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月阁第二层为琴室,是先生统一教授琴技的地方,尤其针对那些琴技不好之人。
那些被鉴定为因为技术上的缺失而使琴艺乏善可陈的学生,被统一集中起来,传授指法、讲解技巧,既可以使她们琴技有所提高,又能节约先生的时间,转而个别指导琴艺已臻一定境界的好苗子。
明亮宽敞的琴室,整齐的陈列着一排排的瑶琴,神情睥睨的等待着我们的虚心求教,若不小心弹错音,必是一阵不耐烦的嚣叫。
我按捺住满心的不情愿,寻得一个远离教席的位子小心坐下,环顾因为天寒而紧闭的雕花窗户,叹口气,又不得不忍受熏香的荼毒了。还好只有先生的教席才焚香,离得稍远些,希望能使得我原本已经被各种纷繁复杂的指法搅得一团糊涂的脑子,不会因为甜腻的熏香而进一步迷糊,导致每次都晕晕欲睡。
同往常一样,教授琴艺的古先生先焚香弹琴,然后讲解了刚才用到的一些指法技巧,就让我们自己练习。
对我而言,远观欣赏别人抚琴,流连琴音而忘返,犹如步入陌境而迷失,有时舒畅、有时感慨、有时悲哀、有时迷茫,都不失为一种独特而奇异的感受,我欣然向往。
然而,每次琴艺课,也许因为自己不得不披挂上阵,所以一听到古先生抚琴,以及她尖锐轻慢的声音,我就如临大敌,只余惶恐盲目,戚戚然不知所措。
“虞芷桑,你又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做一次这个双指摇指法!”一声呵斥划过琴室,尖锐如裂音,满室的靡靡之音顿时戛然而止。
我猛地一惊,甩了甩沉重的头,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按向琴弦,最终以瑶琴嘶哑的抗议宣布我的失败。
“很好,”古先生慢慢的踱下教席,拖曳着长长的裙裾,面带鄙夷的走到我面前站定,“你这是第几次在我的课上走神了?人人都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你却以为自己摆着一副聪明的面孔,就可以无师自通,不动手,只坐着发呆就可以靠一点小聪明又混一个‘抚琴公子’出来?”四下一片窃笑,我站着聆听师尊教诲,因为自己笨拙的琴艺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说话啊,怎么哑巴了?”古先生早就对我这个笨学生不满,经常说当初就不赞同我被太学录取的,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不肯就此放过我:“听说你经常开坛讲鬼啊,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活脱脱一个女鬼的样子,怎么现在该你说话的时候你却不会说了,难不成真是见不得光的女鬼?”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我有些恼怒,把头抬起来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
古先生轻蔑的盯了我一会儿,冷哼一声:“看看你的样子,桀骜不驯、顽劣不服教化,跟当年从南蛮来的云颜一个样子。最后你娘是什么下场,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吧。听说在虞家遭人唾弃,独守寂寞空闺啊?”
我忍无可忍,感觉怒气就要喷薄而出。可我从来没跟人吵过架,平时的伶牙俐齿一到了关键时刻居然讷讷无言。想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的说:“尔等俗人,怎么懂得欣赏我娘的玉润冰清?”言罢,不顾一屋的唏嘘声,昂首走出琴室。
一路急行,若不是怕惹人频频侧目,我简直都要奔跑起来。
回到琅轩院后,我才因为后怕而跌坐到床上。
公开顶撞师长,在礼教森严的贵族阶层,被视作是教化不开的野蛮行为;更别说这还是专门传播德行道义的教育机构。惩罚是必不可免了,就不知我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惩罚。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躲在屋里胡思乱想,甚至连被退学的后果都设想到了。期间可琦和红绫先后来到我的院子,我都没让她们进屋,只是隔着门说自己想要静一静,请她们先回去。她们虽然跟我交好,可当前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的连累了别人。
我虽然害怕,但并不后悔。如果由得姓古的这么诋毁我娘,我这个做女儿的却一声不吭,百善为先的孝道都丢弃了,那我还学什么礼义廉耻。
但如果容我辩解,千万别再冲动了,放低姿态,以理服人。我告诫自己。
晚间,果然有仆妇来请我至素心院,说司业找我。
既然是到司业的素心院,那就是说这是一次私下里的谈话,也许事情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有辩解的机会。是到了要偿还的时候,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惶恐猜测,临刑的审判反而让我心静下来。
素心院在最接近正殿的院落,是司业大人齐淑语的居所,她不但统管整个月坤阁,也是太学的泰斗级的人物。
据说齐淑语昔日曾是太学最出色的学生,后来留在太学做了教习,直到司业。现在已经是桃李满天下,连当今天子都曾师从于她学习琴艺。
经过通传后,我走进素心院的明间。屋内陈设简单,几乎无甚装饰,只一个陶瓮插了几只红梅立于墙角。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坐于案前正看着什么。她身穿黛绿交领大襖,发束为高髻,上插一支沁黛古玉,荧光幽幽。虽然以前在远处见过几次,但因为我从未在识人上下功夫,所以也不大认得。但见这个老太太怡然自得、不怒而威的样子,心知这定是司业大人了,于是敛气躬身道:“学生虞芷桑,拜见司业大人。”
闻声,司业搁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向我,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才道:“你就是虞芷桑,你可知我叫你来何事?”
