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庆7年。
苍乐国国都肈京。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桑祁祁。
这是我出生的季节,樱花盛开的季节。
我出生在当朝一个举足轻重的门阀士族,家里存在一切大家族存在的问题,家学渊源就繁文缛节,彰显富贵可挥金如土,人才辈出偶鱼目混珠,权力至上则勾心斗角。我在这里出生,我不可能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如果我没有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的话。
但是,孟婆啊孟婆,长年累月的地府生活,竟然使你也想标新立异起来,你给我喝的,那不是孟婆汤吧,难道是你研究出来的能让人穿越时空的神奇药水?可我只想从生命初开的懵懂开始,慢慢成长,圆满今生简单幸福的人生。
所以,我没有适应,我很不适应,尤其是面对那样的母亲。
我仰头看着身旁亭亭玉立的女子,赫赫左丞相府虞家的四夫人,云若国鼎鼎有名的三公主,我的母亲。广袖宽袍盈风摆,云鬓花颜金步摇,如此仙姿玉色、端庄优雅的美人,此刻正用不耐和有些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个丰神俊朗的身影,一袭白衣勾勒出修长的身躯,举手投足间处处透出世家子弟长年沉淀出的儒雅自信。那是我父亲,虞府四少爷,此刻正在阖府三年一次的春祭上尽着自己为人子孙的职责,耐心、从容的完成一个接一个的祭祖礼仪,浑然不觉自己为人丈夫的职责正被妻子苛责。
我多么庆幸此刻那双眼睛没有盯着我,梦中多少次我都是被那双美丽的眼睛,冷漠憎恶的盯着我的眼睛给惊醒的。可是那曾经是一双多么温柔慈爱的眼睛啊,妈妈的眼睛。是的,那是妈妈的眼睛,甚至是跟妈妈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想起了妈妈,我突然很烦躁,这周围的一切跟我的思念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让我难以忍受。于是趁着丫头们托着各色供品果子繁忙穿梭的时候,我又开小差了。以这具五岁龄的小躯体,加上我十几年来练就的眼疾手快心灵巧,我顺利脱离了一大堆姑姑婶婶姐姐妹妹的包围圈,站在了这条宽广的大街上。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这个苍乐的都城。厚重的城郭,繁华的街市,四周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人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好像这暖暖的和风不但在大家的脸颊上吹拂开来,更随着空气中那甜甜的气味融化到了心里。看得出这是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开明盛世。
繁忙的街道和人群,像笼上一层薄雾,在我眼中变成了呆板的黑白两色,各自在舞台上扮演着幸福的角色,只有我在这里真实的悲哀着,却又突然想起,真正身不由己由人摆布的,不正是自己么。
妈妈,我想家,可是我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吧。我还隐约的听见你在我病床边嘶声力竭的哭声:“女儿,妈妈拼尽了全力也没有留住你,可是你这辈子受了那么多苦,来生一定要幸福啊。如果有来生,妈妈一定拼死守护你……”
可是妈妈,其实我一直很幸福啊,在有你的地方。虽然我一出生就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虽然因此爸爸抛弃了我们,虽然我经常卧床和出入医院而未曾有过普通女孩简单的乐趣和生活。但是在我整个生命的十六年里,你给了我全部的爱,和乐观豁达的心态。还有我亲爱的外公,只是拥有一家小小的石材印章作坊,却用世界上最灵巧的双手,给我编织了无数华丽的梦,让我的心飞上最广阔的天空。
妈妈,六道轮回里,我弄丢了自己,是不是再也找不到通往幸福的路了。此时,今生,妈妈,外公,你们在哪里啊,我一个人好孤独。我如所有初生婴儿般呱呱落地,却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当看见那个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却始终对我不理不睬的母亲,从最初的疑惑惊喜,到迷惘绝望,短短的五年间,经历的伤心痛苦失望比那一直跟病魔作斗争的十六年里还多,一直守护我的妈妈,变成了最亲密的陌路人,情何以堪。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细数着自己的不幸,看着自己在这黑白色的世界中踯躅而行,茫然四顾。不知不觉离开了那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一座寺庙前。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微带哭腔的低喊:
“娘亲,爹爹,孩儿好想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啊,为什么?”
