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来年春日悄然而至,在我刚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踏入金钗之年,就迎来了那让我又期待和紧张的太学会试。
每年太学会试时,来自全苍月国各地的朗朗才子纤纤佳人们汇聚一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是肈京一大盛事,常被市井百姓官宦子弟们津津乐道,围观者众。
考场设在太学前庭,地处西郊,因此我们需一大早要出发。
我坐在窗边掀开帘子看风景。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一片盎然生机。
驿道上车马络绎不绝,骑在马背上的公子都似意气风发,坐于马车里的小姐全是娴静优雅,其实所有人的表情都模糊在一片薄雾中,众生百态,由我想象而已。
马踏春泥半是花,鼻端花香和着尘土的味道却如此清晰,令人心情舒畅。我不由深吸一口气。
“你现在倒悠游自得,一会儿名声鹊起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真不知道我是中什么魔了,居然陪你疯。”车厢里传来芷桐的声音。
我缩回脖子,拉起芷桐的袖子笑嘻嘻的说:“二姐姐,你就是太循规蹈矩了,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记得待会儿抚琴要完全释放哦,达到忘我的境界。反正离经叛道那个是我,记得万事由我兜着就行了。”
芷桐叹口气:“真不知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惹人好奇让人着魔,忍不住陪你疯陪你癫。难怪连他都对你另眼相看……”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
我没有在意,拿出母亲为我这次舞蹈特意缝制的衣服,慢慢抚摸,借此来稍微平复一下紧张的情绪。成败在此一举,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一直坐在外面的奉墨首先跳下车子,掀开帘子扶我下车。
终于来到仰慕已久的太学,即使只看见前殿,也能感觉到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文化气息,像一个睿智沧桑的老人,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前庭已经搭起了鸾台,台下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群,其中不乏身着统一学服的太学学子。永恪带信回来说到时会到场给我和芷桐捧场,不知他人在哪里,我张望一阵之后发现实在是难以辨认,索性放弃。反正是他来看我,又不是我来看他。
奉墨已经把我和芷桐的推荐函递交到会试管理官员处,通知说所有人都先轮流进入殿中根据抽签限时作画题诗,同时解一道术数题,然后才按顺序到鸾台进行“乐”的考核。男子的“射”“御”将留在明日进行。
等我和芷桐考完“书”“术”,鸾台上的“乐”考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们来到为考生设的座位就坐后,好奇的打量着台上。
台上正在舞蹈的男子服装正统,姿态粗犷,踏地拍手赫赫有声,手中的使节杖挥舞有力,显是在歌颂出使外邦不辱使命的使节大臣。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却听见台上考官高喊一声:“去!”正在舞蹈的男子立刻停下,朝考官施了一礼方才下台。
我诧异道:“如此精彩的舞蹈,就这样淘汰了?”
旁边一个脸圆圆的女孩,闪动着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饶有兴致的跟我解释:“考官会根据考生表演情况决定表演长度,若说‘去’,那就表示不用再表演下去了。但并不意味着就会被淘汰,这是到最后再综合其他几项共同决定的。除非乐这项太差了,才可能被当场淘汰。刚才那人还不错,表演了好一阵才叫去的。”
我恍然大悟,对这个圆脸女孩很是感谢,她却神秘兮兮的问我:“虞芷桑,你们到底表演什么舞蹈,到现在了还不肯说吗?我们练习曲目可很卖力的。”
我一脸惊异的望着她,只听芷桐在旁边说:“你一定又不认得她是谁了?”
