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眼前这个身影萧索的少年,自己好像幸运多了。现在的这个爹虽然为人比较淡漠疏离,但看得出很疼我这个女儿;大家族门禁森严规矩繁多,但本小姐只要不行差踏错也是可以拿出威严唬住丫鬟嬷嬷在一定范围内为所欲为;兄弟姐妹众多,亲善的可以一起玩,不喜欢的最多敷衍了面子私下并不往来;母亲……母亲也许恨我,其实也并没有虐待我,只是不怎么理我罢了。看起来,父母双全,锦衣玉食的我,并没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
只是,每当看见那张曾经那么温暖慈爱的脸,露出冷漠厌恶的神情对我视而不见,我就浑身发冷,简直想缩成一团躲起来,恨不能就此消失。有时候又想跳过去抱住她哭喊,妈妈,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要一直守护我吗,可是现在你怎么不理我啊?可是我知道这样不行,怎么都不行,那个女人被深刻的冷漠和悲哀包裹着,谁也不能打动她。
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不幸福,看见她那冰冷苍白的脸,我常常感到心痛无奈,如果是我妈妈,我一定不会让她带着这样的表情挣扎在这个世上,我一定会成为她生命里的阳光,我一定……
突然想到,她真真切切是十月怀胎生了我,确确实实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骨肉相连的母亲。骨肉相连,却心灵不通。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眼前悲哀、仇视、痛苦、衰弱,直到死去。她这个样子,恐怕也是了无生趣。
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能够对自己的女儿抱有那么大的仇恨?要不是我长得很像她,我简直都要怀疑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那就是她恨那个让她有了我的男人,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常常叫人递东西给我,或是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美味的糕点糖果,但是并没有常出现在我面前。他每次看见我时,总是有些走神,眼睛里有掩也掩不住的忧伤和愧疚,连带着也对我小心翼翼的。而我,在前世时就不懂得跟父亲相处,因为并没有这个机会和需要,所以更加小心翼翼。这样一来,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仅靠一点血脉维系,亲密有限。
人们常说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想必我这个孩子,只能是仇恨的恶果,让人望而生厌。
难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仇恨延续的吗?都说孩子是无辜的,可我并不真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如果我像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可以不懂、不听、不见,或者更快乐些。我那十几年的阅历和智慧不但没有在我重生时帮到我,反而成为桎梏我心灵的枷锁。
可我不服,也不甘。好容易有个健全的身体重活一次,好容易可以让妈妈不再为我担心,我只想看见她幸福的微笑,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让一个人的心活过来,有多难?妈妈说:“哀,莫大于心死。心如果死了,那肯定是没有了爱。可是妈妈对你倾注了全部的爱,你的心充满了爱,又怎么会心死呢?”我当时六岁,断断续续在家里静养了七年。再耐不住寂寞,想跟别的孩子一起去玩,可却被人嫌弃。“短命鬼”,“病秧子”的话从天真的孩童口里喊出来时,我只有坐在地上无助的哭泣,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当时就想,我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就不用受这么多的罪,不用每周都去医院检查,动不动就吃药打针。妈妈也可以轻松些,就像那个阿姨说的,如果没有我,她完全可以再结婚生个健康的宝宝。可是妈妈说:“我是她的妈妈,如果我不爱她,那我还配作一个妈妈吗?无论有多难,总是我跟她在一起。”
那个也是我妈妈,也许上天让我重活一次,就是让我报答妈妈的。虞芷桑你一定要勇敢,无论有多难,总是你跟妈妈一起,就像妈妈当初跟你一起一样。
既已下定决心,我大大的松了口气。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虽然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然相思不得,但将怀抱醉春风。
我跳起来,拉起身旁的少年,大叫道:“走,我们放纸鸢去吧,把烦恼都放掉!”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往前跑去。
“等等,你有钱么?”少年边跑边喊。
我愣了愣,停下来,笑嘻嘻的看着他:“你有的吧?”
