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日子就在我往返母亲院落的来往穿梭中,在我周旋众亲戚的嘘寒问暖中,在我雕石刻玉的低头凝眸中,在我没心没肺的嬉笑玩乐中,倏忽而逝,转眼流年。
“明日就要去上学了,要准备些什么,姑娘也跟我们说一声啊,你怎么还在那里不紧不慢的画画呢?”奉墨为难的看着一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抱怨道。
经过这两年的修身养性,再加上时而听见永恪、永琪、芷桐等提到小学的一些内幕,我早已对上学这件事非常淡定了。并不是说不想上学了,只是对于一件只要顺其自然就会发生的于己有利的事,除了耐心等待,别无他法,过分兴奋焦虑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那就悔之晚矣。
而且小学只不过是几户住的较近又门第相当的人家,联合办学而已。实力雄厚的,请的先生名望高些,教授的名目多些;家境一般的,请的先生普通些,教授的课程也简单些。
因为苍乐重礼兴教,人生七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所以小学之风盛行。不过一般人也仅止于此,很少有人进入太学继续深造的。一是因为太学太难考上,另外也是由于一般贵族若无心仕途、或难以建树的,略知六艺即可,实在不必精通。
当然我的目标,甚至我们家永恪、包括芷桐的目标都是上太学,所以小学时的针对性会强些,据说先生也会对这部分学子专门实施应试教育。
眼看着永恪整日里忙碌应对的样子,还有连本并不十分想读书,直至拖到八岁才上学的芷桐,那年听了某人的鼓动,也咬牙潜心求学、孜孜不倦,甚得祖父赞赏。
于是我知道即将就要“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了。平日里越发妄为,博览闲书不求甚解,涂涂抹抹肆意作画,飞刀走玉痛快淋漓,母亲那里虽不敢太放肆但也被我缠的头痛,棋琴书画诗酒茶,只要我想知道的都一股脑儿的倒给了我。
及至现在,我想,是时候收敛心性、画地为牢好好苦读一番了。毕竟,求学是我多年的心愿。
手中的菡萏写意勾完最后一笔,盖上小印,让奉墨收起来,才站起身来准备亲自打点上学所需的一应物品。
奉墨小心捧过画着水墨菡萏的玉水纸,眉目间的疑惑显而易见:“姑娘,这画真要送给老爷啊?昨儿我听说二姑娘亲手炖了一盅百合莲子给三老爷,三老爷大加赞赏,人家都说二姑娘至纯至孝呢。”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
我的写意画落笔纵横、意不在似,奉墨一向认为是鬼画桃符的,不明白为何我还巴巴的涎着脸跟爹要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玉水纸来糟蹋。恐怕在她看来,还不如一盅百合莲子羹更能讨人欢心。可姑娘我的厨艺又怎么能拿的出手呢,这不是存心让我自爆其短吗,真是的。
我瞄了她一眼,示意她好好收着画,别再多嘴了。奉墨无法,只得老实捧着画去拿盒子来装。
我看着她打开柜子,眼见里面七零八落堆着的石头纸张,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满足感来。这两年的光阴并不是白白混过去的,当年孤零零一个人住进这空荡荡的院子,谁曾想如今自己的东西也捣鼓出满满一柜子来了。就连当初那怅然空虚的情怀,现如今也被父慈母爱填补的满满当当。果真事在人为,古人诚不欺我。
轻轻的抚摸着那一卷卷的画轴,心里想的是爹看见这些画时露出的欣慰目光。
其实我私心里更希望能用泥金笺、玉版纸等上等宣纸来作画。但现如今我受本身画艺所限,更重要的是见识短浅,荷塘楼阁就是我的全部生活,胸中无丘壑,难以作出大气磅礴的大写意画来,所以还是别挥霍爹对我的宠溺了。
爹只是见了我信手涂抹交差的一些画作,就赞赏有加,香墨宣纸的供应不绝,我虽窃喜但还是羞于得寸进尺。但本着投桃报李,时而请爹点评一下我自认为还拿得出手的画作,父女俩再探讨一番笔法意境、或纸墨笔砚,倒也其乐融融。
过了一会儿,奉章掀帘子进来禀报,说四老爷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让我过去一趟,我知道这是爹的学前训话了,虽早已料到,但有爹爹管教指导,我乐在其中,于是欣然前往。
丫鬟通报说爹在书房,让我径直过去。走到门口,就看见爹挥毫落笔姿态潇洒,旁边还有一中年文士侧立观看,眉目微蹙。
见我进来爹朝我招招手:“桑儿,来,看爹写的这幅字怎么样?”
