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一步一挪的来到母亲的院子时,秦嬷嬷已经在门口等候。
秦嬷嬷是母亲的乳母,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也是母亲最信任和最依赖的人。
似乎嫁到相府的母亲,失去了信任和依赖的本事,茕茕孑立于偌大的相府,只偶尔跟秦嬷嬷说说话。
见到我来,秦嬷嬷浸满岁月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姑娘来了,身子可大好了,怎么不多歇歇?出来也不带个丫头,路上有什么不舒服可怎么好?”
秦嬷嬷一向对我慈爱和善,常背着母亲给我做好吃的,到我屋里来看我,我心里早把她当成外婆。
我笑着在秦嬷嬷面前转了一个圈:“嬷嬷你看,可不是好了,现在要我爬树都没问题。”
秦嬷嬷赶紧把我拉到她怀里细细打量:“嗯,现在好些了,昨儿回来时可把我吓坏了。姑娘以前虽淘气,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啊,怎么昨天出去一天就受了罚躺着回来,现在还变成猴子精了,爬树上山的。以后可别这么着了,我老了,可经不起你这么吓。”
我趁机蹭到秦嬷嬷怀里:“嬷嬷一点也不老,嬷嬷还要看着桑儿嫁人呢。”
秦嬷嬷笑着摸摸我的头:“真是个小娃娃,连什么叫嫁人都不懂呢。记得以后不要把‘嫁人嫁人’的挂在嘴边,姑娘家要矜持,别让人笑话了去。”看我的眼神怜惜中似乎还有隐隐的担忧。
我对秦嬷嬷吐了吐舌头:“我只跟嬷嬷说,嬷嬷又不会笑话我。”
秦嬷嬷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笑说:“就你遭人疼。快进屋去吧,夫人在屋里看书呢。”说完已有小丫头打着帘子让我们进屋。
我跟着嬷嬷进了屋子,见母亲半靠着椅子上读着一本书,阳光透过茜纱窗格映在她握书的手上,脸色半明半暗的。黛如远山,纤如新月不能描其影,曲似弯弓可以折其弦;眸如秋水,双目澄澈;纤纤玉手透明如琉璃,越发衬得脸色苍白,眼光点点,似红尘渡劫的仙子,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就会羽化登仙。
少时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芷,为雨前茶。母亲今年二十有三了吧,我心里想着,红颜易衰,如花自蓓蕾以至烂漫,一转过此便摧残剥落,香消红褪,不可睨视矣。如此年华凋零在孤寂冷清中,她可甘愿,她可觉得悲哀?
怀着忐忑不安和心痛怜悯的心情我走向前慢慢跪下:“娘,桑儿来给你请安来了。”
良久没有声音,我抬头望向母亲,见她正用冷漠审视的眼光凝望着我,我鼓起勇气冲她笑笑:“母亲在看什么书呢?也教教女儿吧。”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我还没来得及探查清楚,她已恢复常态,淡淡的说:“你确实没什么规矩,不知道老夫人派去的教习嬷嬷都教了你什么,连施礼都不会。且不闻,‘妇人以肃拜为正,肃拜者,但俯下手,今时揖是也’。”
我忙起身按她所说的郑重施了一礼。
“嗯。就按昨日老爷说的,跟这儿跪上两个时辰吧。记住:‘引身而起,则为长跪’,身不可妄动,动则轻浮,仕女切忌。”说完执起书再不看我。秦嬷嬷也不敢多言,担忧的看了看我退了下去。
我只能端正的长跪在地,还要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只一会儿我就觉得背上像背着千斤大石,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偷偷看了看专心看书的母亲,我悄悄把背弯下了点,刚觉得有些轻松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母亲的声音:“昨儿不是很有骨气的样子要领罚吗,怎么才这会儿功夫骨头就软了?”
我急忙挺直腰一边望向母亲,见她似乎根本就没看我一眼,太明察秋毫了吧,却不甘心被她小看了,不敢再偷懒。
望着沙漏的沙慢的不能再慢的一粒粒落下,我似乎都能数出来有多少粒沙了,度日如年就是这样吧,我在心里想着,感觉膝盖像扎着几百枚钢针,背上像爬了千万只蚂蚁,不能动,不能动,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狠狠的攥紧拳头,让指甲掐着掌心的痛来转移注意力。
就在我觉得全身都麻木,时间也静止的时候,突然听见秦嬷嬷带着如释重负的声音:“好了好了,时辰到了。夫人,时辰到了,让奉章把姑娘搀起来吧?”
还没等母亲回答,就感觉身边有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身子跪了下来紧紧的搀着我的胳膊,隐隐还带着抽泣声。我拍拍奉章的手安慰她,再抬眼看着母亲等她发话。
“奉章把姑娘扶回去吧,秦嬷嬷到老爷那里回一声就说姑娘领完罚了。”母亲面无表情的说完起身出了屋子。
我扶着奉章的手想要站起来,太过僵硬的腿承受不了力量却向一边倒去。秦嬷嬷急忙上前心疼的搂住我,一边招呼人喂我喝水擦汗。见我好些了又说:“姑娘这肯定不能走回去了,我一时也走不开,叫个强壮点的婆子把姑娘抱回去吧。”
说完就喊了一个婆子来抱我,吩咐她小心送我回去,让奉章也仔细跟着,才心有不忍的送我出院门。
我觉得身体僵硬没有力气,只能任由那个婆子抱着我往回走,还要忍受她身上一股子汗臭味。正无奈中,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把三姑娘交给我,你下去吧。”
我欣喜的抬头,果然看见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站在前方。“爹!”我急忙伸出手。
爹把我接了过去,略带疼惜的说:“桑儿这下得了教训吧。好了,爹爹这就送你回去歇息。”
我轻手拣掉飘落在爹肩头的花瓣,安心的趴下,感觉心里有个地方被一点一点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