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将军府的嫡出小姐,受祖父的影响,也喜欢舞枪弄剑的,还熟读兵法,颇有乃父之风,很受祖父喜爱。”
“但外祖母觉得娘太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棋琴书画全然不会,女红手工根本拿不出手,以后要靠什么博取闺名,相夫教子呢,难不成拿着剑去抢一个相公回来么。于是就逼着娘去参加各种赏花会、名门宴,希望受到那些闺阁小姐的感染,也表现出些矜持妩媚、娇羞做作的女儿样,顺便再结识些银样蜡枪头的贵族公子,以确保及笄之后不会一直待字闺中无人问津。”
听到这,我想这一定是他娘的原话了,还真是位对礼教嗤之以鼻、对相亲深恶痛绝的巾帼人物啊。
“几次之后我娘当然再也忍受不了,于是就留书出走寻我外祖父去了。当时外祖父在苍乐的一个边陲小镇塘峪练兵,这个小镇民风古朴,当地居民正直热情,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少年说完看了我一眼,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去了也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是啊,看见你我就知道了,那肯定是一方热情淳朴的水土。”
少年听了有点高兴,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呵呵,我们那有点缺水,比不得肈京这般花红柳绿的,但是大漠的广阔是另一种味道。”
哦,原来是大漠,广袤无边的任何空间一直都是我心向往的地方。“是不是像这样,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我歪着头,瞪大眼睛,无限神往的问道。
少年也瞪着我,一动不动好半天,我想这下糟了,这个时空没有燕山的吧,而且我这个五岁的稚子念出这样的诗来也为免匪夷所思了些。
“嗯,嗯,塘峪那边有山么,叫什么名字?”我赶紧转移话题。
少年好似才回过神来,黝黑的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慌乱的把视线投向别处,结结巴巴的说:“那个,那个你不是知道了么,就叫燕回山,我们有时候也叫做燕山。”
我暗自窃喜,居然歪打正着了。可脸红那个本来应该是我啊,但秉着这年头越会装越成功的理念,我若无其事的“哦”了一声。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少年重复了一遍,像细细体味一般,“就是这样。我娘就是在这里碰上我爹的,在燕山脚下,明月如钩的晚上。”
我欣慰的想,这真是一个不多疑乱问的好孩子。把刚提起来的心慢慢放下,然后认真听他讲。
“从肈京到塘峪这一路娘吃尽了苦头,因为带的银钱全被人骗光了,只能日晒雨淋,餐风露宿,还好仗着有些武艺防身没吃什么大亏,但也绝不敢轻易相信人了。”
“后来终于快到塘峪,却又误闯沙漠,还被沙漠上的毒蝎子咬了一口,好不容易一步一挪的挨到了燕山脚下,却由于毒发,昏迷了过去。”
“娘醒过来时已经到了晚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爹。爹连续一个月在外侦查敌情才回到塘峪,也是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样子。娘以为他是一个流浪汉,又以为自己快死了,家里亲人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这样死去太不值了些,但已经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了,断不能再给父母添麻烦,山里海里的苦寻自己,而且多半寻不到,毕竟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多么难以认祖归宗啊。(这肯定也是那位睿智的娘的原话了)。”
“于是娘把那个她认为是流浪汉的人喊到身边,递给他那柄一直没离身的剑,嘱咐他把剑亲手交到驻守塘峪的连大将军手里,并将自己也就是连二小姐的尸体所在的地方告诉将军,将军一定会重重的酬谢他的。”
“爹当时很吃惊,一方面觉得眼前这个面如菜色奄奄一息的女子居然是连家二小姐,另一方面又觉得其一介弱质女流居然笑谈生死,确实少见,毕竟她一低头就能看见腿上的伤已经处理过,并无大碍了。”
“其实娘留书出走的第二天外祖母就派人快马加鞭的通知了外祖父,外祖父早已派人四处寻找娘,只是娘没有出现在客栈食寮这些常规的地方,于是祖父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寻到娘,才被我爹误打误撞的救了。”
故事讲到这里,就是一个典型的不打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故事了。我想,这样的女子,恐怕也只能寻得那样的人,过上那样的自由生活,才此生圆满呢。
