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
“菊儿，菊儿。”分明可以听出张大熊子是捏着鼻子喊的，这样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尽量圧低声音，让不该听到这一叫声的人听不到。
“倚菊，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你听到了，你出来一下。”张大熊子折腾了小半天，倚菊家一点响动也没有。其实，张大熊子的叫声不但倚菊听到了，倚菊那个瘫在床上的男人也听到了。
“田哥，我不是那种人，你别往心里去。”看到丈夫一脸痛苦的样子，倚菊只好安慰起丈夫来。
“这还有天理没有？我一个男人还在家哩，就这样欺负到头上来了。欺负咱叶家没人呀！”叶田哽咽着一头装进了被子里。
“倚菊，菊儿，我没别的意思，也就是给你捎了点野猪肉过来，尝尝鲜嘛。我也知道，你们一家子不容易哩。”说着话，张大熊子把一挂肉门上锁叶上挂了。“我走了，出门来拿一下，别让狗叨了。”
这回，张大熊子还真是送肉的。倚菊的家在程家坳与半山两个村之间的官道上。张大熊子送了肉，就挑起一担肉往程家坳方向赶，往巨石公社赶，他还要赶早市卖肉哩，现在，正是抓经济促生产的时候，他张大熊子可不是个完完全全的花花公子，毕竟有家有室的，一大家子等着他养活哩。
“我出去看看？”倚菊要张大熊子走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和丈夫商量着。
“看什么？你想吃那王八羔子的肉，我的头上就得戴绿颜色的帽子啦！”叶田余怒未消。
“你胡说什么呀！”叶田说他戴绿帽子，意思也就是说自己出轨了，倚菊的脸腾地红了。当一个丈夫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其实是对妻子最大的侮辱。倚菊一屁股坐起来，咚咚咚下了楼。由于脚步重，一幢百年老宅震得差点塌下来。叶田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话虽说是得罪了妻子，可也只是几句大白话而已。自己20多岁不到就落了一身的病，倚菊跟着自己１２年了，到现在还称得上端庄贤淑，可这种“慎独”，一般来说就连许多有信仰的人都是很难做到的，偏偏为什么要她一个女人家去做到呢？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妻子刚过而立，正是虎狼时期，怎么可能要她为自己守住那个毫无意义的贞洁二字呢？一想到这里，叶田立马后悔刚才的鲁蛮了。可人是个情绪动物，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就是像叶田这样意识到了，也是坚决不可能去改正的。就算他一个叶田什么都不算，但是，他的叶氏家族，叶家名望，在一个程家坳，也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否则，就对不起祖上“叶三步”这名头。
各位要问了，叶三点五步哪去了？既然那么厉害，他的嫂子也有人敢碰？当然，事情的原委并不像你问我答警察办案那么简单。要不，当我准备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了？是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程一点五枪家难念，他叶三点五步家的经也绝不好念，汪五点五叫自然也好不到那儿去。我写这篇小说的年代是二十世纪6０年代未期，再往前推个５０年，一个叫张爱玲的女作家在大上海特别的红，她曾这样描述过许多很难描述的事情。这些事情，就像一件漂亮新艳的旗袍，只随便一抖，就能掉下许多虱子来。这话用在大上海适用，用在皖南大山里的程家坳也适用。
大家都知道，叶田是叶三步的儿子，可叶田却不能喊叶三步为爹。他喊二叔。也就是说，叶三步应该是叶田父亲的二弟。实际上，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叶田就是叶三步与嫂子私通后生养下来的。为什么可以下这样的断言？真要扯出个子丑寅卯来，怕是谁都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只要能抖下虱子就行，你还管他怎样抖下虱子，抖下什么样的虱子吗？就在老人家要求叶地搬出老宅的时候，叶地没说什么，可叶地的媳妇刘翠却不干了，凭什么呀，都是叶家的产业，还不兴这个儿子有那个儿子没有吗？为此，叶地扇了刘翠一大嘴巴子。
倚菊下得楼来，本意并不是想着要下楼来取肉，只是被丈夫的话伤透了心。嫁了这么一个人家，自己都３０出头了，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和自己一般年纪一年结婚的，子女都上学了。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想一想就哭上一哭，只是没有出声，干流泪那种。忽然想到张大熊子就是送肉的话来，于是拉开了堂前的门，果真好几斤野猪肉挂在门上哩。也许现在的70后、80后、90后，已经没有办法领略你们的父兄辈曾经过过的日子了。在那个特殊年月的山区，能填饱肚子实属不易，数月沾不上腥，更是正常不过的事了。翻开《S县志》一书，可以查到程家坳的土地包产到户是在1982年的下半年。也正是那一年，程家坳还通上了电哩。一根线，不烧油还那么亮，和汽油灯一样亮，这啥玩意呀？通上电的当天，许多上了年纪又掉了不少牙齿的老人把一张脸笑成了一个核桃。好日子全在改革开放之后，可那是十多年二十年后的事情。现在去说还为时太早了。
9.
