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新城一号楼，17-A户，住房面积140平方米。五年前房地产刚开发的时候，这边每平方米5000元，现如今随着楼价飞涨，这边的房价整整被翻了一倍。即便如此，这里都不算是北拓最好的房子，只能算中上等。像北拓这样生活水准的城市，上万的房价原本就不该有，可是现在偏偏就有了，还到处都是。
有时候何双双都觉得很好奇，那些花大价钱买房子的人到底是谁呀？这么好的楼，高级到二十四小时电梯都有人看着。看电梯的保安并没有看她一眼，她却觉得窘迫，就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住了一般。
进周彦家门的时候，何双双想换鞋。周彦抱歉地说，家里只有男式拖鞋，他这里只有路志青会来，所以男式拖鞋也只有两双。何双双不相信，说要看一下。周彦很大方地请她随便看。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什么地方该放什么东西，这是最基本的。他的家也很简单，该有的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一切多余的零碎都没有。就像一个茶杯应该有个可爱的茶杯垫，而在周彦看来，茶杯垫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家里连一朵装饰性的假花儿都没有，虽然看起来很豪华，却失了家的味道。
何双双穿着不合脚的拖鞋，做出很大方的样子。在周彦家晃荡了一圈后，她趴在周彦家的窗户上看自己的家，这种感觉挺奇妙的。她的家又遥远又陌生，这样看上去却很亲切，又有一种想要炫耀的感觉，于是她指着窗外说：“喏，那是我家呢。”
周彦端着两只马克杯走进客厅，看着正趴在窗户上看她自己家的何双双，不由得发笑。他不是觉得她有多可爱，大清早的，何双双的形象并不好，蓬头垢面的。他想起了那个评价：“爷爷的臭屁。”
“那里还能看到市政府呢。成了，喝水吧。”周彦递过杯子。
何双双坐好，摆手，“不要了，任何流质的东西，我这会儿子都咽不下。我都不记得我喝了多少豆腐脑汤了。”
周彦又笑。他一看到何双双就忍不住想笑，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何双双将两只手压在自己的屁股下面，捎带着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拘谨。她四下打量着周彦的家，虽然刚才已经假装看过了，但是此刻，她的心思乱成了一团糨糊，因为她就这样跟着陌生的男人回家了？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来了呢？
怪不得她老妈要定了他，啧啧，这条件还真不错呢！多好的房子，看这一片的仿古斜铺砖，白色的家具都是欧式古典样子的，看上去就很讲究。他的沙发是带着细细碎花的欧式布艺，头顶是白色水晶配着完美的黑水晶挂灯。地板上的地毯与玄关的样式也是一种款式的，最不耐脏的黑色水晶玻璃桌面上，简直是一尘不染，看上去就很值钱。不过，这屋子中规中矩得有点儿像个样板间。
“这屋子像个样板间。”何双双很随意地评论道。
周彦点点头，“聪明，就是样板间。那时候，我提着行李就住进来了。”
“你可真能凑合，要是我，就不会这样装修，而且这种装修也不适合你。”何双双白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四处看。如果这是她的家，她会买很多很多舒服的毛拖鞋，有画画的布艺靠垫，窗子那边要摆个躺椅，再买很多的盆景，盆景边上要有个藤秋千。这样她就可以在中午，端着自己的马克杯，坐在秋千上，靠着靠垫看书了……