少年东摸摸西翻翻终于掏出来一个铜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今天没带钱出来,这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忘在口袋里的。”
我满怀希望的看着他:“一个铜板应该够了吧,我们只买一只纸鸢?”我还从来没在这里用过钱,不知道一个铜板的贵贱。
他想了想说:“可能不够,最多只能买系线。”
果然,要三个铜板才能买一只纸鸢加系线。在我可怜兮兮的恳求中,卖纸鸢的大娘终于同意我们用一文钱买走她的线。
少年奇怪的看着我,问:“你只有线,能做什么?”
我不答,只问他:“你应该有小刀吧?”刚才他掏铜板的时候好像看见他拿出来了一把刀。
“嗯,有。”他掏出刀来给我看,细银纹的刀鞘花纹有些模糊,但很干净,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经常拿出来把玩,“这是小时候爹给我做的。”
“那就行了,我们走吧。刚才我看见寺院后面的山上有片竹林。”我说。
少年沉默的跟着我走,我觉得这孩子还挺好玩的,别人说什么都信,也不多问,就笑着说:“你我萍水相逢,你就这么相信我啊,什么都不问就跟我走,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少年吃惊的看着我:“你比我小那么多,你都不怕我,我为什么要怕你啊?”
我底气不足,只能不说话。
“而且,我看见你就觉得很安心,想要相信你。”少年接着说道。
我失笑:“恐怕你看见谁对你好点你就想要相信他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刚想回答,我又急忙说:“算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以后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还是别说名字了。”我想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千金大小姐,虽然苍乐国民风尚开化,但闺阁小姐的名讳还是不能轻易让陌生男子知道的,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在这个时代生活,有些礼教还是守着好。我倒不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只是这个单纯的孩子,恐怕想不了这么多,若无意中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利用,为自己惹了麻烦不说,娘脸上也无光,说不定还会牵扯到虞家的家教声誉。
少年见我拦着他,若有所思的说:“我不会把你的名字告诉别人的。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
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原来这孩子并不是无知,只是无端就信任了我。于是有点内疚,想了想认真的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我认识的是你这个人并不是你的名字,所以名字确实也没多大关系。”说完我笑了笑,“不过,总不能喂喂的称呼你吧?”
少年也笑起来,问:“那怎么办?”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再看看他的,说:“巧了,今天我们都穿的是绿衣。你的是墨绿色的,我就叫你阿墨,我的是浅绿色的,你就叫我浅浅,怎么样?”
少年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奇怪的说:“墨绿?你是指黛绿吧。”接着笑着点点头,“你取得名字很好,浅浅。”
听见他这么一本正经的叫我“浅浅”,不由觉得自己取的名字还挺顺耳的,笑起来拉着他就跑:“那就快跟上吧,阿墨。”
很快我们就看到山坡上的那片竹林,秀丽挺拔。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实乃花中君子。
我摸着一杆翠竹,问阿墨:“你能砍点竹枝么,我们把它劈成竹条,用来做纸鸢的骨架。”
“没问题。”说完,他就细细的查看,选好了后开始用他的小刀慢慢砍起来。
虽然用小刀砍竹子不是很顺手,但我看他慢慢砍来也似模似样,颇有些章法,倒是用惯刀剑的样子。也按照我的嘱咐尽量把篾条削的很薄,我满意的点点头,开始在心里仔细回忆风筝的做法。
外公有一双巧手,把方寸之间的印章钮饰雕刻的精美细致又大气磅礴,他亲手制作的印章常常是一章难求。除了把他引以为傲的雕刻手艺传给了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儿,外公还教我制作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包括风筝。我虽不如外公般鬼斧神工,但只能静静养病的我,不能上学不能出去玩,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了外公的小作坊里,手上制作的东西也勉强被外公“称赞”为空有其表,内涵不足。这个表象,也足以骗到一些人了,比如眼前这个少年。
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功夫,阿墨削好了一堆细长的薄竹篾条,他举着这些竹条问我:“浅浅,现在你又打算拿什么来做糊的纸呢,难不成是用竹叶?”
