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爹送我的字和那支上等湖笔,我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奉墨把字张挂起来后,我就拿出那支湖笔细细把玩。
刚才一见之下只是惊艳于它笔杆的雕工,现在细细看来,笔毫挺拔而坚韧,写字作画,柔中有刚,行笔圆滑,枯湿相参,真不愧是苍乐著名的文房四宝中的湖州笔。
我小心的把笔收入母亲送我的漆嵌螺钿百宝文具盒内,抱入怀中细细抚摸。平复了有些激动的心情,唤来奉章打水洗漱,早早上床歇息,明日就要上学校,得精神饱满才行。
从此,我日日跟着永恪、永琪、芷桐他们乘着府里的马车,穿过市井的热闹繁华,到达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的书香静园。
因射和御对体力要求颇高,成为男子的特权。因此在小学里,女子只用学习六艺中的礼、乐、书、数,和一些交际应对礼仪。
所谓礼者,除了礼节礼仪,还蕴含国家政治、征战外交、生老病死、各种情感以及无数的生活细节,所谓不学“礼”无以立。但因虞家一向礼仪传家,爹又官拜礼部少卿,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识礼仪、知进退已成为本能,并不为难。
书画自是一家,又有于先生对我随心所欲的写意画大加赞赏,在他的悉心指导下书法也颇有长进。
术数于我更是不在话下,只不过八卦、九畴错综精微,极而至于大衍、皇极之用,这些高深的算术确实需耐心钻研,且也是太学以后的事了。若到了人事之变无不该,鬼神之情莫能隐,那真是大成,不过我兴不在此。
至于交际礼仪应对技巧,我虽未能长袖善舞,但发挥我插诨打科、大智若愚的本领,本着诚以待人的原则,倒也讨得教习嬷嬷和同窗们的喜爱。
然而,并不是一切皆遂人愿的。这个“乐”,就颇为让我头疼。
苍乐俗例,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而且讲究诗歌音乐舞蹈三位一体。
我的琴技仍然固执的停留在“魔音灌耳”阶段,使得教习先生经常捂着耳朵叹息:“礼别异,乐合同。不知你琴音可以与谁为伍?”
我也羞愧不已,都说音乐无国界,如果说礼仪文化标志出了不同出生的人之间的差别,那么打破这种地位差别的渠道非“乐”莫属,万民同乐灵魂平等。
只是我的灵魂不肯跟琴弦共舞,并不代表我就没有灵魂啊。
最可恶的是,乐器八音,即分别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种材质的乐器,却规定女子只能学丝乐。
看见那一根根晶莹剔透的琴弦,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化身为提线木偶,即使只是被人操纵,能演奏出优美的乐音也行啊。于是,抚琴成为我的软肋,简直是一看见琴,我就觉得自己被那一根根的琴弦缠住,手指僵硬的动也动不了,那是因为正在幻想自己是一个木偶呢,结果可想而知。
还有跳舞,男子之舞阳刚,女子之舞柔美。有时看见永恪、亦宏他们跳舞,虽然好笑,也不失美感;若看见芷桐跳舞那简直就怀疑她的身体是不是化身为一条彩带,怎么可以柔软到如斯地步,惊若翩鸿、婉若游龙也不外乎此吧。
有书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我自问已经用身体很好的诠释了言语不能表达出的意思,何止手舞足蹈,简直眉飞色舞载歌载舞。只可惜是不堪入目的吧,若群舞则失之协调,独舞又失之繁复。
我常想,我若身为男儿身,至少还可以跳武舞。我的舞姿,虽柔美不足,但阳刚之气却是得到先生和同窗们的一致赞同的。
“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我第二十次叹气。
“呵呵,至于吗,芷桑,不就是跳了一下午舞?”永恪笑道,“你虽文舞跳的不尽如人意,可武舞跳的很是得人心啊。我们这边一直问那个跳武舞的姑娘是谁?我和亦宏解释都解释不过来了,最后只能装作不认识。”
“三哥还说,要不是你和亦宏哥得意洋洋的介绍说那是虞府三姑娘,我怎么会被我的同学缠着不停问东问西,我都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永琪恨恨的说。
芷桐也皱了好看的眉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即使文舞跳的差强人意,多加练习即可。武舞是你一个姑娘家跳的么?还穿着襦裙跳,简直不成体统。”
这两年来日日同车同读,倒使得芷桐和我之间建立了非常时期的同车友情,虽然彼此性格仍然不合,时常针锋相对,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了。她常端着长姐的架子教训我,我无奈受教之余,也时而讥讽她呆板无趣。
可此刻我实在没心情同她斗嘴:“二姐姐当然不用担心了,你文舞跳的那么好。可是我真觉得武舞比较适合我啊。三哥哥你们就好了,又可以骑马射箭的,为什么我不生为男儿身啊?”
