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在母亲面前不敢半点放肆,察言观色,陪着小心,不是不辛苦,但期待母亲能给我哪怕半分的和颜悦色,我就甘之如饴,勇气倍增。
也许这么多日我风雨无阻无一日间断的请安打动了母亲,也许刚才的那柄纨扇讨得了母亲的欢心,母亲居然没有直接赶我走,我心里欢呼雀跃了好一阵,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怕打破眼前这难得的静谧,只傻笑着呆呆的看着母亲。
母亲被我这样一直盯着,竟不自在起来,叹口气道:“你被热傻了吗?秦嬷嬷赶紧把你的酸梅汤端出来给这个傻丫头降降温。”
秦嬷嬷笑着递给我一碗茶,说:“现在可不敢给她吃冷的东西,肠胃受不了。”
我端着茶,一边小口哚着,一边窃窃的笑。
奉章不由奇怪:“姑娘,你怎么了,莫不是真热傻了,一直傻笑什么啊?”
我定定神,回道:“这酸梅汤真甜,你也来一碗吧?”
一屋子人“哗”的笑了起来,而我和奉章都呆了,我是不明白别人为什么笑,而奉章是以为我真热傻了,露出要哭的样子:“姑娘你别吓我。秦嬷嬷,你们怎么还笑啊,赶紧给姑娘请个大夫吧……”
秦嬷嬷一手抱着我,一手拉着奉章,笑的直不起腰来:“哎呀,我说原来这姑娘怎么这么傻呢,茶都能喝出甜来,原来是一屋子傻子。”
我看看手里的茶盅,这才回过神来,嗫嚅着说:“可不是一屋子傻子吗?都笑的东倒西歪的了。”
众人听闻,先是一愣,接着又大笑起来。
秦嬷嬷更是忍不住笑意点着我的额头说:“还知道牙尖嘴利,看来不傻啊。哎呀,我老婆子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气都喘不过来,怕是命都要短几年。”
我拽着秦嬷嬷的袖子撒娇道:“嬷嬷可说错了,且不闻‘笑一笑十年少’么,只怕嬷嬷再笑个四五回,就变得比我还小了,那可怎么办好?”
这下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更是揉着肚子笑的说不出话来,连母亲都忍不住露出了些笑意:“好了,整天就知道插诨打科,没一句正经。好好坐着说会儿话吧,一会儿秦嬷嬷真岔不过气儿来我可不饶你。”
我立刻坐下,乖巧的答道:“是。”
秦嬷嬷见状收起调笑,招呼丫头们都退下,只留我跟母亲在屋里。
母亲并不说话,慢慢的喝着茶,姿势优雅、神态闲适,相比起来,我就手足无措、四肢僵硬。
我羡慕的看着母亲:“娘,你的姿势真好看,我一辈子也不能如你一样,焚香、啜茗、清谈、心赏自成一种姿态,行云流水却毫不做作。”
母亲不动声色:“桑儿说话倒是常常出口成章,可见平时是读了些闲书的?”
我咋舌,差点露出马脚,好厉害的母亲,真是一针见血,忙搪塞道:“哪里啊,字还没认识几个呢,只读了三字经。倒是常常听哥哥姐姐们谈话,照葫芦画瓢而已,不求甚解,常被人嘲笑呢。”顿了一下,我故意说,“要是常听母亲说话,我耳濡目染的可是锦心绣口,再没人敢嘲笑我了。”
母亲忍俊不禁:“风马牛不相及的都能被你扯到一块,倒也不是块朽木,且让我雕琢雕琢你吧。”
我大喜:“此话当真,娘肯教我了?”
