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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土铳(11——20)

11.

汪家住的小村了叫天顺,一座高山的顶端。这么说吧,我可以用一根线来说明这些地名的较为准确的位置。从程家坳由西向东依次是枯源,由枯源上山是半山,再往上就是天顺了。汪家祖先选在一座高山上是有一定道理的。山高空气好,负氧离子多,恰好可以练功。从汪五叫下来,一个程家坳至少有数十年没有听到过“狮子吼”了。被村人冠以汪五点五叫的汪家大少爷从来就没有“开音”叫过。或者说,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他的功夫,也就不知道汪家绝技是否还有留传。但汪五叫一共养了5个孩子,一连生了4个女儿,第五胎才得一子,学名海涛,却自小受家人溺爱,学功夫这事可能就被落下了。可鉴于其父的名头,就连程家叶家对汪家一直以来都那么客气,其他人谁还敢小觑了他不成。要知道,一个人从口中发出的声音能让一头狼迈不开脚步,静等着被声浪活活震破五脏,要是用到你身上,可还有活的道理吗?汪家后人仅凭这一点,就算数十年不显摆功夫,也依然被人敬着一筹。

其实汪五点五叫的名号,是村人在戏谑时按照程一点五枪、叶三点五步的叫法,顺口叫出来的。大家都加上个“点五”,程、叶、汪三家各不吃亏。时间一久也就叫开了,程家光、叶地、汪海涛的名字也就没人记得了,更不用说他们的父辈了。汪海涛虽说自小淘气,为人却十分豪爽,加上一身力气,谁家有个事呀难的,一叫准会帮你。和他的父辈、祖辈一样,汪海涛喜欢汲一双拖鞋,就是冬天也绝不穿带鞋帮的。他老说,这拖鞋方便。人活着就是要活得自在方便。晚上睡觉一甩就可上床,早上一伸脚就能穿上,可真是事事方便,时时方便。不穿拖鞋,还能穿什么鞋?一套自创的理论,把大家搅得是哭笑不得。

样貌与祖上相似的汪家后人汪海涛到底有没有祖上的功夫,或者没能完全继承,也多少会点皮毛什么的,却是无人知晓了。汪海涛虽说性情豁达,可只要有人跟他一说起“狮子吼”的事情,就立马起身走人,临走时还要补上一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事可不兴瞎说的。接着一张脸立马就严肃起来。有好事者曾经这样描述过汪五点五叫,在家不练功的,要练专捡深山老林里练,不给人知晓。他怎么就在深山老林里练了?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汪海涛干什么营生?不就砍点木头倒卖倒卖嘛,木头长哪你不会不知道吧。人家砍木头,必定邀上三两个伴,可汪大师不叫人帮衬,只一人去。为什么一个人去?道理还不明摆着?练功呗。你想呀,那狮了吼的功夫,叫起来得伤人哩,要是一个不留神把人家的耳膜震破了,还不帮人家医呀。是不?众人想想还真有这可能,于是各自揣摩着走了。在往后与汪海涛的交往中,也就莫名客气起来。其实还是害怕他身上的功夫。真把人家惹恼了,对你吼上一吼,那是什么结果,也就用不着多说了。

可又有人说了,我看他汪海涛不会功夫,一个纨绔子弟那吃得了苦练得了功的。支撑自己论点的是说话人亲眼看到过的一件事情。那一天凌志天带了一伙人去找汪海涛的麻烦,说他盗伐木材,还被带到了大队部审问。

“你知道吗,汪海涛被凌志天扇了一个大耳光子。那一巴掌呀,打得是又响又脆,脸上立马现出五根手指印,嘴角还渗血了哩。可汪海涛呀却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只是一个劲地为自己求饶。汪家的脸都给他丢光了,还传人哩。”

“你懂个屁!那叫韬光养晦,知道不?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还能让汪海涛一狮子吼把大队干部们都整死了不成?做人,龙门跳得,狗洞钻得,这才叫神龙见首不见尾呀。”

