如你们的祖先，史诗是探寻神秘起源的密码匙。三元创造了世界，三元恣肆汪洋的热与光是这里所有生命的源泉。大洋寒冷的水，在这样的深度，变得粘稠而滞涩，无比冰冷但却永不成冰，那真是一种奇妙的物质，它一瞬间包裹住了从地核迸发出的三元的所有能量。水与火，光明与黑暗都力图战胜对方，但最终的妥协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于是混沌初开，大道伊始。中元在这一刻，在渐渐隆起的天穹之顶，在阴元与阳元的殊死搏斗中，以蓝色的元态降临，注定主宰大中。她可以自由穿越水火，渡越阴阳。天道之行，超越所有自命智慧的生灵所想。释放而出的中元，选择了因冰纪而蛰伏的水母，引领她们来到了这里，将她独一无二的力量经由生命之母赐予我们。尽管我们的力量现在生长得如此尽善尽美，但脆弱的鳐灵只有在她们的伞核里才能一点点吸取和拥有中元伟大的力量。这一点，和你们的进化史何其相似。生命自有她本来的位置，自有她应有的尊严，大道永恒，才能循环不息。生命之母繁衍出了这里的多种生命，有的进化出了独立的生命系统，但数万纪来，鳐灵之母不变，伴随每一个鳐灵从生到死。正如你所见，托举我的就是我的灵母，中元在我们之间息息相通，力量之源亦是灵犀之脉。”
他将久远的历史徐徐拉近到我眼前。地下的烈火在奔突，冰冷的黑暗在挣扎，蓝色的中元蜿蜒而出，新的生命在卑弱的母体内渐成雏形，生命的宁静与希望在波澜壮阔的巨响和剧变中开始孕育，如惊涛骇浪中摇篮里一声赤子清亮的啼哭，如疾风暴雨中屋檐下一声雏燕初醒时的轻喳，让人有萦怀不绝的惊喜和万分的期盼，几乎让人心动得碎掉。多么奇妙的感觉啊。生命之母？母亲？多么亲切！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她一定在锅灶边边抹着被氤氲的烟气熏出的眼泪，边满心幸福地准备着儿女回家团聚时要吃的年糕，这时候，遥归路途上的我，还在这个站台，那个站台之间艰难辗转，为的就是回家再看一眼母亲含泪幸福的笑，再吃一口母亲亲手做的年糕，再慰藉一次母亲缱绻的思念。生命在消逝，做儿子的幸福时日不会再多了啊！
一缕蓝色的中元在闪动的泪光中掬走了两颗泪珠，她让泪珠在空中跳舞，甚至碎成细细的泪雨，最后，她把两颗泪珠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我的眼角。我轻轻一眨眼，泪珠溅落，她轻盈地接住，再也不还给我了。
“这一次的力量，似乎元也无法抵挡，平衡正在被打破，冰纪的黑暗力量正被你们释放出来，他们加入已有的同盟，共同对抗三元的力量。天穹正步步败退，一旦大元刺破天穹，亚特兰蒂斯的灾难就会重演，我们的文明和你们的文明，将无一幸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低缓而压抑，我在静静地聆听。
“我们了解你们，你们却自大地以为对这个星球的生命所知甚深，并自信能主宰大道运行。你们所谓的创造之法，只不过是找到了改变物质存在方式的法门，殊不知，更多的物质存在方式的改变却是不可逆的，这没有超出你们的预见，但你们忽略甚至无视这一点，因为你们的贪欲和自私。循环之道被阻断，生命尊严被践踏，你们受着诱惑，撬开了魔瓶的塞子，黑暗力量的肆虐泛滥到无法阻止。你们热衷于探寻创世之初的奥秘，却不愿直面导致末世的责任，你们这卑鄙的，可悲的，幼稚的生物！”
四周空寂辽远，我像一个人伫立冰冷的荒漠，如刀的风呼呼刮过，折低了枯黄的草茎，扬起一层铁灰色的沙尘，头顶是白晃晃的一圈虚光。冷汗却流下来了，辣痛了眼睛，浸湿了衣背。
“你也在做着卑鄙的事！”一声断喝，声音随之又无声地飘远，换作一声叹息。我悚然。
“你走吧，这里不会再存在了，我们的信使会安排你返回。中元已经深入到更浩瀚的未知地，她会引领我们去开创新的家园。我们不是救世主，但能做个善意的劝喻者。带走我们的忠告吧，愿你们的生命之道，生生不息。”
六七只水母飘走，隐去在一片蓝色的中元里。我的老朋友还留在我面前，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像等着我苏醒。
“痴梦人，我们该走了。”先驱者维摩诘一般，隐隐约约立在水母上，黑眼珠里面的笑影如花开。一切所见之境，都回到了时光之隧，如过眼烟云，一闪而过。高耸的三元远去了，红宝石暗淡下去，深暗寒冷的海水贴着皮肤滑过，海面的月光揉碎了，一只橘红色的水母用她卷曲的触须，抓住了一条银白色的小鱼，小鱼翕动着银色的腮，像对我轻语今天的遭遇。我像一条潜行很久的鱼，一跃，浮出了海面；我大口呼吸，海风里冷冷的咸味灌进了我的肺叶，我很难受，不愿相信我变回了自己。鳐灵最后闪出一抹幽蓝，一翻身，渐渐熄灭在澎湃涌动的海水里。
我怅然若失，猝然而生的空荡之感若底角低垂的风幕，被轻柔的海风卷起又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