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晚风徐徐,一路上虫鸣声不绝于耳,我们点着灯笼穿梭在夜色中,去往喧嚣红尘,赴那华丽的盛宴。
快到天音榭时,远远就听见莺歌笑语。遥看灯火通明,倒映水间,彼岸繁华,渐行渐近,触手可及。我深吸一口气,露出最天真童稚的笑容,端出最标准大家闺秀的姿态,轻移莲步,款款而行。
“芷桐这丫头是我这么些孙女中最得意的,我这么说芷菁和芷柔的娘你们可别恼,你看她小小年纪,这琴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就。”祖母正满脸笑容的说着话,在婶娘们一片颔首称赞中一眼瞧见刚刚迈过门槛的我,又皱着眉头,“桑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比起芷菲芷柔,你正该多听听你二姐姐抚琴,好好跟你二姐姐多学学。”
我目不斜视,敛手低眉施了一礼:“桑儿给祖父祖母请安,给各位伯父伯母请安。”顿了一下,接着说说,“祖母有所不知,桑儿远远的就听见天音榭这边的琴音了,只觉惶惶然有如天籁,竟是定住脚听呆了,这才来迟了些,还望祖父祖母见谅。至于跟二姐姐学琴么,”我故作委屈,“祖母忘记了,家里请来的琴师都被我的‘魔音灌耳’惊走了,我怎么敢再去吓二姐姐。祖母你就饶了二姐姐,也饶了我吧,这辈子我可跟音律无缘,能常听听二姐姐抚琴就是我的耳福了。”
祖母边笑边对我招手:“你这只猴儿,每每正经事没一件拿得出手,就会凑趣儿来逗我开心。有客人在还这么顽皮,过来。”
我刚想就势走到祖母身边撒娇,就见祖父一脸严肃:“什么‘魔音灌耳’,你这个胡乱用词的毛病再不好好改改,明年上了学就等先生罚你吧。”
见我低头称是,祖父又接着说:“想我们苍乐国可是以音乐闻名传世的,全民皆好琴,你定要收敛性子多多练习。你以为芷桐是天生就会抚琴的吗,还不是勤于练习的结果。”
祖母见我被教训的哑口无言,忙接口道:“桑儿在琴棋书画上的悟性是差点,你以为人人都有芷桐的那种天赋么?”
盛装的芷桐端坐在琴台前,一派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娉娉婷婷浅笑嫣然:“祖母一直在赞芷桐,却不知有人要笑话芷桐了。我这点琴技在这人面前简直不堪一提。”说完拿眼睛瞧着旁边。
一向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眼的芷桐居然开口称赞别人?我好奇的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不免一惊,这正是下午在荷塘边被我撞着的那个白袍少年,此刻他立于一个威武的中年华服男子的身后,旁边是下午跟他一起的另一个少年,正一脸诧异的看着我。
见到他们二人,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有些心慌,忙抬头去找永琪。
永琪站在他父母身后,面上无甚表情,泰然自若。
我安下心来,看来大家都挺有默契,只当事情从未发生,我当然也会全力配合。
于是我故作镇静,跟大家一起看向那个白袍少年,却见他也正盯着我,带着一种把我刚才举动收入眼底的了然和安抚。我会意,冲他点头一笑。
这时听见芷桐莺莺燕语:“我说的没错吧,子衡哥哥,你可是在心中嘲笑我?”笑意盈盈的却不知为何略带恼怒。
白袍少年浅笑:“芷桐的琴技已经很难得了,我也十分佩服。”
芷桐听了展颜一笑:“子衡哥哥的琴艺可是被宫里的张琴师都大加赞赏的,连姨母都时常拿子衡哥哥来教育我,好让我好好努力呢。”
“那是郭妃客气。”白袍少年淡淡的说。
又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经常网的我头晕脑胀。
我正在拎不清,又听见一个浑厚低沉的嗓音说道:“正谦兄,想必这就是令爱了?”
爹爹应了一声,叫我过去,指着那个中年华服男子说:“桑儿,这是连将军,也是跟爹一起上过太学的同窗。”
我屈身施礼:“连伯伯。”
连将军呵呵笑道:“好,好,我也不客气叫你桑儿了。桑儿无论是相貌,还是举止风度,都颇有乃母之风啊。只可惜今天四夫人身体不适,不能出席晚宴。否则我们几个太学的同窗可以好好聚一聚。”说完一脸遗憾的样子。
父亲面带苦笑,因为母亲对于这种场合,常常称病不出,并不是真的病了。而我则是一惊,母亲跟父亲一同读过太学,她不是云若国公主么?