周彦笑了下，并不打算解释。在哪里住，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衣服放在衣柜里，书本放在书柜里，家对他来说只是个寄存自己物品的地方，看得过去就成，他没什么高尚的审美观。他所生活的环境其实很窄小，即便家里后来有了钱，圈子还是很窄小。以前，他爹刚发财那会儿，买豪宅，买名车，各种奢侈的衣服都是成打买的。有一阵子，他父亲跟几个朋友想往所谓的上流社会靠拢，但是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所谓的上流社会，还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各种名牌手表，不能在山西特殊路况上行驶的低底盘跑车，莫名其妙的古董，比如号称是檀香木的梳妆盒，他就搞不懂他老爹买梳妆盒做什么。他老爹活得相当讲究，在他身边有保镖，有女秘书，虽然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公事。
托有钱的福气，周彦该长的见识都长了，该吃的都吃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有钱，煤老板不算什么。在国外，有的是高消费的地方，拿中国的钱花在国外是超级不值的，这是周彦跟他老爹一致的观念，所以，他们还是喜欢在国内待着。
周彦家的生活，越来越像是进入了一个怪圈，他老爸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阴阳先生。他爸对那位阴阳先生痴迷到了一定程度，信奉到了一定程度。人家说本月十五不许出门，他就绝对连门槛都不去碰。人家说，属兔子的和他命格相克，他就不许周围有兔子这种形状的物体出现，玩具兔子都不成。
他爸常说，他住过国王住过的豪华酒店，睡过国王睡过的床。他买世界上最昂贵的高尔夫球杆，去全国最好的高尔夫球场打球。他的教练在国际上享有盛誉，还拿过大奖。可然后呢？球杆用了一次就被他丢到墙角接灰。周德凡记不住那些狗屁的高尔夫规矩，觉着自己拖着一根破杆子去撵着一个小球跑，这样的行为很傻。所以，他最终还是回到了看人打麻将这样的洪流当中，他认为那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周德凡带回来第一个女人的时候，周彦也曾愤怒无比，对方年龄小得可以做他闺女了。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周彦便远离了父亲的怪圈。而在那之后，周德凡带回过各种女人，甚至有俄罗斯的金毛妹子，周彦对此都麻木了。最后周彦选择留在了北拓，不管周德凡怎么威胁，他都跟他保持距离。当初看着老爹愤怒，周彦是真的感到解气，只是唯一没料到的是，周德凡会那么早死。这些日子，周彦常想：老爸，如果你还回来，我会陪你玩麻将。我来打，你来看，你带什么样的女人回来我都不会生气，哪怕是热带雨林里的母猩猩……
“那你觉得这家应该怎么收拾？”周彦开着玩笑，其实他就是想说些什么，让何双双不那么尴尬。
何双双也就顺势地站起来，她是搞美术的，对美学鉴赏还是有些基础的。于是，她也就为了抵抗尴尬，随意地说了起来：“其实吧，家这个词，意思很简单。怎么摆放，其实在大部分人的观念里，是摆给客人看的。这样想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但是要我看，还是以方便自己为主，你看这里……”何双双说得很认真。
周彦双手抱胸，靠在家里的门廊上看着这个女人对自己家评头论足，这样的感觉奇妙而有趣。他只是听她说，这里应该有一幅画，那里应该有一个脚垫，那个地方应该有个水晶杯，杯子里还要四季放着白色的百合花。为什么是百合呢？因为何双双自己喜欢呀！以前，华梅来时，她就没有这么多的话，次次都很拘谨。叫她来，就像带她进火坑一样，其实，周彦那时只是想做一碗手擀面给她过生日而已。
周彦不用奢侈品的原因特别简单，对于那些奢侈品，他没有需求。
任何东西，买回来就要有使用它的地方。周彦生活的地方，工作的地方，社交的地方都不需要那些玩意儿。就像路志青，那家伙够烧包吧！五六十万的车开着，复式豪宅住着，在北拓算是相当不错了。就连他身边都没有任何酒会、舞会、派对，等等，那些只出现在电影里的场景就让它活在电影里吧！这是中国，家是用来过日子的。虽然，有时候路志青挺失落，做梦都想搞个睡衣派对。