母亲点点头:“也谈不上教,不过是指点你些规矩礼仪,你这个样子走出去,只怕要丢了云若的脸。”
我不管那么多,为了云若国也好,为了虞家也罢,只要能讨得母亲欢心、哄得母亲开怀,甚至以我为骄傲,别说学习规矩礼仪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见我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母亲淡淡一笑,端起手边的茶说:“那明儿就早些来吧,秦嬷嬷做的荷叶绿豆粥最是消暑清心。”
母亲这是让我食时过来了,我会意,见好就收,满心欢喜的告退出来。
回去的路上我静默不语,只觉得夏日虽长但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在池塘隐隐绰绰碧水红墙,忽有一阵风起,水晶帘动叮叮当当,也吹得满架蔷薇一院香。
黄昏时分我忍不住去找爹,想告诉他这个大好消息。
听我眉飞色舞的讲话,爹面露微笑,目光中隐有宠溺,眉头如放下心事般的舒展,揉揉我的头发说:“桑儿这么高兴啊,那爹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日我与你祖父说起你上学的事,因芷菁是上过小学的,但没考上太学,家中也只有长房长子永廉考上了太学,祖父一直深以为憾,听闻你主动想要上学自然是赞同。明年永琪正该上学了,祖父的意思让芷桐也一起去,永恪如今念的那所小学是有些口碑的,到时你们姊妹兄弟在一起也可以相互扶持。”
三哥哥永恪大气坦荡,我挺喜欢的,但是三房的芷桐、永琪么,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不过祖父作为家长,总是喜欢我们一大家子融洽和睦、其乐融融的温馨模样,那我就做出些兄友弟恭的样子给他瞧又何妨,再说我正在努力争取母慈女孝呢,这可是坚决维护了虞家的家训,想到此,我不由呵呵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学习,一定考上太学,给祖父争光,谁叫我的爹娘都那么出色呢,我也不能差了。”
“就知道贫嘴。你啊,能把这些小聪明用到正事上半分就不错了,做出这副全力以赴的样子来倒不像了。”爹笑着说。
我拉着爹的袖子撒娇:“爹你怎么毫不留情的揭我底啊,再说我真怕娘嫌女儿愚笨,教两天就不耐烦雕我这块朽木了。”
爹听了,突然叹了口气,语带痛惜的说:“你娘只要答应了你,不会这么没耐心的,桑儿别担心。哎,真是难为你了……”
我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问道:“爹,梅娘是谁啊?”
爹浑身一颤,警觉的盯着我:“你听谁说的?”
我想这梅娘果不简单,让爹和娘都这么在意的人,难不成是爹的情人?但以爹这样不染烟尘洁身自好的性子,纳妾尚且不愿,又怎会在结发之外惹相思,除非相思不得辗转难求……
“她现在哪里?是死了还是嫁人了?”我继续问道。唯有死亡和求而不得,才能让人心心念念、舍而不能吧?
“你,哎,”爹无奈的叹口气,“小小年纪,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梅娘是你祖母闺中密友袁老夫人的孙女,袁将军父子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后只剩梅娘一个女儿,圣上怜其一门忠烈,封了梅娘为郡主,因与祖母的关系也曾暂居相府。只可惜红颜薄命,碧玉之年就香消玉殒……”
我见爹不胜唏嘘的样子,眉间染上无处可诉的凄凉倦怠,真正是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由替娘感到深切的悲哀,自己的丈夫曾经沧海,而她只能独守寂寞空闺,愁肠暗结。
可我直觉娘不是如此懦弱不争之人,更不会由人摆布自己的婚姻,愿意嫁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既然曾经相看过,以娘的慧眼又怎会对热恋中人缱绻在眉目间的温柔情思视而不见?而爹既然娶了娘,就是对娘许下了丈夫的承诺,如今这般相敬如宾疏远冷漠绝不会是爹当初的誓言。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又听爹说:“梅娘之死是你祖母的伤心事,家里人都被禁止提及此事,你如今知道便罢,以后不可随意打听了。”
我只能点头称是,顿觉有些意兴阑珊,借口明日要早起,就向爹告辞了。
回到屋子后,把奉章打发去打水,我就一个人呆坐桌旁,只觉得懒懒的没有精神。忽然见到桌上摆着一个粉彩开光印泥盒,心想哪个知情识趣的丫头,知道我正愁没合适的印泥盒呢,就巴巴的寻了一个来讨我欢心,忙喊奉墨来问。
奉墨瞅了一眼说:“姑娘也不瞧瞧是什么物件,那可是嵌了绿松石的盒子,哪个丫头有这个本事就寻了来讨你欢心。这是三夫人屋里的小丫头杏儿拿过来,说是三夫人送给姑娘玩的,慌慌张张丢下东西就走了,好像我们院里有吃人的老虎似的。”
说完又奇怪道:“也不知道今儿三夫人是怎么了,突然想起送东西给姑娘,以前可是看也懒得看我们一眼的。”
我心思一动,拿过盒子来小心打开,果然,里面躺着两条毛茸茸的松毛虫,黑乎乎的全身长满了小刺,看起来很恶心。
奉墨见了吓得尖叫:“啊,有虫。姑娘赶快扔了。”
“扔了做什么,这么好的绿松石印泥盒我正好有用,”说完递给奉墨,“着人好好洗洗干净,晾干了把我新制的那朱砂印泥装进去。”
见奉墨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接过盒子,我又说:“还有,派人去永琪院子里说一声,就说谢谢他送的盒子,我很喜欢。”然后在奉墨奇怪的眼光中嘻笑着去沐浴,被这一打岔,我心情好多了,还的多谢这个四哥呢。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只知,明日开始,我就要慢慢靠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