我正在疑惑中,却见连将军从手指上顺下一个扳指递给我:“一时匆忙也没给贤侄女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个扳指跟随我多年,就送给桑儿玩吧。”
爹忙拦着:“这扳指随你征战沙场多年,弯弓射箭都离不开它,怎能送给小孩子。”
连将军笑道:“就是弯弓射箭的,沾了不少煞气,按老辈的说法是可以辟邪,桑儿拿着就当连伯伯送你的平安符吧。”
其实这枚玉扳指我一见就喜欢,带着水银沁的古玉漆黑油亮,沉淀出岁月的稳重。我看向爹,爹点了头,我才真心实意的谢过连将军,伸手接了那枚扳指,站过一旁细细把玩起来。
“哼,偏了我爹的好东西。这个扳指我要了几次爹都没给我,居然才一见面就送给你。”一个带着醋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抬头,原来是下午拦着我的那个少年,我装作一惊,怯怯的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给你好了。”
“亦宏,不可这么没规矩。”连将军怒斥道。
爹拉着那个面露不忿的少年,从腰带上摘下常佩的玉佩:“原是妹妹不好,亦宏就玩我这个玉佩吧,虽比不上你爹的那个古玉,但也是上好的羊脂玉。”
这个玉佩我知道,爹常戴在身上,据说是祖父年轻时先皇赏的。御赐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按玉的尺寸而言,这小子已经是赚了,还一副不知飨足的样子,真是欠扁。我瞪了他一眼,紧紧攥着玉扳指,休想我还给你。
这时祖母开口了:“谦儿,你跟连将军先别忙着叙旧。既然人都到齐了,就先开席吧。大儿媳妇你来安排人。”
大伯母忙道:“儿媳想,爷们自然是一桌的,他们谈些国家大事我们妇道人家也插不上嘴。还有,今儿既然是贺永琪芷桐上学,永恪、连公子他们又在学校里正念着书,孩子们定有很多学校的话要问,不如另外在花厅摆一桌,就让永廉领着,由他们轻轻松松闹一闹也好。”
祖父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孩子们还小,不能常拘着。只一样,永廉已经十七了,让他跟他父亲一桌。就由永泰来领着那帮孩子们闹吧。”
大伯母含笑称是,永泰也低头领命。
而连将军则沉吟了一阵,看着白袍少年说:“子衡,你是跟我们一桌还是跟亦宏他们一起?”
我奇怪的看着那白袍少年,心想他也不过十岁左右年纪,连将军怎么就让他跟大人们一桌。
白袍少年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芷桐忙着说:“子衡哥哥自然跟我们一起了,我还有好多关于琴技的问题要请教子衡哥哥呢。”
白袍少年似无意的瞟了我一眼,对连将军说:“舅父不必担心,我就跟亦宏他们一起,也难得跟永恪见一面。”
于是我们这帮孩子,浩浩荡荡开向花厅。一想到不用为了在祖父祖母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低眉顺目的样子,因斯文秀气而饿扁肚子,我就特别高兴,领着芷菲跑到最前面。
刚跑到一半,有一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隐隐约约现于心头的事突然浮出水面,我福至心灵般把“寺庙”、“与成表哥一起”、“连家”这几个词串在一起,想起了那两个少年是谁,难怪有点眼熟的感觉,原来是他们啊。
我示意芷菲缠着一直跟连家公子走在一起的芷桐,然后故意落后几步,走到那个连亦宏身边,低声对他说:“我得了你爹的玉扳指,你也得了我爹的玉佩,我俩算是扯平了吧?”
接着又清了清嗓子对他和走在旁边的子衡装模作用的施了一礼:“各位大哥哥,今天多亏你们了,谢谢了。”
连亦宏一脸迷茫:“你这个疯丫头,刚才在大厅上还一本正经端庄斯文的,简直让我不敢认,现在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想起来了?”他还没说完,那个子衡已经明白过来,在一旁问。
“想起来了,你们不就是阿墨的手下败将嘛,不足以言勇。”我掩口偷笑,看见亦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脸色发红,而子衡却脸色发青。
我心里想,子衡这样的公子哥儿骄傲如斯,年轻时的荒唐挫败,唯恐被别人揭了短,看他的脸色,我算犯了他的大忌了。却不敢再惹他,只问尚有羞耻之感的亦宏:“对了,阿墨后来怎么样了,你们不敢欺负他了吧?”
子衡的脸色更青了,而亦宏的则更红,嗫嚅道:“什么阿墨?你说成表哥吧,他半年前跟着祖父回塘峪去了。我们也只是闹着玩,被你们上次那......之后,我们本想跟他交好,可他根本就不理我们。”
我有些怀念的想着阿墨那有些黝黑的脸,和我们一起在山坡上放纸鸢奔跑流汗的日子,他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于是有些遗憾的说:“这么说,我很难再见到他了?”再想想,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比起肈京来塘峪更适合他。”
亦宏一脸奇怪的看着我:“你好像还挺了解他。对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看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铁青的子衡,突然觉得再继续这个话题是很危险的,于是对他们扮了个鬼脸,跑开去找芷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