屋子里很温暖，缓过来的何双双却开始不自在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大早上就这样贸贸然地来一位独居男士家里评头论足，实在是太冒失了。她的脸色涨红，无语片刻后回到沙发，眼睛开始往地下瞄，双手捧着杯子直抠抠。
“说得挺好啊，怎么突然不好意思了？上次见面你可不是这样的。”周彦打趣她。
“呃，上次是夜黑风高，我羞涩你也看不到，现在可是朗朗乾坤啊……”何双双讪笑着调侃。
周彦笑了下，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说：“厨房有吃的，书房有电脑，你随意。我中午不回来，外卖电话在厨房冰箱边的墙上。”
“哎？你去哪儿？”何双双惊讶了。
“上班啊，这都八点半了。一会儿肯定会塞车，我上午还有会呢。”周彦解释道。
“你就把我丢你家，你就这么放心？”真是怪事年年有，何双双对自己都不放心。
“你随意啊，只要你不嫌累。那边的大酒柜最值钱，只要你扛得动，就送你。别客气啊。你随意……”周彦站了起来，去卧室拿起外套，就那么无所谓地离开了，留下一脸愕然的何双双，傻站在地板上无所适从。
何双双待在原地看着周彦离开，最开始她的确有一种再次到处溜达一下，窥视周彦生活的欲望。可是，她还是很快地转身抱起了自己的电脑包，换好鞋子，离开了这个地方。对于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点点幻想的余地都别留给自己。她离周彦的世界太远，两岁对于她来说是不可能跨越的鸿沟。这家伙什么都合适，就是太合适了，才不可能属于她。可怜的何双双，已经被世界打击到了没自信的地步。
这么好的房子，这辈子大概都跟她没缘了。她可千万千万不能待着了，再待着，弄不好她会为了这套房子而产生邪念了……
石林大早上起来就看到秀秀一脸无奈地操着四川普通话跟她抱怨，“阿姨，早餐买多了。叔叔跟姐姐是悄悄出去的，我没看到啊！”
石林气得饭都没吃几口，带着一肚子的火去了单位，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有两张喜帖放在她的办公桌上。她翻开那两张喜帖，看下名字，坐在那里渐渐地委屈起来，那眼泪珠子，哗啦啦地向下淌。她反锁着门，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算完。
“石科长，忙呢？”
心情刚刚平复，打开门开始正常工作的石林顺口应了一声，一抬头就看见同一个单位的女同事——姜凯芳。
姜凯芳与石林是一起分到税务局工作的。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结怨，两人竞争了二十多年。女人在单位的竞争不是简单地体现在工作上，她们竞争的东西很多，老公、孩子的学习成绩、吃穿花用，等等。从最开始的年轻气盛，她们的关系一度就像仇敌，但是随着年纪慢慢地增长，那些花儿一样的新人一茬一茬地进，迫于岁月的压力，也随着年纪对岁月的理解，她们才发现自己的竞争者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转瞬间，十多年的仇敌变成了闺蜜，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而过去种种现在想来，均是啼笑皆非，甚至觉得有些甜蜜。
“快进来！”石林站起来，很亲昵地拽着姜凯芳的手拉着她一顿亲热。
姜凯芳跟她没油淡水地一顿扯，“大科长，这是忙什么呢？”
“怎么舍得到我这里来了？”石林取出柜子里的好茶叶，抓了两把到纸杯里，打开饮水机直接冲泡。
“不来不成啊，这楼上楼下的，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姜凯芳接过杯子，笑嘻嘻地解释。
“哟，这可真稀奇，你这一辈子都没跟我商量过事儿。咋啦？有难处了？”石林坐到离她比较远的地方，她害怕姜凯芳看出自己哭过。
姜凯芳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抬起脸，“是有事，毛毛要结婚了！”
石林愣了一下，“什么？毛毛？毛毛要结婚了？”