我应声走近,只见四尺方斗的描金五色蜡笺上书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羡子年少正得路,有始扶桑初日升。
字体硬瘦,风骨嶙峋。似一个风霜满面的士大夫,经历了庙堂叛乱之后坚毅的在九宫格巍巍而立;又似一身昂然正气的壮士,不顾切肤之痛只为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悲怆。
我震住,一时间惶惶然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父亲烈士断腕、痛断决绝的样子。这就是我的父亲,温文尔雅的皮囊下埋着丛莽荆棘的灵魂,随时准备脱颖而出,说不定此刻正穿刺间鲜血淋淋。
我慢慢抬起头凝视着父亲脸上惯带的浅笑,怎样的痛才能用这样的笑来遮掩呢,那偶然的温暖又是怎么从岩石罅隙中溢出的?
“桑儿,桑儿,你怎么了?”父亲略带焦急的声音由远而近,我才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低下头假装细细品评这幅字,“父亲这字森然嶙峋、挥洒自如,堪称妙品。我一时看呆了,其后深厚的功力真让女儿望尘莫及啊。”
父亲目露欣慰:“桑儿无须妄自菲薄,爹的这份功力也这不过是天长地久累积起来的。若你真有心,日日勤练,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也不枉我时常香墨宣纸的任你涂抹,虽字画还不成样子,但现下看来品鉴的水平还过得去,也算物有所值了。”说罢递过来手中的笔,“来,试试这支湖州羊毫。”
这是一支白玉雕花笔管,净白无暇,通体浮雕山水人物花鸟纹,刀法圆润、线条细腻,生动精巧。我一见之下,就知道这笔一定出自大家之手,仅玉质和手工而言就已经千金难求,更何况这还是闻名天下的湖笔。
心里实在是喜欢,突然想到爹特意让我在上学前来他书房试笔,莫非是要把这支笔送给我?欢喜之情立刻溢于言表:“爹,是不是我写的好您就把这支笔送给我啊?”
爹笑着对一旁的中年文士说:“你看看,我就说她识货吧,眼看要得到好东西,眼睛都亮起来。”又转过头对我说,“先别急着高兴,若写的不好,这笔就是送与你也是被你糟蹋了。”
这是要考校我了。想到我的字虽一般,但以七岁龄来说也还拿得出手,于是随手拿过一张细帘纹皮纸,略一思索提笔写下:
晚日扶桑晓日升,高岗唧噪凤凰鸣。
“好,好!”那中年文士见后抚掌大笑,“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扶桑为日出处,亦代指太阳。今你以扶桑晓日自喻,又暗切你爹的‘扶桑出日升’,更言明凤凰啼鸣之志,可见你欲展翅翱翔了啊。”
我神秘一笑:“先生过誉了。其实先生只道出其一,这还有其二呢。”
“哦,愿闻其详。”中年文士奇道。
我语带叹息的说:“先生且看,‘高岗唧噪’,意指傍晚高陡的山岗上虫鸣唧唧聒噪不堪,这正是指我平日里妄动浮躁,只怕难以安定下来静心读书,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扶桑晓日,作凤凰啼鸣啊。”
“桑儿休要再胡言论语,”父亲笑骂道,“于先生面前还敢讨乖卖巧。”
我一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粟先生于沧海?他在永恪的学校教习书画,据说文韬武略满腹经纶,但时有惊人之语不愿出仕为官。永恪在谈起他时常满脸崇拜,简直恨不能替他提鞋。想到今后他也会成我的老师,而我今天如此孟浪,初次见面只恐印象不佳。
我有些惶恐的躬身施礼,却听一粟先生哈哈笑道:“正谦兄果然是有福之人,娶得如花美眷,生下的女儿又如此有趣,常使我辈羡艳不已啊。正谦兄只需放开怀抱,尽享天伦即可。”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爹一眼,爹淡笑不语。
于先生又指着我道:“此女性子虽浮,但眉清目明,骨骼奇佳,最难得的是不拘泥于常理,岂会落于俗套。”
我听得眉开眼笑,爹却皱眉道:“子粟兄切莫赞坏了小孩子,桑儿一向善于恃宠而骄,以后还请子粟兄严加管教。”
我低头吐了吐舌头,只听爹又说:“所谓相由心生,书乃心迹也。桑儿的笔意已见雏形,有一种飘逸清秀之美,但还是那句话,浮躁有余,底蕴不足。以后要勤加练习,也是坚韧心智之途。”
于先生点头:“桑儿笔触有一种潇洒自由的风骨,似向往‘竹杖芒鞋轻似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境。只可惜坚韧不足,只怕万事成空。”
我看着于先生,诧异于他的一语中的。我确实一方面向往自由自在的天地,一方面又苦恼身份所限,不能实现心中所想,常摇摆不定患得患失。
如今听于先生一语道破,有豁然开朗之感,前途如何苦恼不得,不如坚定信念,也许踏遍青山人未老,最后会发现风景这边独好。
于是向于先生郑重施礼:“谢先生指点。”
于先生颔首微笑:“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