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要在年假集会上公开道歉的事情不胫而走,月坤阁常有人背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到了集会这日,连日乾阁的人都兴奋的高声谈论,今年的集会与众不同,至勇至孝的木兰公子要彩衣娱亲呢。
我不动声色的走在人群中,厚着脸皮假装对这些言论置若罔闻,可琦红绫默默的陪着我,不时的偷眼瞧我,欲言又止、眼神犹豫,好像随时准备为我的逃跑开路护航,又像随时防备我逃跑。
终于,可琦打破了沉默,愤愤的说:“不知谁那么可恶,这么早就传出芷桑要公开道歉的事。芷桑,别怕,脸皮厚点,道歉完我们马上就放年假了,放了一个月的假,大家就会把这件事全忘了。”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得出,还怕人家说吗?”一道嘲讽声飘过来。
接着一个温婉的女声小声劝道:“别这样,芷桑妹妹已经很难过了,芝颖你就别落井下石了。”
红绫立刻转过头去,像一个老母鸡般护着我:“郭菡芙,你就别假仁假义了,这消息说不定就是你到处传的呢。”
郭菡芙委屈的笑笑,可怜的望向红绫。
“段红绫,你不要血口喷人,菡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一个恼怒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了一张愤愤不平的脸,正是入学时负责报道的方孝孺。
他脸涨得通红,几步跨过来,站到郭菡芙身前,像一个卫道士。
我忙拉开红绫,却见红绫楞楞的站着不动,我觉得奇怪,朝着她的视线望去,却看见容沛泽正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见我看过去,他朝我点点头,有些担心的问:“你没事吧?”
我愣愣的摇了摇头:“没事,有什么事?”刚才不是红绫被那个方孝孺骂了吗,管我什么事?
方孝孺嗤笑:“木兰公子一向有勇有谋有担当,说不定此事正中她下怀,又一个抛头露脸的好机会。”
我看着方孝孺满脸的鄙夷,心想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他竟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连亦宏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方孝孺,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口没遮拦像一个长舌妇。”说完拉过我就走,“走,我带你去找祭酒求情去。子衡,你也一起去。”还没忘拉上一个重量级人物,看来并不是理智全无的。
苍浔眉头轻蹙,侧身挡在我面前,隔开亦宏拉着我的手,看着我问道:“需要吗?”
我摇头。缩头一刀,伸头也一刀,还不如英勇点,期期诺诺的求爹爹告奶奶,不是我的风格。
跟着过来的永恪也沉声说:“错就是错了,总要接受惩罚。”
我朝亦宏做个鬼脸:“别担心,认错而已,又不会掉块肉,不会有事的。”说完转身拉着可琦红绫走向属于月坤阁的位置站定。
集会和谐热烈的气氛中有序进行。直到最后司业交代完年假的有关事项后,她才看着大家,开口说道:“今天在结束之前,有一个人想当着大家的面说几句话。”转头微笑着看我,“虞芷桑,你上来吧。”
我在万众瞩目中尽量镇定从容的走上台去,先向着台上就坐的祭酒大人、司业大人还有先生们鞠了一躬,再向着台下的同窗们弯腰行礼。
礼节完备后,我面向台下,诚恳的说:“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今日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几日前顶撞了师长,君子隆师而亲友,此举严重违背了太学尊师重道的传统,所以在此我郑重的向古先生道歉,请你原谅我的无礼,以及不受教化的愚昧。”说完,转身向古先生鞠了一躬,古先生神情傲慢的轻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台下隐有嗡嗡声,似乎还有人对这样的惩罚方式感到不满。
接着我径直走到祭酒前面,施礼后说道:“祭酒大人,借此机会,请允许学生为自己,也代表全太学的学子们说几句话。”
祭酒是个白胡子老头儿,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略微诧异的看了看司业,见司业点了头,才捻了捻胡须说:“嗯,你好像就是代表月坤阁讲话的嘛,有什么话,尽管讲来。我们太学,从来秉承的是严谨治学、言论自由的传统。即使人微言轻,但集思广益下来,也不可忽视。”台上一众师长官员都颔首称是。
我借机溜须拍马一下:“祭酒大人上善若水,各位先生厚德载物,传道授业解惑于太学,是我等莘莘学子之大幸。”
见祭酒面色明显和缓了,我才定定神,开始侃侃而言:
“古人云,君子不器,是说君子不应该像一个器物一样只有一种固定的用途。君子应该博闻强识,旁征博引,不拘于时,不滞于物,应该是修齐治平的‘通才’,而又能有所特别擅长之处。”
“况教学讲究因材施教,学子中有各有所长。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我们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可是先生们有时却怀着怒其不争的愤怒和决心,势要锻炼其成才,只恐会磨灭其斗志,而变成平庸的‘通才’。正所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学生不才,区区一个弱女子,实难同时达到修身齐家治天下,但也愿以己之所长,弥补他人之短;而以己之短,以衬托他人之所长。学生自知在琴技方面,穷其一生也难有所建树,想索性放开手去,专注于创作编曲,或有所成。”
“故此学生有一不情之请,能否免去学生学习琴艺,而以编曲作为考核要求。若能如此,古先生自不必烦恼我这块朽木,而学生也能解脱出来专心于它事。此实乃学生不器之才的不得已之法,沧海先生可以作证,还望祭酒大人法外开恩。”
言罢,听着台下越来越大的嘈嘈切切议论之声,看着先生们有的愤怒、有的不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赞赏的各色神情,我躬身道:“学生年轻浅薄,有不敬之处还请祭酒大人和各位先生海涵。”
祭酒捻着胡须沉吟半晌,转身问道:“沧海,你看呢?”