可无论别人怎么议论,汪海涛依旧是以前的样子。只是让人奇怪的是,这盗伐木材的罪名,凌志天并没有深究下去,而是不了了之了。于是又有人说了,凌志天什么人,快到公社当干部的人,周书记都对他情由独衷,程一点五枪也要巴结的主,可怎么就对汪海涛没法子使了,还不是因为人家身上有功夫嘛。做人呀,总得前半夜为自己想想,后半夜为他人想想,要不然,真的祸事临头了,还不知道哪来的。

总之,比起程一点五枪、叶三点步来说,汪海涛汪五点五叫就是个神秘人物。铳也好,药也罢,都是有形的,实实在在的,而靠一张嘴上吐出的功夫却是无形的。人不害怕有形的,却十分忌惮无形的,因为一旦由无形成为有形,灾祸也就降临了。当然无形的东西吓人可以,却捞不着实惠。以毒见长的叶地也捞不着太多的实惠,有了土铳,还谁想着用药去毒野兽呀。因此,真正实惠的是他程一点五枪,或者说程一点五枪的儿子程威。

12.

叶田放出话去,只要那些像张大熊子的野男人再敢打他女人的主意,他必以最厉害的家传绝技施以惩罚。这话是在他的弟弟叶地登门之后放出的。要说是叶田说的,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这此话是写在一张硬纸板上,下面署的是叶地的名字。而且上面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野男人的名字。但既然叶家发话了,那些一心想着沾沾荤腥的野男人都得听,还得惦量惦量后果才行。

张大熊子这些日子经过枯源叶田家门口的时候也老实了好多,虽说进进出出的总能臆想着倚菊的体香,却总把唾沫往肚子咽着不敢去喊上一句。

一个村子里突然笼罩了不和谐的因素,结果必然招来管事的干部。陆干部是在凌志天大队长的带领下来到叶田家的。在荒郊野岭草舍间能看到公社里的大干部,这可让叶田为之振奋。接待公社的干部,叶三步手上有过一回,那时候刚解放不久,干部叫工作组,一来来了7、8个,是来要求叶三步好好劳动,自力更生的,从此不要再玩祖上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叶三步是连连点点,不敢说个不字。那时候叶田还小,只见那干部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今天自己也接待干部了,哪能不高兴呢?可你叶田高兴,干部却扳着脸。一进家连坐都没做,更不喝倚菊沏上的滚烫的茶水,只是劈头盖脸地问,你叶家是不是又要使毒了?叶田说没有。没有怎么在大门口挂那张条子?叶田说,只是瞎挂挂,吓吓人的,没别的意思。现在是新中国,不是旧社会,吓什么人呀,还不赶快拿掉?叶田说,就拿就拿。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半身不遂的熊样,今天就有你好果子吃。告诉你也不打紧,叶地现在正在大队部做深刻检讨。还反了你们不成?!说着,一溜人风一样飘走了,像风一样飘进来一样。

悚人的告示撤走后,最高兴的就是张大熊子了。他奶奶的!一个痨子也想吓人?还搬出叶地来吓人!叶地怎么了,他还能用铁棘藜撒老了不成?他奶奶的!话是这么说,大抵自言自语,好长一段时间,依旧躲着叶宅远远的,真怕她家门口的草丛里射出沾了三步倒的绣花针来。

话说,叶家这一计,明知会惊动干部,却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总不能看着别人占便宜却一家人装作缩头乌龟吧。叶地平日里话不多,一个冷静到冷醋的人物。叶田再怎么说也是他兄弟。就算不是父亲亲生的,也依旧是自己的堂兄,有难怎么可以不管。更何况大队干部也不敢怎么为难,毕竟叶家叶三步的叫法可不是吹出来的。那个告示全当是一个动物的“警戒色”,明知不能给人危害,却多少可以让人心惊。

