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时,入目的是熏烟色床帐上精美的拜月兰绣饰,四周还挂着顺滑如泄地水银般的金色流苏。环顾四周,我正躺在一架颜色纯正的朱红床榻上,围栏、床柱、牙板上全是精美的镂雕花纹,上楣板上还雕了漂亮的金箔画,描述的是完整的“琵琶记”故事,洋洋洒洒、富丽堂皇。真正的烟纱瑶帐,锦绣繁华,这正是苍乐国最显赫的左丞相府,虞家三小姐,也就是我,的闺房。也不知这样的荣华富贵下,是不是也掩藏着如《红楼梦》中贾府一样的颓败暮气?我在心里想,但愿不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撑起身子刚想唤人,就听见一个小丫头欣喜的说:“三姑娘醒了?”接着帘子被掀开,探进来一张圆圆的小脸,带着天真的笑意。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奉章,今年八岁。
“姑娘醒了就赶紧伺候着用些粥吧,尽傻笑做什么。”话音刚落,一只虽不年轻但保养得当的手搭起床帐用帐钩勾起,露出一张三十多岁的妇人的脸,带着关切问道,“姑娘可好些了,头还晕么,大夫说是饿的,且先用点粥吧。”边说边扶我起来用枕头垫在我腰后。
我虚弱的点点头:“有劳嬷嬷了。”
这时另一个贴身丫鬟奉墨已经把粥端了过来,奉墨跟奉章一般大,但是性子老成些,且嘴灵手快的。
只见她慢慢舀了一勺粥,等凉些了才送到我嘴边。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来,奉墨急道:“平时姑娘不要我们喂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身上不好,就让我来伺候姑娘吧。再说现在姑娘一定手脚无力,待会儿砸了碗还不是要让我们收拾,姑娘就当体恤我们吧。”
我刚想笑,就听魏嬷嬷斥道:“这是什么话,哪有对主子这样说话的,可见素日里都是些没规矩的。”
见状我忙道:“嬷嬷莫恼,奉墨奉章平日里跟我玩笑惯了,倒不敢真的顶撞我的。”
魏嬷嬷微躬着身子正色回道:“现在老夫人遣我到姑娘屋里伺候,就是要慢慢纠正这些个没规矩的丫头,免得带坏了姑娘的礼仪。”
看来祖母是下决心要让这个魏嬷嬷来教导我闺阁礼仪了,我不能反驳,只偷偷对奉墨吐了吐舌头,就着她的手吃了一碗粥,感觉虚弱的身体暖洋洋的好多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问奉墨:“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姑娘从申时一直昏睡到现在。若不是大夫一直强调姑娘是疲劳过度,没有大碍,到时候饿狠了自然而然就会醒过来,老夫人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四爷也是刚才回房休息的。”
突然觉得有些从心里渗出的倦怠,懒懒的说:“都这么晚了,你们也下去休息吧。明早记得打发人到老夫人和我爹那里回个话,就说我没事了。还有我娘那里,奉章你去说一声,说我辰时过去请安,一并连着今日的罚跪一齐跪了吧。”
“这样也好,姑娘安置吧。晚上奉墨守夜时机灵点,姑娘有什么动静要及时通报,姑娘身子才好点,千万不要大意。”魏嬷嬷说完,指挥奉墨伺候我重新躺下,放下床帐,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我虽然疲倦却难以入睡,又怕惊动到奉墨来问长问短,不敢辗转反侧只静静躺着。脑海中各种画面轮番上演,一会儿是我自在奔跑的身姿,一会儿是那森严肃穆的宗祠;一会儿看见父亲淡漠疏离的站在远处冷眼看我,一会儿又看见母亲深深瞪我一眼然后冷酷无情的转身离去……
“妈妈,妈妈……”我哭了出来,朦胧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唤着: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醒醒……”
我茫然睁开眼,渐渐看清奉墨焦急的脸。见我醒来,奉墨急忙扶起我:“姑娘被梦魇住了,我叫了很久姑娘都没醒,还一边哭一边低低的念着不知什么。姑娘梦见什么了,哭的那么伤心?”
我接过她递来的娟子擦干眼泪稳了稳心神,慢慢的说:“我也不记得了。”
“准是姑娘昨日受惊过度,连睡梦都不安稳,看姑娘的脸色多苍白啊。姑娘现在起吗?我看姑娘应该多休息,养好了身子再去跪吧,不然又晕过去可要怎么办……”
我打断奉墨的念叨:“我没事,还没那么娇贵。传早饭没有?今天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要跪三个时辰呢。”
这时奉章也进来回道:“姑娘,老夫人和四爷那里已经通传过了。夫人屋里的秦嬷嬷说夫人没什么特别的交代,让姑娘直接过去就行。”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怎么借这次罚跪拉近跟娘的距离。
等我吃过饭收拾妥帖,魏嬷嬷打着帘子进来了。我怕她罗嗦,忙对奉章奉墨说:“今儿我到母亲屋里受罚,时辰不短。左右你们也无事,不如就跟着魏嬷嬷学些规矩吧,省的将来跟我一样要罚跪。”
说完对愁眉苦脸的奉章奉墨扮了个鬼脸,掀开帘子跑出门去。身后还传来魏嬷嬷的喊声:“姑娘,遣个丫头跟着,姑娘别跑,姑娘……”
我不顾不管的朝前跑去,直到跑到花园里才停下来喘气。其实我想一个人呆一会,等攒了足够的勇气,才能微笑着去面对那个冷漠的娘,这一次我不要再逃跑。
等我平复了心情,转身想朝娘的院子走去,却听见似乎是祖父在跟谁说话,条件反射的急忙躲到旁边的大树后,我可不想凑上去挨骂。
“……记得让张大夫再过来看看,需要什么直接跟你母亲说。”这是祖父的声音,不知道府上谁又病了,需要劳动祖父的专用郎中。
这时另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答道:“今早丫鬟来通传,说桑儿已经自己到她母亲房中领罚去了,想来应该已无甚大碍。桑儿顽劣,却累父亲母亲担心了。”
原来一大早的,父亲和祖父又开始讨论起我的“顽劣”来,我越发心虚的不敢现身。却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惊,难道被发现了?正心惊胆战中,又听见祖父叹了口气,想是对我的“顽劣”深感无可奈何吧。
“芷桑这孩子一向早慧,听她稚嫩的嗓音有板有眼的讲话,有时候真难相信她还未至髫年,若假以时日……”祖父说到这,顿了顿,似有什么事难以决定,“可生在我们这样的世家,聪慧顽劣却完全不会藏拙,全凭一片赤子之心做事,只怕迟早闯出大祸,殃及虞家祖宗世代累计下的家业名声啊。”
“父亲考虑的周全。只是芷桑年纪尚小,一点小聪明是有的,终是没有用到正途,也是儿子平日太过纵容。为今之计只要严格约束,正确引导,以她闺阁之躯将来虽不指望能光宗耀祖,但想必也不至于做出辱没祖宗、败坏门庭的事来。”
“嗯,我知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且只芷桑这一个女儿难免骄纵,但切忌一味护短,要好好教导于她,以芷桑的天资,虽身为女子也不是不可以光耀门楣的。”
“是,儿子记住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从藏身的大树后出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细想着祖父的话,越想越心惊,庙堂之高需步步为营,这样的大家族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行差踏错不但万劫不复,还会连累父母株连家人……我抬头望望天,再环顾四周春意盎然的的园子,深深觉得广阔明媚下是我如今身陷的牢笼,孤独华丽而没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