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又变成那个在黑白世界里踯躅而行的小女孩，仓皇失措、漫无目的……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搂住我，不停的叫道：“桑儿，桑儿，你醒醒。你怎么了？爹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我听着这声音茫茫然好一阵不知道在叫谁，爹使劲的摇晃着我，一边还大声的喊我的名字，我这才感觉清醒了些，看清眼前人是谁后，一下子抱住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不是我，不是我杀死哥哥的，我是娘的女儿，是娘的女儿……”
爹紧紧的抱住我，用痛苦低沉的声音劝道：“你是我的桑儿，我可怜的桑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然后扶起我，捧着我的脸颊，认真的说：“桑儿，看着我，听我说，别哭了，听我说，”一边帮我擦干眼泪，“刚才秦嬷嬷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你知道了当年的事。我之所以不许任何人谈论当年的那场悲剧，除了不想惹你娘伤心之外，更重要的是怕你知道了之后会自责。可关你什么事呢，你那么小，却那么坚强的活了下来，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我们还能苛求什么，你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你娘当时悲愤过度而有些糊涂了，她并不是真的怪你。”
我仍然流着泪默不作声，那是爹不知道我的来历，若真是因为我的出现，才使得那个男孩儿丧命的呢？
若我真的是罪魁祸首，爹恐怕就不会这样安慰我了，当时娘会那么说，是不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毕竟母子连心。
爹的低声安慰，使得我更加内疚，越想心里越不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哗啦啦的往下流。
“桑儿！”突然，一声带着痛惜的低柔呼喊传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秦嬷嬷扶着娘也赶了过来。
“娘，你，你别怪我。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让你的儿子死去的。”我看到娘，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娘疾走几步上前搂住我，哭道：“对不起，桑儿，对不起，都是娘的错，娘太糊涂。不管你是谁，你都是娘肚子里掉下的肉，是娘的亲生女儿，而娘却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娘错了。”
我在娘的怀里像做梦一样，愣愣的任由她抱着一动也不动，却听见爹问道：“你现在终于想通了吗？什么叫做‘不管你是谁’，你亲眼看见桑儿出生的，除了是我们的女儿，她还能是谁？”
我心一惊，难道娘真的知道我是谁？
娘的声音难掩悲戚：“亲眼所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都不一定是真的，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分辨真假。若不是这么多年女儿的所作所为，确确实实真心实意的为着我这个娘，慢慢的感动我这颗千仓百孔的心，恐怕我还身陷在对她的怀疑中不能自拔。可是只为了梅娘当年一句话，就让我错了这么多年，这个亲眼所见也太……”
“梅娘的一句话，什么话？”爹突然打断她，疑惑的问道。
我也惊讶的抬头看向娘，娘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的帮我擦干眼泪，慢慢的说：“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我终于明白，桑儿真真切切是我的女儿……”
“娘，”我拉着娘的手，轻声说，“我也想知道当年梅娘说了什么话，能使得你怀疑我不是你女儿。”
娘看着我，轻轻点点头，然后看向秦嬷嬷：“嬷嬷，你还记得当年我知道自己怀了身孕，高兴的亲自跑去告诉四爷么？”
秦嬷嬷回答：“我记得很清楚，夫人就是从那天开始一直郁郁寡欢，以至于郁积在胸，才使得胎儿……”
娘叹口气，看向爹：“那天，也是梅娘去世的日子。我在你的书房没找到你，丫鬟说梅娘请你去了她的闺房，我按捺不住想立刻让你知道我怀孕的事，于是跟着去到她的房间，却亲眼看见你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
爹脸色一变，刚想解释。娘挥了挥手，不让他说话。
“她说，若有来世，只愿做你的女儿，享尽你所有的关爱，而不要像今生一样相爱却不能相守。”娘看了眼错愕的我，疼惜的摸了摸我的头，“所以我才鬼迷心窍，一心想要个男孩儿，来打破这个魔咒。可谁知，最后真有个男孩，却死于非命，而女孩活了下来，我当时歇斯底里的认为是梅娘抢走了我的儿子，这个心结怎么也解不开，一看见桑儿就想起梅娘，终于铸成大错。幸亏桑儿始终不离不弃，今日又见到桑儿因此伤心欲绝的样子，终使我恍然大悟，这么多年就像做了场梦，而大梦初醒后女儿还在身边，上天对我真是不薄。”
原来如此，我放下心中大石，亲昵的靠在娘的肩头，享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毫无隔阂的拥抱，竟是如此欣喜舒畅、心满意足。