一粟先生站起来,向着祭酒躬身道:“大人,学生以为,虞芷桑之言虽然不乏为自己辩驳之意,但尚言之有理。学生也曾教导她琴艺,实难入耳,倒不是不勤奋,实在是天资所限。编曲一途倒有些前景,那《木兰从军》就是她所编制的。听她一席之言,学生倒有些顿悟,因材施教确应郑重考虑,也许对于个别情况特殊的学子,我们可以另辟蹊径采取灵活手段区别对待。”
祭酒哈哈大笑:“别的先不论,这个虞芷桑定是个情况特殊咯?”继而看着我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准你不学琴艺课,但乐方面,你必有所交代,可能做到?”
我大喜之下忙施礼答道:“多谢祭酒大人网开一面,学生必深自砥砺,不负大人之恩。”然后在一片哗然声中喜滋滋的走下台去。
台上司业大声的安抚群众:“若谁也有什么特殊才能的,回去好好想想,年假后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定公正对待……”
散学后,亦宏拉着我们几个到酒楼一聚,说是庆祝放年假。除了我们太学五子,自然也少不了可琦。
“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芷桑,你没看见古先生那张古板的臭脸,黑成什么样了?平时就觉得她那张波澜不惊的古板脸孔可恶,今日看见这张脸扭曲的样子,真是太解气了。”可琦眉飞色舞的说完,接着又叹口气,“唉,你就好了,可以从此不必再看见她那张脸。”
“你琴技绝佳,也不必怕她。”我笑着说。
永恪也摇着头说:“正因为芷桑琴技太差,所以巧言令色一番来推脱学琴,也太讨巧了些。”
“哼,你事先有主意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白白为你担心。”亦宏却在一旁不满道。
我忙赔笑:“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敢有劳尚品公子,且听说你贵人事忙,最近尽流连花丛去了?”
亦宏红了红脸,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你听谁说的?”
我瞅了瞅可琦,可琦掩嘴笑道:“尚品公子就不必否认了,你的风流之名已经在月坤阁这边传开了,甚至有几个师姐还为你争风吃醋,以至于一见面就柳眉倒竖、水火不容的。”说着还别有深意的看了在一旁淡笑的苍浔一眼,“哪里像余音公子,潜心问学、全无半点绯闻。”
亦宏冷哼一声:“我自有我的行事方式,不需要谁问过,也不需要跟谁比较。”
可琦刚想反驳,我忙打岔,对一旁的容沛泽说:“容公子,你跟红绫姐姐之间有些误会,你找个机会听她解释解释吧,她很珍惜你们从小的情分的。”
容沛泽淡淡的说:“多谢虞小姐,我同段小姐虽说小时候一起上过学,但并没什么特别的情分,所以也谈不上误会。”
我被他的话噎住,心里却为红绫感到悲哀,不知道红绫若听见他这么说,会怎么伤心呢,往往伤人最深的,不是恨,而是无视。
我不知道该怎么为红绫挽回她紧紧攥在手中却被别人慢慢放开的情谊,却替她不值,有心为她辩解两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盯着容沛泽欲言又止。
这时苍浔走过来,递了一杯热茶到我手上:“两个人的事,岂容第三人置喙,你就少操些心吧。不如想想,你今日这一闹,以后要怎么收场。”
亦宏也嗤笑:“我看你这头猪,是越来越壮了,什么时候被人拉去宰了还在那儿哼哼呢。”
我无奈的瘪瘪嘴:“一直谨言慎行战战兢兢的还是到了这一步,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有一天就柳暗花明了。”然后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所以还是乐观点,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即使明天不得不面对那些责问烦忧,今日也让我忘记一切烦恼,一醉方休。”言罢,不顾苍浔皱着眉想要夺杯的动作,豪气的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呲牙咧嘴的捂着嘴说,“哎呀,烫死我了。”
众人都笑,苍浔也苦笑着接过我手中的杯子:“装什么英雄好汉,不知道你整天迷迷糊糊的在想些什么,可烫着了?”
我捂着嘴摇摇头,看见窗外点点雪花飘落,惊喜的一指,含糊不清的叫道:“看,下雪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洋洋洒洒、翩翩起舞,晶莹如玉、洗却纤尘。我奔到窗边,伸出双手想要捧住几片,却眼见它们入掌即融,化成水滴。
收回手掌贴到脸颊上,感觉那冰凉寒意侵肌入骨,却觉得畅快无比。
看见苍浔也走了过来,就举着手给他看:“你看,它们在跳舞,直到生命尽头。”
“不会,”苍浔也伸出手去接雪花,“水聚成河,失去轻盈却更加欢畅,那是雪花的另一种舞姿。生生不息,才是生命。”
我笑着使劲点了点头:“没错,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