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学里的风云之事传入祖父耳朵，祖父气急败坏的说我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简直是有辱斯文。于是虽是年假，但却罚我禁足，在家闭门思过。
无奈之下我又重拾太学前的生活，整日晨昏定省、雕刻作画，倒也逍遥自在。
这日又到母亲院里请安，闲话了一阵，见娘心情还算好，想起司业大人的话，就小心翼翼的跟娘提起：“娘，听司业大人说，你以前在太学里跟连妃娘娘和当今圣上的关系都很好啊，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而且也没见过你进宫？”
母亲听了神色一凛，幽幽叹口气道：“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都恍如隔世。他们现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后妃，我只是一介臣妇，已全无关系。”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背，“桑儿，我知你率直不屈的性子，在太学里横冲直撞的，已招惹了不少是非。可你眼看还有两年就及笄了，再不能这样任性下去，我一向对你疏于管教，自问也无甚资格多说什么，你多听听司业大人的话，可知有些任性妄为，一蹉跎就是终身误啊。”
我刚想开口说什么，娘摆摆手：“你不必再问，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累了，你先回去吧。”说完斜身躺下，我只好告退。
回去的路上有些闷闷不乐，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结盘踞在娘的心中，根深蒂固却不可触及，眼看它就要吸干娘的心血，我却依然毫无头绪无从下手，唉，要怎么样才能帮娘打开心中这个结啊？
“姑娘，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多陪陪你娘？”秦嬷嬷迎面走过来笑着问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我都走到面前了你都没发现？”
我心思一动，不如问问嬷嬷吧，她整天跟娘在一起，肯定知道很多事。
思及此，把原本已经愁眉不展的脸再添上点苦闷担心，再长长的叹了口气：“娘说累了，让我先回去。唉，我真担心娘啊，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可娘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样子，好像所有的乐趣欢颜都跟她绝缘，长此以往，我怕她郁积在胸，恐对身体不利。”
秦嬷嬷听了动容的拉着我的手：“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我劝过她多少回，可她从来都不听，你也多来陪陪她，引她说说话。你回来这阵子，夫人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话也多了些。我看得出来，夫人见到你还是很欢喜的，只是她习惯了什么都放到心里，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我皱着眉苦恼的说：“可是，娘的心结一日不解开，我能做的就很有限，始终难以令娘真心欢笑。”拉着秦嬷嬷哀求道，“嬷嬷，我知道娘不许你跟我说那些往事，但是为了娘，你就告诉我吧，找到症结所在，我才能对症下药帮娘打开心结啊。”
秦嬷嬷为难的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但经不过我苦苦哀求，一咬牙说：“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你也这么大了。这些事情我再不说，只怕就要被我带到坟墓里。你娘那个性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倔强的让人心痛。告诉你也好，到时候你娘不说，至少你还知道。能劝就劝劝，不能劝的，你心里也有个数，该怎么做就看你吧。反正我也这么大把年纪了，这一辈子不求别的，就指望公主能放下心事，后半辈子能活的轻松些。”
说着说声音里就带了哽咽：“还有你，我的小姐，你是你娘的眼珠子，是嬷嬷的心头肉。这么乖巧可人的孩子，一点点小的时候就知道常常来看你娘，可劲儿的贴上去。别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小被爹娘捧在手心长大的，偏我这个心肝宝贝要被那个狠心的娘嫌弃。这些年嬷嬷都看在眼里，可苦了你了，好孩子，要没有你，真不知你娘要怎么活下去。”当真是悲从心来，抱着就我哭了起来。
我心里也很难受。这么多年，娘一直郁郁寡欢，当初那么骄傲的公主，众星捧月、予取予求，现在却缩于相府一角，清心寡欲的熬日子，从前的抱负梦想全部成空，只一个从小把自己奶大的嬷嬷相伴在身边。
秦嬷嬷是劝又劝不来，帮又帮不了，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今天这一哭，是把这十几年的憋屈都哭了出来。好歹我长大了，终于有个人可以倾吐一番，我们两个跟娘最亲的人，抱在一起好好的哭了一场。
哭完以后，秦嬷嬷把我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细细的帮我擦干眼泪，长叹一声道：“纵使府里一再的三令五申不准提这个事，公主也不准我说。但老婆子我就豁出去了，反正也是要入土的人，若不能为公主解开这个心结，死了也不安心啊。”
“嬷嬷别老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可不爱听。到时候您还要长命百岁，让我来好好孝敬您呢。”我冲嬷嬷撒娇，借以冲淡她的哀伤。
“好，好，”嬷嬷笑了，“到时候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要享小姐的福呢。”再叹口气，“你爹和你娘的事，一开始是好的。公主很坚决要嫁你爹，云若的皇上其实并不同意。我当时就想，公主一向主意大，她下定的决心，任谁也改不了，既然她喜欢，我这个做嬷嬷的从小就心疼她，自然能帮的就帮咯。谁知最后却变成这样，我不知多恨自己，要知道当初……嗨，说这些没用的干啥。其实关于你爹娘的事，个中因缘，我也只知其一而已，剩下的，就要你去看，去问了。”