说说叶三步。我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他，想到迟说不如早说这句至理名言，那就现在说吧。叶三步姓叶，这似乎不用去解释。但写书人要说明一点，其实程家坳的叶姓，在祖上时并不姓叶，真姓唐。大家知道，在中国一提到唐姓，就得提到唐门暗器，就得提到唐门秘制暗器的手法，其中太多太多的秘密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可这世上就是有一件怪事，无论你是多么狠的角，总有比你更狠的人来压制你。这叫一物降一物。就像猜拳时用“杠子、老虎、虫”一样，相互牵制。围棋的棋理，黑白世界里众生平等，全凭持子人的思维游走，决胜于千军万马之中。正是黑白棋子之间，不存在这样那样的等级关系，才使得这一棋种走上了世界。中国象棋，自然也存在着一样的平等观念，但受了五千年封建礼教影响，棋理中还是分有尊卑思想，多少影响了这一棋种的推广了。
程家坳，现在看起来，两山加一坞，用个穷山恶水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在200多年前，在那样的一个特定的战争频发的岁月里，来到这一穷山僻壤休养生息的先人们，却恨不得走得再深点，走得再远点，最好走到大山的腹地去，走到天涯海角去，让他们的后人永远与尘世隔离，一辈子远离都市远离战争，只要平平安安地过着，比任何帝王将相的日子都好。忘了说一句，程家坳的几大姓氏，原本都是中原避难过来的名门望族的后人。当一个人经历了战争，明白了杀戮的残酷性后，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会让他们记住好几个世纪。叶三步的祖上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从洛阳迁徙过来的。甚至为了隐瞒自己唐氏一脉姓氏，程家坳一世公唐一天改名叶白枝，还定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20字诀，每代用一字，唐一天从“白”字开始。传到叶三步应该是“上”字辈，叶三步的真名叫叶上祝。只是叶家毒物过于厉害，倒是叶三步的牌子叫得更加响亮，时间一久便就忘记了原来的名姓。这样的例子应该是很多的，也不光是一个程家坳有。到了叶田叶地一代，他们的名字应该有个“一”字，本名叫叶一田，叶一地，可叶上枝一看，这一字明显有点自夸的味道，便在他们上学的时候，一字被隐去不用了。
唐氏一脉传到叶上祝也就是叶三步的时候，正是任何靠着家传手艺见长的大家族都需要适当收敛的时候。好在那个时候，管理上还算不得严格，一般的，在毒个猎物什么的，只要在食物上捧上一点叶三步的“三步倒”，野兽一进食，你只需在边上数上个1、2、3，就必倒地。野物死的时候还不十分难看，只是口鼻之中渗出点白沫星子罢了。真有一食必死、见血封喉的功用。
叶三步叶家名声流传至今，自然靠的不是一点毒药而已。大家知道唐氏一门，以使毒见长不假，后面往往还有极厉害的武器用来保证。比如弓箭，比如弹弩。叶家最让人称道的是一种叫铁棘藜的“漫天飞花”的暗器。传说中的这种暗器，无论你有多少功夫，只要在十米有效射程之内，那是躲无可躲的。铁棘藜犹如一个纺陲体，射头处像一个小喇叭口，铁棘藜大小恰一手足握，使用时，只须按一下开关，便可见漫天银光飞动，直击锁定目标。虽说银针的力度不足以致猎物毙命，但是，只要一银针刺破猎物皮肉，毒药就能随血液循环起到作用，三步倒见血封喉功用就得以体现了。所以，在后来，特别是以氢化物为主的“毒鼠强”一问世，叶家毒药的厉害和神秘多少打了折扣。有人就说，叶家如果没有“漫天飞花”传世，仅靠一个“三步倒”，还有谁会买他这个账？
10.