我跟着声音寻到寺庙旁边一棵梨树下,只见一个墨绿色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看身形是一个八九岁的总角少年,肩上稀稀落落沾着些梨花瓣,随着少年微微抖动的身体旖旎流转。哎,我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我却不能如他一般痛快哭一场呢。
“喂!”我忍不住想打断他请教一下痛哭的诀窍,想象着如果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半大小孩都在这里痛哭流涕的样子,那该是多么具有戏剧效果的一幕啊。
少年抬起头来,似乎并没有被打扰而不满,反而有小小的期待隐藏在泪光盈盈的虎目中。可当看清楚眼前的我,这点期待迅速换成了惊讶,本该表现出坚毅的剑眉此刻无力的耷拉着,黝黑的脸却慢慢涌上潮红。看见他鼻孔微翕,目瞪口呆的样子,我不由扑的一声笑了起来,得,这下更哭不出来了。我干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却像被吓到的样子,跳起来想要跑。我赶紧拽住他,喊道:
“大哥哥,你别走啊,你还没教我哭呢。”
“我,我不会哭。。。”他愣了一下,嗫嚅出一句。
“那,刚才你在干啥?”我笑意盈盈的问,“哦,我知道了,你在学习怎样哭呢,是吧?”
这下少年的脸更红了,趁我不注意时用袖子抹了下脸。
“我爹说男子汉不能哭。”他坐下后小声的说。
我想了想,有些伤感的说:“其实有时候太难过了,总想有个渠道能够发泄一下情绪,我们太小,不能做其他的,哭一哭也是好的。”说完我捡起一条枯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俏皮的笑脸,然后认真的看着他说:“但是哭完了能够继续向前走,并且有了真心微笑的勇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听了我说的话,用不可置信又像松了口气的样子,看着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小个女娃娃,却能懂这么多。”我有点心虚,正想解释一下,却听见他接着说:“可是你说的真好,谢谢你。”然后捡起另外一支枯木,在我画的笑脸旁边,也画了一个歪歪曲曲的“傻笑”。
我笑眯眯的看着这个“傻笑”,在心里想这真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傻孩子,人家说什么都相信,难怪会一个人在这里哭呢。
过了一会儿,少年低声说:“其实这是我爹娘离开后我第一次哭,我太想他们了,而且这里的人都不好。”
“你爹娘去哪里了,你不能跟着一起去么?”我问。
顿了一下,少年回答:“我爹战死在沙场了,我娘跟着我爹去了。娘临死前把我托付给我她娘家人,所以我只能呆在这里。”
听了这话,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脱口而出:“你娘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你呢?”说完我才觉得太不礼貌了,又忙着解释:“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他轻轻的打断我,“你是觉得我可怜。”见我急着要插话,他扬了扬手,又接着说:“我娘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她本不该抛下我,可是她说离了爹她也活不了了,就只能让我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活下去记得爹的教导,想着娘的慈爱,仰仗自己活下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愣了愣,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这个东西,还真是劳心伤神,害人害己啊。前世我的心脏不好,没命也没机会浅尝深入,更被那个抛妻弃子的爸爸做了反面教材,还好我的神经比较粗,一直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样的人,放我们家也会被赶走的,还好他自己走了。但现在听说这近在眼前的生死不渝的爱情,除了唏嘘不已,我竟无话可说,这毕竟不是我所了解的领域。
半晌,我抬头看了看那一树开的缤纷灿烂的梨花,再瞥一眼树下那沉默不语的少年,也许他只是需要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我想,正如我需要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来暂时抛开自己的烦恼。
“要不,你给我讲讲你爹娘的故事吧。”
“你真想听?”少年的眼睛亮了亮。
见我认真的点了点头,少年缓缓吐了口气,开始慢慢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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