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犯二了，这是何双双睡了一觉以后才发现的。人总是会在冲动的时候犯二，一觉醒来，后悔终生。
昨儿，话多了。
何双双抱着脑袋，在枕头底下自我批判，无限尴尬，自我唾弃，内心世界羞涩难耐，但是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发小都结婚了，自己大学又是在外省上的，平时的自己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宅。何双双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败之处就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在现世为自己经营几段靠得住的友谊。没错，这就是宅最大的弊端，当然，在没受到挫折之前，何双双也是发现不了的。
昨儿她的话怎么就那么多呢？昨儿怎么就丧失了自我呢？怎么弄得就像是推销滞销产品一般地表现自己呢？她昨儿怎么就能那么不着边际地乱说话呢？丢人，最后竟然还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出高尚的一面，来了那么一出。看人家周彦，不言不语，大气沉稳地就把自己看了个透彻。在背后他一定会嘲笑自己这个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好货色，竭尽全力地表现性格所能体现的一切傻缺行为吧！唉，最后自己还故作潇洒地看星星，还装可爱一蹦一跳地回了家？
何双双简直不想活了。
有时候，人越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当，回忆起来越是处处不对。
何双双在被窝里逃避现实了一上午。在这个上午，石林也没有上班，而是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跟何副主任好好地炫耀了一下小周同志，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握当中，似乎昨儿见了面，再过几天，就可以嫁女儿了。炫耀完，捎带着，她也要表白一下自己的劳苦功高，顺便踩女儿几脚，嫌弃她笨嘴拙舌，一点儿都不会展现出她自己的优点。
没有展现吗？何双双缩在枕头下面无声地呐喊，都表现得这么二了。不行，她必须干点儿什么，不然没办法活了。何双双在屋子里转了很多圈之后，依旧只能打开电脑，将全部的怨念投入这个陌生人云集的网络当中。她不停地换地方，不停地看别人犯二的故事来慰藉她受伤的灵魂。然而即便是上一次工作的薪水，银行新到账的六千块钱都没能讨好她受伤的小心肝儿……
周彦得闲了就上网，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那一晚，跟那个女人沟通之后，他发现自己有点儿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缘故吧。何双双的言行举止完全跟他搭不上线，即使他明明是对的，对方鄙视的眼神扫来时也会显得他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为这，周彦决定多去网上逛逛。你说吧，这人还没到三十呢，怎么就落伍了呢？
以前周彦的QQ号里就只有同学、公司下属、路志青和姐姐。那些人的头像大部分是灰色的，一年四季少有人说话。QQ对于周彦来说就是玩斗地主游戏的平台或是传文件的工具而已。在周彦的认知里，假如不是要利用到自己，是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当然除了那几个特殊的至亲好友之外。
那一晚，回家之后他鬼使神差地就加了何双双，非常自然。
自从有了何双双的QQ号，周彦的生活就好像异时空的门被打开了一般，这个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积攒了那么庞大的信息，呼啦啦地一下子就倾倒了下来。何双双是个喜欢分享的姑娘，只要遇到有意思的事情，她愿意把那份快乐分享给每个人。比如，一首好歌、一段搞笑视频，这种分享，不分什么远近，只要是何双双羽翼下的好友，她都会把这种福利分出去。自然，周彦也收到了不少好处，每当夜深人静，那些东西总能给予他很多新鲜的感觉，经常使他莞尔一笑。
所以，现在只要周彦上线，就习惯性地看看何双双的QQ号。当然，何双双的QQ号总在那里亮闪闪地挂着。第一天他们加号的时候，何双双的网名叫做“扑哧，我就滞销了”，而她的个性签名更是一天一变，相亲后的第二天，她写“大家一起来犯二吧！”，第三天她写到“犯二了，咋的？”，第四天她写“好男人都喂狗了”等等之类的。有时候，她的个性签名更是一天要三变。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参与到这件事里了，周彦看得很欢乐。
那姑娘在网上，在现实中，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像有些人，网上一个样，现实中一个样。周彦觉得何双双就像一张白纸，三十岁了，天真到这样的女孩子，还真是少。尤其是在何双双的个人资料里，有很多很有趣的朋友印象，像是“御姐”、“工作狂”、“双爷”、“冰清玉洁”、“爷爷的臭屁”、“天才”、“奇才”、“未来的插画家”、“美丽性感”、“禁止投喂”、“流芳千古”之类的。好的实在是像在夸圣人，烂的就像不是在说人类。每天周彦看到这些东西，都有种爆笑的冲动，冲动完了，他也很想问问何双双，她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当然，在周彦的这些虚荣小心思里，他还是很高看自己的，没有得到回答，他的心里自然有些失落。毕竟，在这样的年纪，他也算是个事业有成的人。