说好了叶三步，得说说汪五叫了。如果说，一个人的本事，不是靠手艺也不是靠技术，凭的就是一大嘴巴子喊出来的，你信吗？说实话，我如果不是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坳里头，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由不得你不信。汪五叫之所以能和程一枪、叶三步齐名，说真的，这名头来得还真不是吹的。为了让大家相信，我得翻出好多年前，父亲跟我说的那段故事。
程一枪在制造土铳的时候，自然得让大家熟练掌握实用技术，就得费去不少时间来训练射击才行。不知诸位看官可参加过民兵训练打过靶的？那靶150米、200米的搁着，给你一杆长枪，往地上一睡，闭一眼瞄了，你得找准靶心才是。可说实话，要是一个没有碰过枪的人，真能打上靶也就不错了。我连续参加过三年这样的训练，只在最后一回的20发子弹里打中了一个7坏，正等自己要跳起来庆贺的时候，睡边上一个退伍军人扯了我的一个衣角说，哥们，我帮你打破了这个零的记录了，多少不至于太丢人。一句话，让我冒了好多冷汗。说这些，只是强调，枪有枪法，凭不得意气用事。所以，成全程一枪这一名头的得有一大批枪法精准的猎人。在程家坳不叫枪法好，叫眼火好。因此，程一枪他成名不易，可一旦成了名，谁想破坏他的声誉自然也就有些难了。就是到了程一点五枪乃至其子程威手上，这名头依旧不败也可见一斑。这是历史的评价，甚至不允许有任何人去随意变动。
叶三步靠的是祖上唐门传下来的一种“三步倒”的毒药配方，靠的也是实力。这也是叶家称雄一方的根基所在。汪五叫靠的又是什么呢？还得绕到父亲说的那个故事上。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一天，程一枪、叶三步、汪五叫结伴游山，途遇三头狼。三人相视一笑，程一枪说一声，一人一头，公平合理。说话间，一杆铁铳已握手中，随意一瞄，呯的一声，最右边的那头狼应声倒地。程一枪轻松放下土铳，往还在向外冒白气的铳口吹了一口气，边上凉快去了。叶三步也不示弱，只见他从屁股兜上的口袋里掏出一铁棘藜来，右手向空中一抖，只见眼前一片细细的白雪，像穿了线的针，以千军万马之势向左边那狼射杀而去。这铺天盖地的铁棘藜暗器，再涂上三步倒，就算今人没有内功射杀不死一头猎物，可只要沾上血，也要被毒死。说时迟，那时快，见到两个同伴被杀，中间那头狼正在拔腿逃窜，汪五叫别看平日里成天一双拖鞋汲着，大大咧咧放荡不羁的。可这时，只见他一拉腰带，马步一扎，吐一回气，再长吸一口气，在腹中运转一周，突然开声放气，那气势如排山倒海一样，声波随着汪五叫的发力越变越强悍，那头狼竟然迈不开半步，一眼绿绿的眼睛像中了邪一样盯着汪五叫，只一分钟不到，汪五叫的吼声由细碎进高亢进而粗犷再到凄厉最后狂笑之五变。每一变化之中都有极深的声乐理论和武学功底。随着叫声嘎然而止，只见中间那狼口鼻已缓缓流出血来，摇摇晃晃数下后，竟然倒地而亡。再看程一枪、叶三步两人，一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一脸惊愕，如遇鬼魅。自然，汪五叫祖上成名已久，程、叶两家也早已知道汪家“狮子吼”的厉害，可终究没有见识过。这主要是各家守着各家的秘密，别说外姓人是决计不传的，就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时候，外人就是看一眼也是犯忌的。这叫闭门传家，挟宝自傲。少了相互学习，因此三家的传人也就有一代不如一代之嫌。要不，现在的传人名号后面那个“点五”就不会加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