永恪不以为然:“你现在见到的武舞只是表面,没有武功功底是跳不了武舞的,以后进入太学武舞就纯粹是厚重和完全靠力气的武术了。况且你不知道因为比起女子来,想进太学的男子人数太多,所以要求比女子严格的多么?在同样推荐的情况下,你们只需要考乐、书、数三样,而我们还要加上射、御。马上就该我和亦宏考了,我近来常觉得焦虑紧张。若一直考不上这种紧张忧虑将会伴随我一生吧。”说完叹口气,“男子,天生就要比女子承受的多太多,真累。”
我一脸鄙夷的看着他:“你若不堪重负,欢迎跟我互换身份。”
永恪嘿嘿笑着,芷桐永琪面带嘲讽,一幅见惯不怪的样子。
我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于先生不是一直指导你么,他怎么说,你机会大不大?”
永恪摇头:“于先生就快到太学当博士去了。据说是太学祭酒亲自力邀,祭酒当年对先生有知遇之恩,先生实在却不过情面,这才答应任职。以后要得先生指导只能去太学咯。”
“啊,唯一认为我还是个人才的先生都走了,那我不是更悲惨?”我哀叹不已。
其余三人都一脸嘲讽的笑。
我受了嘲笑,还是要厚着脸皮请教芷桐:“即使只是考乐、书、数三样,乐也是女子考试中最重要的,偏偏还是我的软肋。二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或者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身轻如燕、翩跹起舞的?”
芷桐打量了我一番,又捏了捏我的胳膊,嫌弃道:“大概是骨骼太硬了,想要身轻如燕什么的,实在是太勉强。”
我有些恼:“我这是铮铮铁骨,自然是硬的。”
永恪扑哧笑了出声:“对的,三妹妹一向都颇有林下之风。”
芷桐撇了我一眼:“还林下之风呢,你以为只有你烦恼吗,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烦心事,谁像你一样整天宣之于口啊。”
我一怔,开口说:“烦恼应该说出来,朋友分担之后就只剩下一半的烦恼;快乐也应该说出来,朋友分享之后就变成两倍的快乐。”
永琪冷笑一声:“哼,朋友。”
并不再说什么,只朝微愣的芷桐说:“姐,你是不是担心你的术数和书画啊,其实也还过得去吧。你乐那么好,总会受人青睐的。”说完像自嘲一般叹口气,“再说,干嘛一定要上太学,难道真因为他?看你时常进宫,说是陪姨母,只怕……”
芷桐的脸突然奇怪的红了,急忙打断永琪:“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不过是想去太学见识见识。祖父不是总说读过太学的人,思路见识都会宽广许多么。我知道你是不想再读的,反正姨母在宫中已帮你打点好关系,只等时候到了你想出仕了,看什么位子合适就是。”
话音一落,大家都静默了。过了一会儿永琪才哈哈一笑:“是啊,我是最没追求的一个。反正一切都有姨母帮我打点好了。”说完再不理人,闭目养神起来。
芷桐自知说错了话,又觉得没有回转的必要,索性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近年来永琪的性子越发古怪,像是憋着一口气不痛快,对人也不冷不淡的。说起来我还挺怀念以前那个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孩子。
我跟永恪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想转移话题,结果只有我们俩在那里自说自话了半天,自觉无趣也慢慢沉默下来。
这是我们四个最后一次在一起讨论关于太学的话题,时隔不久永恪就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太学,从此后只剩我、永琪、芷桐三个一起上学。
少了宽容热情的永恪,我常常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渐渐的也少有在马车上胡天侃地了。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长,小学的日子也并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有趣,关于太学,虽然仍未放弃,但已少了许多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