何双双有时候就像个活宝，真的，周彦现在真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她不坏，只是不适合娶回来做老婆。如此欢乐洒脱的一个人，应该去马戏团里初一、十五地给人表演滑稽戏的。
何双双不知道周彦是怎么想的，但是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自从那晚相亲结束后，周彦就成了《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他的名字就成了不能说的名字，只要涉及周或者彦，哪怕是同音字或者是一碗蛋花粥，石林就会瞬间激动起来。
“双双，咱们娘儿俩谈一谈，妈妈最近的心情不太好。”
“双双，唉……眨巴下眼睛，你就这么大了。妈这心里啊，酸得不行！”
“双双，小周给你打电话了没？”
“双双，那个小老板对你的印象如何啊？”
“双双，小周的电话是多少？最近市里检查，你就说，我说了叫他准备好，可别出了岔子……”
“双双，小周跟你联系了吗？”
“双双，妈妈买了两条黄花鱼，你请小周过来吃个饭吧！”
原本很安静的生活就这样被打破了，何双双与何副主任的日子那叫一个水深火热啊！父女俩无奈之下，只好各自找了理由离开家，躲避石林。
这天一大早，何双双就抱着电脑包徘徊在大街小巷。清晨七点多的空气寒冷无比，她却没有任何躲避的地方。身边，很多同龄的男男女女都成家了，上早班的准爸爸妈妈焦急慌忙地带着自己的子女往学校奔。他们都在为有目标的生活，负着该负的责任。耳朵边，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森罗万象。可宅惯了的何双双却对这样的清晨世界感到如此陌生。
就像她是个乡下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都市一般。
这些声音如此真实。真实到，那么远，远得就像另外一个世界。何双双站在街头，不知道往哪里去。她莫名其妙地想哭，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向前没有去处，向后没有归路，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天，却令她感觉到如此绝望，绝望到她想跟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毁灭的原因，简单直白得可怕，就只是：三十岁，没嫁人。
周彦今天早上也起得很早，大清早七点刚到，就意外地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华梅打来的。
华梅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简直可以说是糟糕。以前，华梅回乡，周彦会给她准备很多东西，不得不说周彦挺会办事的。华梅的父亲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每次华梅回去，周彦都会给她带好多药酒，还有一些进口的高级补品，一带就是一箱子。对于华梅的妈妈，周彦每次都会或多或少地给些礼物，有时候是条小巧的项链，有时候是件羽绒衣。周彦这人做事不怎么夸张，但是礼数很足，就好比对她大哥，每年回去三五条中华这样档次的香烟是少不了的。
提着大包小包归乡的华梅，被所有人期盼着，自然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现在，初出茅庐，刚入社会的喻夏鸿是没这等眼色的，而且华梅的父母现在也不归他管。他不这样做也是理所应当的，凭什么华梅回乡，喻夏鸿需要准备成堆的礼品？这事儿，华梅不懂，喻夏鸿就更不用说了。
华梅的情感世界一直很简单，最初的周彦到现在的喻夏鸿，她几乎就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也不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基本道理。她想着喻夏鸿家的条件好，那么送的礼应该也不会差了，这件事情就没提。离开北拓的那天，喻夏鸿提着一袋水果，袋子里还贴心地放了晕车药，外加几本杂志递给华梅。在站台上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嘴，说了成堆的情话，与她腻歪来腻歪去，一直腻歪到华梅上了火车，喻夏鸿才不舍地挥手，对华梅说：“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乖，多保重。”
华梅上了火车，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打开袋子后还是足足愣了半个多小时。车子到达下一站的时候，她果断地下了车。老家她是不敢回去了，怎么说都交代不了，这种最基本的人情往来，早就成了她家里人对一个人品质的衡量尺。华梅很爱喻夏鸿，她不想老家人对他有个坏印象。
华梅就这样做了夹心饼干，对家里、对喻夏鸿都说了谎。她两边都不舍得伤害，最后，受伤的就只能是她自己。
春节躲在学校宿舍里的华梅，过了她到达北拓的第一个凄凉年。年三十那天晚上，她含着眼泪跟喻夏鸿说情话，说到半夜一点，她很知足，因为这是爱。可那种感觉又酸楚又委屈又凄凉，她解释不清楚，只感觉自己整个心脏都要裂开了。喻夏鸿问华梅怎么哭了，华梅说：“我想你了，想你想哭了。”有意思的是，喻夏鸿说：“我也想你了，恨不得此刻就长了翅膀飞到你的身边。”
华梅觉得什么都值了，直至现在，这姑娘依旧不后悔。她坚信，自己深爱着，努力着，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一定会很幸福。
梦想是美好的……