我茫然点点头,芷桐同情的看着那表情怪异的圆脸女孩:“你别这样,她天生就不怎么认得人。见过一两面的,根本不认识;见过三四面的才能混个脸熟。”接着指着圆脸女孩给我介绍,“钱可琦,御史千金。跟我们一个学堂,这次被推荐来会试的女子就我们三人,而且她也是为我们舞蹈演奏的乐师之一。”
这次舞蹈的谱曲配乐也是我根据记忆再结合如今的乐器和我自己的理解重新改编而成,学堂的先生专门选拔了琴技娴熟的四位学生作为乐师,到时候就不用太学这边专为舞蹈提供的乐师了。这也幸亏得到于先生的鼎力相助。
面前的女孩似乎正是这四位乐师之一,我忙拉着钱可琦的手惭愧的说:“对不起,姐姐你别怪我。还有,谢谢你当我们的乐师,一会儿就仰仗你了。”
钱可琦反手拉过我还想问什么,却见芷桐一脸严肃的让我们噤声,我们俩忍不住都吐了吐舌头,而后相视一笑,转而欣赏台上正在进行的乐器演奏。
毫无疑问,上得鸾台的都技艺超群,若不是这次剑走偏锋,我自问根本没机会被录取。但此刻一切还是未知数,只能先耐心等待,然后全力以赴。
不久后,有侍从过来传话说快到我和芷桐了,让我们做准备,我们连忙起身,前往专门的更衣室换装更衣。
铜镜中的我头发束起,用刻纹骨笄固定,身穿藏青交领深衣,腰系皮质蹀躞带,脚蹬翘头短筒皮靴,眉清目朗、英姿飒爽。我瞧了半天,满意的点点头,回身看向一旁的芷桐。
只见有美一人,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我见她紧张的脸色煞白,虽然心里也很紧张,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姐姐别怕,此番出去再怎么紧张,也比不得实实在在的战场那般凶险。大不了被人嘲笑一番罢了,毫发未伤,有什么可恐惧的。”
芷桐点点头,举步跟我相携而出。
来到台边没一会儿,就听见司仪官唱到:“肈京,香静书院。曲名:木兰从军,抚琴虞芷桐,谱曲虞芷桑;舞蹈:虞芷桐、虞芷桑。”
谁知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一片呼声,有人大叫:“不合规矩啊。哪里有两个人一起考的?”还有人说:“虞芷桑是男是女啊?若是女子,怎可以谱曲为考试内容;若是男子,又怎可跟女子一起共舞?”
司仪无奈大叫:“大家请安静,这已经经过大人和博士们的认真讨论,认为虽然没有先例,但并没有不符合规定之处。大家且稍安勿躁,等考完后对结果有疑议的可以直接到太学举报。”说完示意侍从们抬上古琴,以及我们准备的屏风、铜镜等道具。不顾台下嘘声一片,径自下台而去。
我握了握手芷桐冰冷的手,对她笑了笑,她带着些许苦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鸾台中央,款款坐于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铮铮琴音如诉如泣,珠玉四溅,缠绵旖旎又苦闷低沉,像载满了少女的无尽心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台下嘘声渐止,四周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似要细细聆听少女的低诉,正听之不详心痒难耐之际,忽听少女浅唱低吟道: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浔阳路,难以吹度峪塘絮。百战沙场碎铁衣,边塘已合围数度。撩乱边愁听不尽,女儿奈何替父蹙。”
此时琴音由幽转急,似又平添烦恼,少女越发心神不宁:“家中幼妹贪玩去,日暮炊烟不回复。清景难逢宜爱惜,忍见白头强欢娱。”唱罢起身左顾右盼,明眸善睐间,眼波流转;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我朝乐师们轻轻点头,一时鼓乐大作,坚定急促中,我大步上台,干净利落的摆出一个造型。引起台下惊呼一片。
效果不错,我想,至少先声夺人。这就是我的构思。
我扮演花木兰代父从军,则可以女扮男装名正言顺的跳武舞;而芷桐扮演木兰的姐姐,考虑到这两年来她忧思不已的情绪,出演一名为父亲和妹妹担忧焦虑的女儿家很适合她。
跳舞场景分为两处,一边是我的舞蹈表达了木兰骑马征战、阵前杀敌的豪气万丈,另一边芷桐的舞蹈表达出姐姐对镜忧思、终日翘首等待的惶恐焦虑。虽不是同时进行,一个动则另一个静,但一刚劲一柔美,一悲壮一凄凉,截然相反的场景烘托出强烈的舞台效果。
我的舞蹈只能算是勉强敷衍,而芷桐那边则越舞越流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后有人云:虞芷桐,如插花美人,镜台忧舞。
在一片难以置信的唏嘘不已中我们终于结束了舞蹈,更衣后回到座位,钱可琦冲我竖起大拇指:“真乃奇女子也!”
我轻拍胸口定了定神,刚想问她这个奇女子是指的我还是木兰,却听她指着台下站了起来:“啊,五皇子什么时候来的……啊,他怎么又走了?我还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过他呢,诶,等一下……”
看着她那手忙脚乱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惊叹何方神圣让她如此失控,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看见一个背影,但即使在茫茫人海中,也醒目如斯,仿佛一片清逸的绿叶,潇洒宛转,随风而逝,渐行渐远。而始终留在我眼底的,是一抹温润清亮,那是他簪在束发上的玉笄,上等青玉、莹莹晶光。
“不愧是皇室中人,佩戴之物果然不凡。”我心里叹息,“却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有这样的上等玉石供我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