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了金钗之年的芷桐,因为考太学失败,继续跟我同车上学。沉默依旧。
可及至第二年,她也并没有攒集起足够的勇气再去考,脸上神色却越发冷漠隐忍。
加之永琪满十二岁之后,三伯父让他跟着应酬,就不再跟我们一起上学。于是往返路上简直就成了一种煎熬,马车里的气氛凝重的让人窒息,我常正襟危坐不敢有一丝的动弹,生怕惹恼了芷桐,更别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了。
其实三伯母并不赞同芷桐继续再考,毕竟大部分的千金小姐都是把心思放在抚琴女红上,以期觅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而作为佼佼者的芷桐,却硬生生的要去走一条艰难却无甚用处的路,这让三伯母很不能理解。拗之不过,只能规定若及笄之前还未考上,断不许再任性,且婚姻之事只能听凭父母做主。
她这是以自身婚姻作为赌注了,我偷眼瞧了一下芷桐,心想她这样执着到底为哪般。难怪古人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年代,恐怕真如写了《女戒》的班昭所言,女子读书无用,徒增自己的痛苦罢了。读了书,灵魂觉醒精神要求独立,却发现,这世间的女子,除了依附父兄夫婿,竟是毫无出路。可是既然已经走了出来,再退回到原来的方寸之地,收回高瞻远瞩的眼光,禁锢自由浪漫的思想,只怕这一生都会郁郁寡欢,好似坐牢一般。读的这些书,竟成了一切不快乐的根源。
我自觉跟她们不一样,非是活过两世的优越感,而是懒散的生活态度决定自己如非必要,决不想过早规划和担心将来。毕竟两世为人,深知世事多变,活在当下才最重要。
但眼看豆蔻年华的芷桐,独自向隅,落寞寂寥的端着坚韧执着的姿态,我同情之余也不免钦佩。也许真如她所说,见识的长短决定了一个人的心境,不做努力,怎知不能改变前途。可努力之后若不成功,岂不更要任人摆布随波逐流?
转念又想到自己,琴舞难适,也难得的觉出了前途渺茫。
马车行至相府停了下来,我和芷桐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各自回屋。
我刚坐下,接过奉墨递过来的香茗蔫蔫的一口一口的哚着,就听见屋外奉章在跟谁说着什么:“姑娘刚从学堂回来了。”接着就掀帘子进到屋里对我说,“姑娘,四爷都派人来问了几次了,让姑娘回来后就过去一趟。”
爹找我什么事,莫不是又要问我学业吧。这几年来,连爹都只能看着我望琴兴叹,嘴里说着强求不得的话。眼看着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开考,这次爹难道也是要决定我的前途了,若真考不上,难道我也要跟芷桐一样?
事到临头,不是不担心的。我一路上心思急转,想着应对之策,不知不觉来到爹的书房,却听见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于先生,”我急忙跑进屋高兴的说,“您什么时候来的?”
“桑儿,”爹笑斥道,“都要满十二了,还那么浮躁,见到先生也不先请安。”
于先生呵呵一笑:“无妨,桑儿这个性子是改不了了。且我看她大事上也还稳重,只是不拘小节了些,如此甚好。”
转而又细细打量我一番说:“三年不见,桑儿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俏生生一株桃花,灼灼其华,只宜室宜家言之尚早。”说完哈哈大笑,拿眼睛看着爹。
爹微笑摇头:“子粟兄取笑了,我本也无意这么早给桑儿定下亲事。重楼兄不过略提了下,倒被你挡了回去。”
闻言我大惊失色:“爹,我,我不要成亲。”
爹皱眉道:“女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口没遮拦,你还未及笄,怎可成亲。只是有些人家会早几年为女儿定下亲事,成年后再完婚。不过照你的性子,定是不肯依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了,爹也不会为难你,过几年你自己挑吧。”
我终于放下心来,拉着爹的袖子撒娇道:“女儿想多陪陪爹娘,嫁人什么的,等我太学毕业再说吧。”
于先生大笑:“你们两父女倒也是可人儿。当爹的不把婚姻强加给女儿,女儿更是不害羞的要等太学毕业了才嫁人。只是桑儿可知,进入太学的女子最多只能待到十八岁,而后各凭表现或任女官或回家待嫁,无所谓毕业之说;而男子则各展所长,通过各类设科射策方能从太学毕业。”
我暗自咋舌,这么说,太学简直成为女子争奇斗妍,挑选青年才俊的场所了?