“竟会是这样？”爹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梅娘为什么会这么说，可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我只是把她当妹妹，一直都是。”顿一顿又问娘，“你为什么不问我，就这样给我定罪了？”
娘冷笑一声：“我不敢给你定罪，只是心有不甘，始终难以相信当初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所以我问了，在我怀着桑儿四个月的时候，你都忘记了吗，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爹皱着眉冥思苦想一阵，疑惑的问：“你当时问我，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不是莫过于相爱而不能相守？”
娘冷冷的看着爹：“你怎么回答的？”
“既然这么痛苦，就放过彼此……”爹喃喃的说，突然提高声音看着娘，“可我当时以为你在说你自己啊，你还记得那之前你离府去私会一个男子吗，我亲眼看见你扑在他怀里哭，有人告诉我那是你一直心有所属之人，因为求之不得，才一时意气嫁给了我。”
娘惊呼：“什么男子？啊，那是我哥哥，他背着父皇偷偷潜到苍乐来看我，我一时委屈就对着他哭。你怎么会看见我们见面？当时不是……”
“这么说，一切都是误会？”爹抚额苦笑，“没想到我虞正谦自诩一世聪明，却听信小人谗言，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多年来连累妻女跟着受苦，一家不得安乐，真是大错特错！”
这么多年的闭关自守、哀怨断肠，居然是因为误会？是老天太会捉弄人，还是这两个清高骄傲的人作茧自缚？
不管怎么样，误会总算解开了。我长舒一口气，拉着爹的手笑道：“我就说我爹爹娘亲如此天作之合，应该举案齐眉而不至于相敬如冰，我是说冰雪的冰。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啊，现在好了，误会澄清了，我终于可以不必东奔西走的去请安了吧？”
“你这个小狭促鬼，”娘点了点我的额头，又看了一眼向爹，淡淡的说，“误会是澄清了，可是横亘在中间的岁月，岂是那么容易填平的。”
到底意难平。这么多年的独守空房、寂寞深闺，到了现在，虽然很难说是谁对谁错，但对女人来说本来就韶华易逝，娘就是再怎么埋怨，都是应该的。
我看向爹，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消磨，可这样的结局我实在是不甘心。心里一着急，开始口不择言：“总好过红颜未老恩先断，恩还没断吧，爹？”
爹皱起眉头，低斥道：“胡言乱语。”转头对欣喜流浪的秦嬷嬷说，“嬷嬷，先带小姐回房吧。”
我忙挽着娘的手臂：“别想赶我走。娘，女儿也是这么多年的胆战心惊过来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别吊我胃口了。”
爹又开始皱眉，娘却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脸，语带怜惜：“真不知这些年是谁教你的，没大没小、口没遮拦……”话没说完，泪又流，“都怪娘不好，让我女儿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这下爹也顾不得赶我了，开始柔声哄娘：“这都怪我，一时失察，却连累妻女受苦。颜儿，你能原谅我吗？”
娘没有说话。
爹继续说道：“岁月一直都在，有些在前，有些在后。即使当年的激情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下不复存在，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还有个桑儿，别的我不敢强求，相濡以沫的亲情总是在的。”爹越说越动情，“好多事我都没来得及为你做，幸而我们没有错过一辈子，我只是想好好珍惜以后的时间，夫人，请给我这个机会。”
见娘还是不做声，我忙拉着娘，撒娇道：“娘，别再为难爹了，也别为难自己，我虽不怕为难，但一家人何况为难一家人呢……”
“好了好了，我都要被你绕晕了，”娘终于开颜一笑，灿若梨花，“我们一家人就别彼此为难了。”
我欢呼一声，拉过爹娘的手放在一起，看看爹，又看看娘，满心欢喜，眼笑眉舒。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道：“那么，是谁这么恶毒的欺骗，害得爹娘误会这么多年？”
爹跟娘相互看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却不想多说，爹负手看着我和娘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纠缠了那么多年的爱恨情仇，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娘微微颔首：“谁对谁错已不重要，若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不信任，也不会误会了那么多年。”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紧紧拽着娘的手，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一家人。
园中白雪渐消，春意已萌，枝头绿芽星星点点，努力的挣脱开整个冬日的阴霾，舒展出春的姿态。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