我不说话,低头把身上那又长又宽的裙摆牵来牵去的看了看,然后把手伸向阿墨:“刀!”
阿墨犹豫的把刀递给我,接着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把绢纱的裙摆裁了下来,只留下雪白的里裙。我浑不在意的对阿墨眨了眨眼,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糊纸鸢了。”
我拿着竹条来回比划,用我们买回来的系线绑好竹条做成蝴蝶的形状,接着用裙摆的绢纱绷在竹架上,再用细沙裁成的线细细扎好。阿墨在一旁神情古怪看着,并不时给我帮帮忙。看看好像缺了些什么,我从袖子里取出一盒印泥,这印泥和我腰间挂的印章,都是我按照外公教我的方法偷偷做的。我用手指挖了一团印泥,然后就着纸鸢的轮廓画上蝴蝶美丽的斑纹。最后,按照习惯我取下腰间小印,盖上一枚小小的桑叶,这是我背着人用一枚现成的印章重新刻的,嵌着我的名字。
“好了。好不好看?”我呼出一口气,然后举着蝴蝶纸鸢欢快的问阿墨。
“真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蝴蝶纸鸢。浅浅,你真厉害。”阿墨一脸佩服的看着我。
当然了,我得意的想,我的国画得外公亲传呢,不过还是谦虚的说:“其实这次的材料不好,做的马马虎虎了。我们快去放起来吧。”
虽然纸鸢是我做的,但我怎么也放不上去,反而在阿墨手里却轻轻松松就上了天。看着蓝天上带着朱砂斑纹的浅绿色蝴蝶,我觉得畅快极了,大声叫阿墨把线给我,让我来放。阿墨边把线给我,边拽着我跑,还一边说:“快,快,飞高点,跑快点。”
我飞快的跑着,感觉风呼呼吹过,似乎身体里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呼吸这自由新鲜的空气。拥有健康的身体真是太好了,我两辈子都没这么跑过,我恨不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跑到天的尽头,对着大海喊:“妈妈,我能跑了,我能跑了!”
跑呀,跑呀,终于跑不动了,就一下子躺在草地上,畅快的喘息着,不用再担心心脏会受不。阿墨也躺下来,却好像没半点累的样子,看见我大口的喘气,就笑着说:“到底是小姑娘,跑这几步就把你累着了。”
我心里想,这么能比得上你这个野小子呢,嘴里却没说话。我们都安静的看着半空中展翅飞翔的蝴蝶。
半晌,听见阿墨满足的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真好。”
然后他又不紧不慢的说了些家里的事,语气平和,像是说给我听,更像说给自己听。我静静听着,暖暖的和风吹拂着我的脸庞,四周鸟语花香,远处竹林沙沙作响,身旁少年喃喃低语,像一个微醺的梦,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阿墨说话了,我扭头看向他,见他也正看着我,眼光迷茫,于是我朝他笑了一下:“阿墨,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成为你爹说的那样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墨缓缓的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唇角微抿。
这个阿墨言谈文雅举止大方,举手投足间也颇有大将之风,再加上出身不凡,心志坚定,实现理想抱负是迟早的事。我心里想。
抬头看看天色,放纵了一天,是时候回去担负起我自己的责任了。站身来,仔细的把纸鸢收回来拿到手里,转身对阿墨说:“走吧,要回去了。”
阿墨有些不舍的环顾四周,再慢腾腾的站起来,笑了笑说:“是该回去了,我们走吧。”停了一下又说,“你这个小姑娘胆子真大,是偷跑出来的吧?”
我吐了吐舌头,有些无奈的说:“呵呵,回去肯定要挨罚的。不过有这么自由自在的一天,也值了。”
说完我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