似看出我的疑惑,于先生微笑道:“到时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即便无意炫异争奇或从政为官,只当开拓视野、广结良友也是好的。怎么样,桑儿明年又来做我的学生吧?”
听见这话,我有些委屈的说:“先生这一去经年,早对我不闻不问,我的‘乐’糟糕至极,想是难以考上了。”
于先生略一沉吟,看着我说:“桑儿可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怎么会对你不闻不问。我常从你先生处看到你的书画,已初俱气候,若再增见识闻广博、胸中有丘壑,可成大器。至于乐吗,我从你爹那里也看见了你做的曲谱,配乐大胆、曲风清丽,颇有新意。虽女子一般以抚琴为考核项目,但男子中也有以谱曲取胜的,我从中斡旋一下应该可行。但舞蹈方面…..”言及此,颇为为难的摇了摇头。
爹也叹口气说:“桑儿虽然在书画方面拔尖,术数也算得上优秀,音乐以此法尚可行的通,但舞蹈一项不能通过亦是全盘皆输。想当初我那二侄女却是三项都通过了,但无十分出彩处,故也未能中第。”
我奇道:“咦,二姐姐的抚琴和舞蹈不是很得先生们赞赏吗,虽然我觉得她的琴音无甚灵魂,但见技巧是十分娴熟了,飞舞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指简直都不带停顿的,我羡慕都羡慕不来,怎么这样都不算出彩啊?”
于先生道:“连你都听出来没有灵魂了,全国来参加会试的多少才子佳人,技巧好的也不乏其数,但有一定境界的却是难得。这么多年轻人中,包括我的学生,凭演奏乐器可以观风教、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的,唯五皇子苍浔耳。”
“也许二姐姐对演奏的那些曲子都无甚感触,故带不进情绪去吧。如果她能随心演奏自己的心声,效果必然不同。”我若有所思的说。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我脑海,怀着兴奋和忐忑的心情,我急急的说与父亲和一粟先生听。
于先生听毕眼睛一亮,父亲却断然反对:“不行。如此离经叛道之事,断断不可。”说完严肃的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非是我顽固卫道,而是不想桑儿成为出头之鸟。你还小,千万别背负太多的名声,无论美名恶名都绝非好事,甚至会毁了你的生活。爹只想桑儿简单快乐的活着。”
我心里暖暖的,望着爹那双带着伤痛和珍惜的眼睛,知道眼前这人真的待我如珠如宝。
于先生轻叹一声:“所谓树大招风,确非好事。但如果不凭此一搏,只怕桑儿上不了太学事小,心有不甘而抱憾终身啊。”顿一顿又接着道,“此事放在半月之前,恐怕还真有些惊世骇俗。不过日前圣上因为受贲狄娘子军偷袭边防事件影响,倒也大叹贲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对于苍乐女子顽守教化却略有微词,甚至着礼部筹备女儿节,希望苍乐女子知书识礼之余,也能流露真性情。这点正谦你最清楚。而太学一向是思想解放、百家争鸣之地,早有提倡尊重女子的想法。所以此事无论成败,倒也不至于对桑儿造成什么负面影响。”说完看着我,“此事,还是让桑儿自己决定吧。”
爹还有些犹豫,我仔细想了想,若不借此一搏我真会抱憾终身,于是下了决心:“爹,女儿年轻,自然比不上爹爹的阅历见识,也不知人世艰辛,女儿真心感谢和虚心接受爹爹的教导。但也正因为女儿年轻,无知和无畏使得我勇于探索敢于追求。而且,想到爹娘总在此,即使受伤也没什么可怕的。”
听我说完后,爹盯着我沉默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道:“好,难得桑儿如此豪气,为父又怎能输了气势。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爹和于先生都会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