“定是为了白日里学生顶撞古先生一事,”我躬身答道,“学生自知错不可恕,但古先生出言侮辱了我母亲。‘慢人亲者,不敬其亲者也’,学生一时气急,才出言顶撞了先生。”
“嗯,”司业轻叩桌面,沉思一阵,“你既知她出言不逊有辱你母亲,须知‘事师之犹事父也’,你顶撞了先生,不但有悖孝义,也助长了不敬师尊之风。”
我低头称是,可心里终究不服:她怎么能跟我父亲母亲相比?
面上大概也带出了情绪,被司业看出来,她叹了口气:“古先生与你母亲一向有心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看见你,只要认识云颜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那个女子,才华横溢、锋芒毕露,从来不知道韬光养晦,有多少人喜欢她,就有多少人恨她。你跟她当年一样,聪明外露,然峣峣易缺啊,”顿了一下,看着我道,“你想不想听听你娘当年的故事?”
我忙点点头,没想到还能从司业这里听到娘当年的事,这可是我绞尽脑汁却始终一无所获的啊。
司业招招手,让我坐在她身旁,眼望着窗外,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当年,一起考上太学的有两个著名的女子,就是被称为‘南云颜,北娉婷’的云若公主云颜,和苍乐大将军千金连娉婷,一个幽如芝兰,一个艳若牡丹。”
“如芝兰那个一定是娘了?”我插嘴道。
司业微笑颔首:“云颜气质脱俗,性子执拗,宛如一株空谷幽兰。娉婷活泼开朗,心思细密,像牡丹一样雍容华贵。她们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云颜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又心高气傲,惹下了不少嫉怨。当时有一个琴艺很出色的少女,对云颜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服气,提出要跟她比试琴艺,云颜本不屑,但这个少女一定要比试,于是云颜就说若她能请动琴艺先生和当时以琴艺闻名太学的师兄虞正谦做裁判,才能答应比试。”
我大为诧异,原来爹当时以琴艺闻名于太学,可是我从未听过爹抚琴。
司业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结果是女子的琴技虽然高超,但云颜的意境更上一层,得到虞正谦的大加赞赏,最后由琴艺先生判定云颜取胜,而那个少女却不服,云颜也无意再次比试,所以她们从此水火不容。你可能猜到了,当年那个少女就是如今的琴艺先生古岚风。”
原来当年她们之间有这样的恩怨纠葛,也难怪古岚风看我不顺眼了。但爹跟娘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结下了不解之缘,可这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走向了婚姻,可又形同路人?
我指望司业能透露些内情给我,于是追问道:“司业大人可知,后来我爹和我娘发生了什么事?”
司业摇摇头:“这你应该去问你娘啊?我只知道,他们在太学时交情就很好,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连同连家兄妹重楼和娉婷,几个人经常形影不离,后来到云颜及笄之后,太子还奏请皇上为他们赐婚,成就了一段姻缘,当时还被传为佳话。”
我低头沉思,如此说来,爹跟娘应该是两情相悦才对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司业见我愁眉不展,叹口气说:“关于你娘如今的状况我也听说了些,各种因缘恐怕只有你爹娘才知,只是以你娘执拗难曲的性子,这个心结是她自己结上的,也需要她自己解开,旁人多想无益。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所谓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凡事贵适可而止。”
我想了想,这下才真心低头认错:“学生明白了,多谢司业大人教诲。”
司业点头:“只是明白了还不行,惩罚也不可少,藐视师尊之风不可长,况且古先生定要你当着全太学学子的面对她道歉,我也答应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可怜巴巴的望着司业,司业却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过几日就是太学放年假的时候,年假之前照例会在后殿召集集会,到时你就作为我们月坤阁的代表当着全体师生的面,做个发言,同时也在言辞中表达出对古先生的道歉。好,就这样吧,你先回去,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我只得躬身告退,一个人没精打采的回到琅玕院。
红绫和可琦大概知道了司业请去问话的事,此刻正着急的等着我。见我一回来忙不迭声的问我怎么样,我简短的解释了下又说到对我的惩罚。
“怎么办,难道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古先生道歉么,多丢人啊。”我长吁短叹。
可她们却长舒了口气,可琦不以为然的说:“只是公开道歉就行了?那比赶出太学要好多了。丢人就丢人吧,你又不是没丢过人。”红绫也表示赞同,完了像放下心中大石,只让我好好琢磨致歉辞,就各自回去了。
我苦恼的趴在桌上,长叹道:“我什么时候丢人过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低头认错过呢,怎么办,还要当着三哥、那个可恶的亦宏,还有,苍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