研究生的世界与大学生的世界不同，这里面的交往掺杂了更为实际的东西。宿舍姐妹一起买空调，买电卡，缴网费，缴卫生费等等，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零零散散的，到处都是花销。
华梅开始吃以前的老本。她不是个浪费的姑娘，认识周彦几年，她也略微存了些钱，但那是她下学期的学费。一切都被华梅算好了，她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可是她忘了一件事：越是贫穷，事情越多。年后，华梅的妈妈打来电话，说她爸爸关节炎犯了，去年的药酒早就没了，叫她再寄几瓶。
华梅翻来覆去一晚上，终于还是拿起电话拨给了周彦。她根本不知道周彦送给她爸爸的那些药酒是在哪里买的。
周彦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熟悉的声音令他愣了几秒。电话那边华梅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遮盖的委屈。
“周大哥。”
“华梅？”
华梅憎恨自己没有骨气的软弱，她咳嗽了一声，故意带出一丝轻松来遮盖自己的委屈，“你最近好吗？我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你一下，给你拜个晚年。周大哥，过年好。”
周彦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轻轻地摇了下头。他的声音还是老样子，依旧不温不火，“唉，过年好。你过得好吗？”
华梅突然很想告诉周彦，她过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现在的日子很糟糕，可是，她是有骨气的，就是死了，她也不能叫周彦知道——离开他，自己的日子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十几秒的静止后，“华梅？”
“嗯？”
“你找我有事儿？”
华梅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嗯，周大哥，给您添麻烦了。我妈来电话，说我爸关节炎犯了。你……您以前买的药酒是在哪里买的？我想问下地址。”
“哦，那你等一下。”周彦盯着电话，迟疑了一下。其实，就在客厅的一个柜子里，他买的药酒早就按照日期被邮寄了过来。不知道怎么了，周彦这次没有大方，却也没有小气到底。
华梅等了一会儿，周彦跟她说了一个网址，一个香港的老牌药店，专门经营这种药油。周彦说，因为跨了海，药油大约十五天才能到，叫她不要急，还捎带问候了华梅的父母，也请她帮着问好，华梅表示感谢。
周彦挂了电话，再也睡不着了。是的，他还是喜欢华梅的。可是，再去争取吗？一次屈辱不够吗？华梅的那句“您”令他无比酸楚，他看着天花板发愣。华梅对他格外恭敬，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他听得出来，她过得一点儿都不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那么绝情，可也没那么憨傻地去做些多余的事情。他只是睡不着。
华梅在网上查询了一下。一瓶药油的价格是七十九块，一个疗程十五瓶，不零卖。要一千多块，华梅犯了难，又心疼父亲，咬咬牙，还是买了。三年了，华梅第一次因为钱的事情要考虑那么多，学费，自己的花销。她现在就连卫生巾的钱都必须计算在里面。前几天，她的例假来了，身边没有存货，在屋子里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卷厕纸将就用了，结果自己又是大哭一场。哭完，她打电话对喻夏鸿说，她爱他。华梅真是个矛盾的姑娘。
周彦躺在被窝里，盯着手机上的那个陌生号码发呆。他烦乱地到处乱点，无意中看到了何双双的一条新微博。
“被老妈逐出家门，流浪街头，求收留……”
周彦顿时乐了。他坐起来，洗了个澡，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又去看了一下何双双的QQ签名。
“卖上网本的小姑娘。”
微微一乐，周彦莫名地就懂了何双双的遭遇。于是，一碗面条下肚后，周彦拿起电话拨给了何双双。
初春的天气散发着透骨的冷，何双双要了一碗豆腐脑，加了六回汤。卖豆腐脑的小媳妇十分不高兴，一直在冲她翻白眼。何双双也不爱在这里待着，可是大清早的，妈的！还不到九点，商店都关门。她刚才倒是躲进银行的自动提款机屋里了，后来被保安问得实在是烦了，才出来的。一阵电话响，何双双拿起来看了下号码，愣了半天。
“喂！伏地魔，找我干什么啊？！”何双双对罪魁祸首是很不客气的。
“什么底磨？你卖出几部上网本了？”电话那边的声音透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烦着呢，别烦我，否则真跟你翻脸啊！”何双双很烦躁。
“我收留你，好不好？”
何双双呆住了。“什么收留？”何双双傻乎乎地问。
周彦一边换鞋，一边开玩笑道：“你在哪儿呢？大清早的，到处溜达啥啊？”
何双双的心脏一顿乱七八糟地跳动，仿佛有二十个石林在合唱《嘻唰唰》。她慌乱了好一会儿子，看下左右，鬼使神差地就报出了地址，心中难免雀跃地再次想犯点儿二啥的。没过多久，狭窄的小巷里出现了一辆银色的车子。周彦摇下玻璃窗，冲着何双双招手。
何双双傻兮兮地冲周彦笑了，双手却在手机键盘上盲打起来，并发了一条微博，“有个弟弟说，姐姐，我带你去看金鱼吧！”
很多年以后，何双双想起那个早晨，她都深深地认为，那天不管是谁，只要是个未婚男性都能领走她。不是她二，只是她就是那么脆弱。被现实逼迫的她已经薄如一张纸，随便一呼吸，心就可以破成一个大窟窿，而那窟窿里无限循环着几行大字：
何双双，女，三十岁，未婚。嫁不掉有罪，反社会，反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