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可以去上学后,我的心莫名安定,每日晨昏定省、读书写字、循规蹈矩的,礼数仪容得体大方,举止行为全无过错。
祖母喜的经常当众夸我,连祖父也常捻着胡子对我点头赞赏。我觉得表面上的拘束礼仪竟换来如此舒心日子,再划算不过。
就连奉章奉墨也成天喜笑颜开的,不用因为我的过错而被训斥,还平白得了老爷夫人的嘉奖赏赐,待我也更加殷勤周到。从前是时不时的跟我唱唱反调,现在简直是惟命是从,而且是盲从。
因我的“良好表现”赢得了宽松管教,现在的不成体统被转入了地下,即使有小小的岔子也被我聪明的兜了回去,小打小闹怡情养性而不失大雅,我们三个躲在小院子里经常乐不可支。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日子就这么如水般流过,抚平了我的焦躁,把我那颗曾经粗糙柔软的心打磨的光滑坚强。什么都敌不过时间,然经过时间发酵的感情,也会愈久弥香。
夏日的烈阳高高悬挂,空气中半点风也没有,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的嘶叫着。我穿过九曲长廊到母亲院里去,奉章有气无力的跟在我身后撑着油纸伞,一直喊着热。
我转身打趣她:“你不知道什么叫心静自然凉吗,你这样一直叫着,跟树上的知了有什么区别?”
“奴婢还真愿意变成树上的知了呢,至少还能躲在树荫里,不用这么大热天的在大日头底下走。”奉章嘀咕着,见我不理她,又接着抱怨“我说姑娘,为什么你要每日下午到夫人那里去请安啊?露水清晨的时候不好么,凉风徐徐的晚上不好么?”
我失笑:“你也会卖弄唇舌了啊?”转而正色道,“娘让我下午去我自然得下午去了。再说,露水清晨的时候我不是还没睡醒么,凉风徐徐的晚上我又该困了。”
“扑哧”,旁边突然传来一声笑,奉章吓了一跳,急忙挡在我身前,尖声问道,“谁?快出来。”
我隐隐看到旁边的树上露出一截月白色衣角,看身形是个小孩,于是不在意的说:“没准是只大知了又在喊热呢,别管了,我们走吧。”
可我们刚转过身想走,就从树上跳下来个小童子,噔噔跑到前面拦住我,气势汹汹的说:“你说谁是知了?”
我一看,原来是三房的永琪,今年才六岁,但全府上下的丫鬟嬷嬷见到他都要绕着走,否则就会被他捉弄。
祖父祖母很是头疼,可永琪的姨母是宫里的郭贵妃,据说郭贵妃很喜欢这个侄子,一再招呼他爹娘不要拘着他了,结果就变成了如今的混世魔王。
我若无其事的弯腰施了一礼:“原来是四哥哥。头先听见树上有什么在瓜噪,想必是知了。总不能是四哥哥吧,四哥哥一没趴在树上,二又没瓜噪。”说完又福了福转身离开。
奉章在后面掩嘴偷笑:“四公子气的够呛,我看他脸色都白了,却不好发作。”说完又开始发愁,“可这是出名的有仇必报的主儿,以后他要捉弄我们怎么办啊?”
我拿着娟子擦擦汗,摸了摸发烫的鬓发,想着赶紧到娘那里,有秦嬷嬷做的冰冰凉的酸梅汤等着我呢。于是紧走几步,不耐烦的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终于来到娘的院子,太阳白花花的照下来,小丫头们都躲进了屋子,院子里空无一人,也无人替我通传。
我径直走向正房,急切的想掀帘子进屋去凉快一下,却听见秦嬷嬷有些气恼的声音:“现在天气那么热,姑娘却每天大日头底下来来去去的,她还那么小,中暑了要怎么办,夫人就不能让她每天早晨来请安吗?”
“她要是怕热,就别来好了,我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娘淡淡的答道。
“姑娘一片孝心,夫人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再说夫人如今这个样子,如果连姑娘都疏远了,等我也不中用时,以后的日子夫人要怎么过啊……”秦嬷嬷说着就有些哽咽。
娘还是淡淡的:“她的孝心我可不敢领。以后青灯古佛也好,一抔黄土也罢,个人自有个人的去处。”
秦嬷嬷略带嘶哑的声音说:“公主,你……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看见姑娘,我就像看见了公主小的时候,一样的天真可爱、一样的淘气顽皮,连长的都一摸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狠下心不理她……”
娘不耐烦的打断秦嬷嬷的哭泣:“我看你真是老眼昏花了,她明明就长得像那个梅娘……罢了罢了,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我心里存着无数疑问,人人都说我长的像母亲,母亲却说我长的像什么梅娘,梅娘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回去再慢慢打探吧。
我稳了稳情绪,朝着屋里大声说:“娘,你起身了吗?桑儿来给你请安了。”
过了一会儿秦嬷嬷急急从屋里出来,带着略红的眼睛嗔怪道:“来了就进来吧,站在外面做什么,还没晒够啊?”
