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红绫在我这里听了鬼故事后,常在人前津津乐道,以至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人人都听说我讲鬼故事恐怖阴森十足吓人,都想来见识见识,以验证我讲的并不怎么恐怖,而她们的胆子则很大。
听过的人免不了又传言开去,没听过的人自然心痒难耐,所以央求我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我索性每隔几天就在琅玕院里设坛开讲,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和寻求刺激的心理。
而为了营造气氛,讲故事时间通常都设在晚间,所以一到晚饭时间,常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去琅玕鬼谈?”
“早些去好占个位子,晚了没位子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今晚虞芷桑要开坛不?”
等等。
以至于我的琅玕院也成为热闹的聚会场所,并被称为鬼影琅玕。
今晚,又到了开坛讲鬼的时间。
十一月的天气林寒涧肃、风刀霜剑,琅玕院里挤满了人,众人摩肩擦踵,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可空气中的凛冽和肃杀仍然让人瑟瑟发抖,战栗和不时的吸气声更衬得我抑扬顿挫的声音越发带着寒气:
“……他恨死那条狗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又高又瘦,叫声大得吓死人,还有一双恶狠狠的红眼睛。村里那么多人,这条恶狗见到其他人都是摇尾乞怜,温顺驯服,大家都很喜欢它,唯独见到他时就会露出凶残的本性,追着他咆哮、撕咬,一直到他飞速逃进小院里为止。”
“每次他躲在篱笆门后面,听着高亢的狗叫声,心跳得象奔跑的野马的时候,都想亲手宰了那条狗。”
“他终于下手了,用一支淬了毒的长矛,在一次蓄意潜伏下,轻松结束了野狗那卑贱的生命。”
“今天晚上回到村里时,他昂首挺胸,闲庭信步。不会再有野狗的叫声追在后面了。”
“回到家中洗脸时,他在水中看到了背后那个人,脸白得象纸,舌头伸出老长,那个人在水里冲他笑了:‘谢谢你帮我做掉那条狗,它的叫声弄得我心神不宁,每次都找不到你家的门。’”
讲到这里,我还故意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啊~~,铜镜里有人!”有人大叫。
“哪里,哪里?”众人乱作一团,挨着铜镜的人更是忙不迭的往后扑,可是到处都是人,根本就走不开,惊叫惨叫哀叫混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我临危不乱,早退到了床上。然后目睹众人作鸟兽散,只留下满屋狼藉。
我叹了口气,磨下床,慢慢的开始收拾东西。
心中抱怨道,不知道她们对恐怖故事的兴趣什么时候才能减弱,我实在厌倦这些安抚人心、收拾残局的善后工作了。况且讲了那么多故事,我也到了黔驴技的地步。
罢了,趁着永恪还没回来,慢慢结束这个故事会吧,如若不然,传到永恪耳朵里,又被家里知道的话,上次御赐木兰公子的事已经被爹警告要修身养性,其他人虽然因为是皇上的金口玉言,不便说什么,但也不以为然,我实在是不能在这个当口再多生事端了。
我正一边筹划怎样才能不动声色的结束故事会,听见门边传来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今天已经讲完了,下次赶早。”
“哼,你倒挺会给自己找消遣的,简直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冷冽的男声响起,我猛然回头,看见一身玄衣的苍浔正站在门口。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见我讲故事没有?会不会告诉永恪?我心思一连转了几圈,嘴里却一言不发。
苍浔像看透了我:“怎么,怕我告诉永恪,进而被你父亲知道?你就不怕被我知道吗?”
我直直的盯着他,恶向胆边生:“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告发你夜闯坤月阁。”
苍浔怒极反笑:“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夜闯坤月阁?反之,你趁夜聚众闹鬼的事,倒有大把人可以作证。”
我被噎住,审时度势一番,慢慢蹭到门边,低声向他讨饶:“浔哥哥,你放过我这次吧。”
苍浔眯着眼看我,语气迷蒙:“我这一路上,听见永恪说起你狡如狐,一回来又听见沛泽说你勇若莽,亦宏说你壮似猪,连郭妃也说你无礼粗野,这会儿太学的女学生全部都在说那个虞芷桑,恐怖堪比女鬼,你……”
“停,”我听他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堆我的恶劣事迹,自己也感觉吃不消,忙出言打断,“你只顾去听别人口中的我了,还怎么能听到我自己说的话?”