姜凯芳家的毛毛比自己女儿还小三岁呢，她急什么急！小鼻子小眼的，她也能嫁出去？石林顿时气极了，觉得姜凯芳来这是炫耀的。一下子，年轻时候的种种恩怨再次被她想了起来。
“可不，昨天人家亲家母还送了彩礼过来。”
“那不是好事吗？给了几百万啊？”
“可别提了，提起这事儿来，我就一肚子火！”姜凯芳的眼睛红得吓人。
这下子，石林有兴趣了，“给了多少？男方在哪里上班？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姜凯芳放下了杯子，心里有些作难。女婿家条件其实并不好。亲家两口子也是早年就下岗了，后来做些小买卖供儿子念书。最开始姜凯芳也不愿意女儿嫁给他，可也不愿女儿把她当成仇敌，说她是嫌贫爱富的阶级敌人。
“石林啊，快别提了。我家毛毛都要气死我了……”姜凯芳犹豫了一下，开始大吐苦水。什么女婿家三代都住在一栋屋子里了，亲家昨天送彩礼就给了两万块钱了，毛毛还跟她吵架，说她嫌彩礼少，还说她是在卖女儿……
石林也生气了，这世上就没有比她更了解姜凯芳为人的了。她就是好面子虚荣点，可是嫌贫爱富？要真是嫌贫爱富，当年她会嫁给工人身份的毛毛爸爸？！
姜凯芳越说越委屈，开始小声地哭泣。石林站起来反锁了办公室的门，陪着姜凯芳一起流泪。
“我把她放在手里，含着都怕化了。她倒好，一进门就要伺候人家老中青三代，还无怨无悔的！我那个女婿吧，自身条件倒是不错，可是，我觉得我家毛毛争不过那孩子，毛毛特傻！我跟她爸爸商量了一下，甭管多大的面积，也要给她买套房子。房子大小不拘，毛毛就是不能进他家的门，去了肯定过不好！”
“女人嫁人，哪里是嫁一个人啊，是嫁一家子！”
“这不，我跟老邓看上了一套二手房，钱也交了，他们小两口也挺满意的。可我没想到，人家这是赖上我了，昨晚你没看到呢！一顿哭穷，亲家就给了两万，这都什么年月了，两万能买个啥？这不，我还得贴！”
石林不停地递着卫生纸，唏嘘自己，也感叹姜凯芳的不容易。可是，不容易人家也嫁了，自己家双双啊，她想贴都没地方贴呢。老姐妹哭了一会儿，还是收住了眼泪，坐在一起商量起毛毛的嫁妆。
“好首饰总得给毛毛买一套吧？这房子还没装修呢，哪个女人结婚，能没套首饰？我们工作了一辈子，刚买套房，现在也就只剩下七八万了。”
石林应道：“没事，我还有点儿钱，双双现在也用不到。你要多少尽管开口。”
“哎呀，我不是来借钱的。我这不是刚给毛毛买了房子吗？现在想买套家具，约你一起上街啊！”
石林失笑。买家具啊，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啊！那个小周，不就是管着卖家具的装饰城吗？
周彦放下电话，有些纳闷。无论是家里的电话，还是何双双的手机，都没人接。他帮她叫了外卖，却没人应门。
那家伙到底在他家做什么呢？现在是戴着耳机？还是睡着了？周彦胡思乱想着，对于不小心把别人带进自己家里这样冒失的行为，他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真是吃饱了撑的。他在这里胡思乱想，门外也是一团纷乱。路志青这家伙，永远不会出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周彦轻轻地摇头，收拾起心情，慢慢地站起来，关了蜘蛛扑克游戏，打开了门。
“周经理，预制板到了，老乔叫我问你，卸哪儿？”在建材市场看门的保安跑了过来，大声地问。
周彦站在窗口四下看看，然后指了指仓库那边的空地说：“先放到仓库那边的空地吧，你数清楚有多少块，再叫会计给他们结算啊！上次老刘每车少数了五块，十车就少数了多少块啊？你得认真点儿，晚点我自己会再去数一次。”周彦唠叨着，也不管他的下属是怎么想他的，反正他总是在生活里带着一股子任何人都别想占他便宜的独特气质。遇到像他这样的老板，大多数下属倒是真的不敢糊弄，毕竟亲自下工地数预制板的老板不多见。
完全不觉得丢人的周彦戴上安全帽，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给丢开，指挥着一帮工人帮忙卸货，又联系建筑吊车，拿着电话理直气壮地讲价格，半个小时电话硬是省了七百多元装卸费。生意嘛，利润嘛，积少成多，周彦就是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