我笑嘻嘻的搀着秦嬷嬷的胳膊进到屋里,涎着脸说:“我还惦记着嬷嬷的酸梅汤呢,怎么会一直站着。”
转头看见母亲沉着的脸,忙规规矩矩的施礼请安。
半晌母亲才低低的“嗯”了一声,又责问道:“怎么在门口大呼小叫的,还以为你这几个月长进了,却是扶不起的阿斗。”
秦嬷嬷忙说:“肯定是院子里的小丫头偷懒躲着了,奉章又不是这院儿里的,没人通传姑娘才自己叫的。”
我也急忙认错:“娘,桑儿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看娘的脸色好些了,才从奉章手里拿过一个包袱递上,小心翼翼的说:“娘,我看天气这么热,特意遣人做了这把纨扇送给娘,希望在炎炎夏日能给娘带去一丝清凉,请娘收下,成全女儿的孝心。”
娘坐着并不动,秦嬷嬷很自然的接过来,一边说着:“纨扇?这可是个新鲜东西,我老婆子也见识见识。”说完揭开锦帕,露出一柄素色纨扇。
扇面为腰圆芭蕉形,上部微卷。扇边包镶玳瑁框,象牙雕花彩绘纹画柄,嵌骨珠,下系明黄色丝穗。扇面中心嵌棕竹梁,镶有铜镀金点翠錾蝙蝠纹护顶,梁的上、中、下部各嵌有浮雕盘夔和宝相花纹的橙、紫、黄、红四色蜜蜡护托。细润洁白的扇面是用薄如蝉翼素绢两面绷制而成。扇面由轴线分成两半,左侧寥寥数笔绘墨兰一株,两朵花蕾,一盛开,一含苞,笔墨不多,但清气洋溢;右侧题有诗句:
幽兰花,在空山,美人爱之不可见,裂素写之明窗间。
幽兰花,何菲菲,世方被佩资簏施,我欲纫之充佩韦,袅袅独立众所非。
幽兰花,为谁好,露冷风清香自老。
这纨扇是我画好图纸请人做的轮廓。镶边、绘画、题字,还有我最得意的扇柄雕刻都是我背着人历时几月一手完成。
此扇共两柄,除了这柄兰扇,还有一柄并未完成,一是时间有限,最主要于另一柄自己用的还没想好绘什么图案,就搁置下来,反正我年龄还小,也不急着用。
而送给母亲的这柄,毫无犹豫我就想到了幽兰,“露冷风清香自老”,活脱脱一个遗世独立的母亲。
秦嬷嬷口中“啧啧”赞叹,一边拿给母亲看:“多精巧雅致的东西,我们以前在宫中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这形状虽不是平常看见的团扇,但怪异的挺好看的。三姑娘找什么人做的?可见是个七窍玲珑的。”
我一边答道:“可不是个玲珑心肝似的人?也怪异的紧,平常并不答应人做东西的。还是我求了好久才得的。”一边细细观察母亲的反应。
母亲只瞄了一眼,随手接过搁到一边,淡淡的说:“整日价心思都花在这些奇淫巧技上,难怪功课不见长。”话虽如此,但到底没有恼怒,这已经算好的了。
见母亲神色松动,我趁机说:“娘,我刚才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现在浑身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能不能先让奉章去打点水来我洗洗脸再走?”
母亲听闻立刻皱了皱眉头:“既然辛苦不舒服,就省了每天跑这一趟吧,在自己屋里想沐浴都方便。”
我见状急忙站起来:“女儿每天就这时候才能见着娘,怎么会觉得辛苦。不打扰娘休息了,女儿先回去,明天再来给娘请安。”说完就往外走去。
秦嬷嬷上前拉着我,探了探我的额头:“哟,姑娘的额头好烫啊。看你小脸绯红的,莫不是中暑了?赶紧坐下吧,站着都歪歪倒倒的了还往哪里走啊。”
说完把我按到椅子上坐好,也不看母亲,直接招呼丫头们打水的打水,奉茶的奉茶。
我怯怯的看了眼母亲,见她并没反对,就半推半就的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