“哦?”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装作宽宏大量的说,“好,就准你辩解。”
我抿着嘴,手里无意识的把玩着腰上系的小印,走到窗边看着冷风中轻轻摇曳的火桑,才慢慢开口道:“说我无礼粗野也好,贪玩胡闹也好,这都是真的,这才是我的真性情呢。可是身为人子,又怎能不顾父母亲人的感受,去践踏他们的尊严骄傲,一味惹是生非使亲者痛仇者快呢?所以有时候狡猾的虚与委蛇一下,算不得委曲求全但也能使自己隐藏于人前、全身而退。但当朋友有难,即使冲撞鲁莽,却不能袖手旁观只求自保。肆意妄为的任性,故作姿态的狡猾,挺身而出的孤勇,只是我能按自己意志活下去的凭借,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心安,才觉得活着有意思。”
说完,我伏在窗台上,借以支撑我有些疲劳的身体。不是不累的,要按自己的意志活着,还要符合这个社会的规范。支撑我的,唯独自己的本心而已。可也会疲惫,还有孤独。
苍浔也踱到窗边,半晌没有说话,眼盯着窗外的火桑看了会儿,才郑重的说:“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怎么努力都不为过,芷桑,我很欣赏你的勇敢。”
我有些惊喜,原以为他更多的会是不屑,没想到说出的是这样一番话。欣赏,我真的值得他欣赏吗?
“但是,”他话音一转。我就知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欣赏我的。“你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如今各处关于你的传言甚多,你且收敛点吧,还在明目张胆的聚众宣扬鬼怪之说。”
我跟他讲道理:“如此树大招风,并非我所愿啊。再说,我哪里有宣扬鬼怪之说,反而,我正是想告诉大家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鬼,人心才是始作俑者。”
苍浔长叹一口,似是喃喃自语:“芷桑,我该怎么做才能最好的保护你?”也罢,你就这样自由自在的长大吧,长成独一无二的虞芷桑,长成真心实意的一个你。”
我只听得“自由”二字,很是不满:“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离自由自在还差得远呢。”
苍浔嗤笑:“你且知足吧,你的自由自在莫不是上山下海,遨游天地?”
我撅着嘴瞪他:“有何不可?”
苍浔怔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好,我答应你,如果你愿意,总会有这么一天。”
“好像你说了算似的。”我在心里嘀咕。
转念一想苍浔身份高贵,一个不小心也许就成了皇帝,到时候真要给我自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更加不能得罪他了。
眼睛一转瞄到了桌上的一个包袱,刚才并没有的,只能是苍浔带过来的了。也许是给我的礼物。厚黑的第一步,务必使人家送礼也送的心满意足。于是做出一副十足期待的样子,朝苍浔摊开手:“既然回来了,说好的礼物呢?我可是日盼夜盼的。”
马屁好像没拍好,苍浔瞪了我一眼:“礼物倒是没忘,但是现在正在考虑还要不要送给你,以免为虎作伥。”
我奇怪:“什么为虎作伥,谁是虎,难道是我?我不过是在恶虎爪下苟延残喘的小狐狸而已。”
苍浔冷嘲:“只怕即使是恶虎,一旦得罪了你这只小狐狸,都难以抵挡你的尖牙利嘴吧。礼物必定是合你意的,暴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嘛。”
我不由真有些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啊,还暴露出我的真面目。我也想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于是也不问他了,自己走到桌边迫不及待的打开包袱,一看,原来是各种各样的面具,木雕彩漆,精美逼真。
喜不自胜的拿起一个来戴在脸上,看见铜镜中青面獠牙的自己,我有些惋惜:“哎呀,刚才那个故事,若有这样的道具,就更完美了。”
苍浔一把把我拎过去,取下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换上一个胖头娃娃的,嗤笑道:“邪恶往往是是隐藏在美好的面具下的,这个应该更适合你,狐狸小姐。”
我扶着面具摇头晃脑的对他说:“哈哈,狐狸精岂不更好……你别做出那副表情,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那个资质,胖头狐狸还差不多。”
说完拿起一个面色惨白、眼角滴血的优人面具踮起脚来覆到他脸上,笑道:“看,你摘了面具就是这幅模样,生命是一场寂寥的马戏,我们都孤独地表演着自己。”
苍浔听了,摘下面具,也取下我的胖头娃娃,看着我认真的说:“芷桑,那以后我们在彼此面前都别戴面具,好么?”
我笑着抢过胖头娃娃,摇头道:“不好,你那么恐怖,我不伪装一下,你还当我怕你呢。要不,你也带上张和善的面具吧?”说完要把胖头娃娃给他戴上。
苍浔轻巧躲开,反手要给我戴上那个青面獠牙的:“我不用戴,还是你戴吧,反正无论你戴上什么样的面具,在我面前都如同虚设。”
我转身跑开,洒下一室欢笑。
冬日的寒风被挡在屋外,融融春花在心中绽放,在看得见摸不着的地方摇曳生姿,虚幻般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