少年咧嘴笑道:“爹跟娘相遇的故事,爹讲过,娘也给我讲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呢。呵呵。”
他笑完了,又接着说:
“后来在塘峪养伤的日子里,娘和爹一来一往相熟起来,直到觉得再也离不开对方了,娘就决定要嫁给爹。”
“二人商量着怎么办好。爹只是平民出身,虽然是外祖父最看重和着意培养提拔的年轻将领,但身份上仍然配不上娘。眼看离娘伤愈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爹终于忍不住去向外祖父提亲。外祖父当然不同意,只说外祖母早已为娘觅下了婆家,还叹息着拍了拍爹的肩,并未太过责怪。可是爹不肯放弃,而是在屋外长跪不起,任谁劝也不回头,执意要得到外祖父的首肯。这下惹怒了外祖父,命人军法伺候。谁知爹挨了五十军棍,仍然不肯放弃,爬到外祖父屋外仍然坚持跪着。”
“娘知道了,冲出来扶起爹,直接来到外祖父面前,对外祖父说:‘女儿不孝,自请离家’。外祖父大怒,自古聘则为妻奔为妾,这种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根本就跟甘为妾室没两样。然而娘不肯妥协。受不住这个心爱的女儿胁迫哀求,再加上爹也是个可造之材,外祖父最终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外祖母接到消息后勃然大怒,虽然外祖父做主把娘许配给爹外祖母没办法反对,但也表达了极大的不满,甚至嫁妆也没有给娘准备。娘知外祖母素来主张门当户对,且自家兄弟姐妹也全借助联姻加强家族势力,恨不能早脱身牢笼,当下更借口不想惹祖母不快,于是就请外祖父主持婚礼,就地完婚,跟着爹在塘峪安家落户起来。后来祖父回京,娘也一直没有离开塘峪。”
“我娘以前虽然不怎么会女红手工,但我出生以后的衣物全都是娘缝的,后来也开始给爹做衣服。爹常说娘这个千金大小姐并没有担了虚名,什么都是千金散去还复来,裁一件衣可以用一匹布,做一顿饭可以下整罐盐。但爹穿起来好像穿的是锦衣华服,吃起来像吃的是山珍海味。”
“平时娘教我读书写字,爹有空了就会骑马带着我和娘去大漠里看风景,去燕山上打野兽。左邻右舍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叫着所有的孩子一起。大家也完全没有当娘是将军的女儿,校尉的妻子。我们在那里生活的很愉快。”
讲到这里,少年突然停了下来。我知道,一切美好的开始,都是为了那个悲伤的结局做铺垫。于是,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表示安慰。他转头看着我,露出一个坚强却有些苦涩的笑脸,接着说:
“后来,贲狄国来犯,塘峪成了前线,朝廷任命祖父为主帅,爹官拜前锋营都尉,领兵迎敌。战争持续了两年,两国的伤亡都很大,边境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一年前,爹带着一队人马突袭了敌军主营,折了敌军主帅,才使战局开始向利于我方的局面发展,最终取得了胜利。可是,爹也因为伤重,被人抬回了家…….”
少年压下了哽咽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接着说:
“娘一直在爹身边照顾他,却从没有流过眼泪,她总是不停的跟爹说着话。直到爹咽下最后一口气,娘也没有哭。她只是交代我把一封信交给外祖父,然后就让我留她单独跟爹呆在一起。”
“我哭着把信拿给外祖父,外祖父看了当场就变了脸,急忙拉着我跑到爹娘的房间,却看见娘已经用她那柄剑自刎在爹的床前了。”
“所以你看,”少年把双手摊开,假装他说的是一个早已不再能伤害到自己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就来到了肈京,来到了这棵梨树下。”
“那么,你不喜欢肈京么?”我小心翼翼的问。
“其实外祖父对我很好,但他一直很忙,我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舅父舅母们也挺客气,仿佛我是一个客人。表姐妹们看见我就躲开,好像我是怪物。表兄弟倒是不躲我了,毕竟还要跟我一起上学呢,但他们只会欺负人。而且娘留给我的信上说,让我不要给外祖父惹麻烦,要知书识礼,所以我一直忍着。只是,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我实在忍不住了,才…….”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把头也低下了。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和漫天飘舞的梨花雨。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