我郑重的点点头：“嬷嬷只管告诉我您知道的，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嬷嬷拍了拍我的手，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云若是个小国，比不上苍乐的地大物博，公主从小就对苍乐的人文地理很感兴趣，听说肈京有个太学后，更是缠着皇上同意她来上学。
“公主聪明伶俐，很得皇上皇后喜爱，缠不过她，也只得同意，说若她正经考上了太学，就可以来读书。”
“后来公主十二岁那年来到肈京考试，真的被她考上了。皇上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呆在肈京，特意修书给苍乐的国君托以照顾，还在肈京西郊，离太学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别院给公主，遣一些平日照顾公主的仆从也一起来到肈京住下。”
“啊，太学边的颜夕别院是娘的产业？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惊讶的说。
嬷嬷苦笑道：“你当然不知道，自你娘嫁给你爹后，就再没去过。因为当年皇上不同意公主的婚事，收回了公主的一应物品，除了我，所有的丫鬟奴仆都留在了别院。虽说是苍乐国君钦赐的婚姻，但公主其实是净身过门，没什么嫁妆的。”
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我听太学的司业大人说爹跟娘的感情很好啊，为什么外祖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嬷嬷叹口气：“皇家婚姻，岂是这么简单的。何况皇上很疼爱公主，也不忍她一人流落在外到别国去联姻。当年本是定下云若相国之子的，可公主执意要嫁给你爹，皇上不想因此破坏两国邦交只能点头同意，但大怒之下收回别院，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跟公主联络过。以公主倔强的性子，自然也不肯回头，索性就连提也不提了。”
难怪我从来没有听娘讲过云若的事，还有她那些亲人，当初那么决绝的嫁进虞家，娘可曾后悔过，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如此说来，娘应该是很想和爹在一起才执意要嫁进来的，可为什么现在娘根本就不想理爹呢？”我道出心中疑惑。
嬷嬷摇摇头：“我也很奇怪，公主十二岁到太学读书以来，整日里都是快快乐乐的，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有使不完的劲儿。后来决定要嫁给你爹之后，更是充满了勇气和决心，眉眼里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嫁过来后也是夫唱妇随的，我见了都为她感到高兴。直到那一天。”嬷嬷苦恼的皱了皱眉，似是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公主身子不适，我请来大夫帮公主把脉，原来是有喜了，我们都很高兴，公主还说要亲自去告诉四爷，也不等我就急急忙忙跑出去了。可是回来时，却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还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后来我苦苦哀求，说为了孩子，也该好好保重，公主才开门出来，摸着肚子喃喃的说：‘对，现在我只有他了，儿子，你可千万别让娘失望啊。’”
按理说新婚夫妇有了孩子，不是值得庆幸的喜事吗？当时娘去告诉爹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一下子就从喜悦跌至悲哀。
“爹呢，娘把自己关起来，爹一直没来看过吗？”我问。
嬷嬷细想了一下摇摇头：“那日一直寄居在府里的梅郡主突然身故，你爹大概是忙着打理后事，直到深夜才回来，这样一直持续了好一阵子，公主也对他不闻不问的。还是一个月之后我看不过去才提醒你爹，说公主有了身子，应多加照顾，他好像才听说这件事，原本有些烦闷的脸上露出惊喜，忙跑过去看你娘，可是你娘始终淡淡的，不怒也不喜。四爷也好脾气，一直耐心照顾，温柔体贴，本也相安无事，直到生产那日……”
我战战兢兢的问：“生产那日怎么样，我，我是那时出生的吗？”
嬷嬷叹口气，拉着我的手：“我可怜的孩子，你就是那时出生的，还差点没命。大夫说公主怀孕期间思虑过度、郁积成疾，恐殃及胎儿，只怕生下来也活不了。你生下来时本来已经没了呼吸，大家都认为是个死胎，没想到你紫青着脸憋了半天突然却大哭起来，简直就是奇迹，可另一个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大惊：“什么另一个?还有一个吗？”
嬷嬷神色一变，怎么都不肯说下去了。
我恳请了她半天，她也不为所动，只说事情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我自然不信：“不，当时肯定还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此事就是爹娘反目的关键呢。嬷嬷，我一定要知道，快告诉我。”
嬷嬷叹口气：“罢了，索性全告诉你吧。”
我屏住呼吸继续听她讲：
“本来是个龙凤胎，可男孩生下来就死了，只有后出来的你活了下来。这件事对公主打击很大，甚至有些疯癫，摇着小小的你大喊‘还我儿子来’，你吓得一直哭，你爹急忙把你抢下来护住，公主指着你爹骂，说什么余情未了，祸害到我的儿子之类大家都听不懂的话，哭喊怒骂之中更是晕了过去。”
“公主产后虚弱，又气愤难平。后来慢慢调养了好一段时间才有了些起色。但从此你娘就再不想见你爹，更是看也不看你，你只有被抱走交给奶妈养。而你从小就很独立，跟谁也不亲……”
嬷嬷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小时候怎么怎么样，我却惶惶然不知所终，脑子轰轰直响，各种纷乱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因为我的出现，才使得娘失去了原本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亲生儿子，我是个异数，一缕异域的幽魂，这里本不是我的归宿……
不顾秦嬷嬷的叫喊，我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哪里，遇见了谁，全都被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我仿佛又变成那个在黑白世界里踯躅而行的小女孩，仓皇失措、漫无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