“哥,要不,你搬到我家去吧。”叶地说。

“唉,还是算了,弟媳那儿不方便。”叶田说。

“没事,有我在哩。”

“我一个窝囊废,还要为我再弄得一家子不开心,何必哩。”

叶地劝半天,叶田只是推辞。叶地只好随他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包药。“这药不毒人,只对人眼睛有用,他们若来了,你就撒眼睛,包他不瞎也得痛上个一年半载。”

叶田本想拒绝,叶地走了。叶田想说,我一个瘫在床上的人,怎么可能捉得到奸哩,更不用说撒奸夫眼睛了。可弟弟的一番心意,却总不能一味地拒绝才是。他懂得弟弟叶地的意思,这药是用来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的。可凭着这一包药就真的能捍卫起尊严吗?叶田沉默了。

叶田的枕头下藏药的事情,倚菊是在三天后知道的。那一天她正准备换洗床单枕头套,叶田把自个儿的枕头压着就是不给换,倚菊被丈夫这一举动起了疑,最终那包压在枕头下的药包露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倚菊又急又气。

“不干什么,为自己留条后路。”叶田喘着粗气,说话却十分平静。

“这药谁给你的,你说!我不允许你干傻事!不允许!知道吗!”

“我不会干傻事的,倚菊。”叶田的一双眼睛中早已嵌满了热泪,声音哽咽了。他其时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只要你不干那事,我又怎么会干傻事呢?却终于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妻子的不易,一天天守着自己这一个痨子,生产队里的轻活重活都一个人干了。一年忙到头,临过年了,也只是想着为自己添身新衣服,而她却多年没有添置了。到了冬天,用的还是多年前那盒最廉价的雪花膏。唉,老天啊!你就让我好起来吧,我也好为媳妇分担一些家务,替她到生产队里赚点工分呀。

13.

张大熊子因为逃避狩猎税被大队关了起来。

“张达雄,你给我老实点,你说这一个多月来,你缴了多少?”实不相瞒,若不是凌大队长这一声吆喝来着,就连我也不知道张大熊子的真名叫张达熊。

“三块五,生产队会计那有账记着哩。”

“一头野猪三块,一只兔子三毛,一只黄麂一块五,对吧,你说说,你打了多少野兽了,为什么不如数上缴?”

“……我都缴了……都缴了……”

“都缴了,好,都缴了!”凌志天阴阴地笑了笑。“没事,你好好回忆回忆,想清楚了再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怕只怕你把大把大把挣钱的时光耗在大队部不值得吧。”

秋天到了,山上的玉米山芋都成熟了,正是山上的野兽们倾巢而出觅食的时候。村子的一个百姓这样描述他看到的情景:两头大野猪带着一窝猪崽,晃当晃当地下山了,那些山芋地、玉米地可就惨了,大大小小十几头,使了劲地拱,一袋烟工夫都不到,地像翻过的一样,都用不着牛了。一个好秋收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光要是耽搁了可就等于是把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往新安江里扔了。张大熊子自然知道这个理。张大熊子挺不住了,在大队部熬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一早,在大队会计辟里啪啦啦的算盘珠子前补缴了十块钱恢复了自由身。

俗许说,“猪四狗三猫儿一月单”,意思是说,猪四个月生一胎,狗三个月生一胎,猫哩是每月可生一胎。可在那档一个人都无法填饱肚子的年代,野兽们长得也憋屈。就说野猪吧,一窝原本可以下个十来头的,由于食物匮乏,也就只能养活一半。一年本来要下两窝半的,现在也就下一窝了事了。任何事物都在缩着肚子过日子,毫无规律可言。

程家坳山上的树木本来就不多,要想猎到大一点的猎物,都要翻上好几座山头,有时沿着兽迹跑上个三天两夜的,毛都捞不到一根也是常有的事。就算运气好,打到猎物了,还得分给参加捕猎的大伙儿。主攻手就算能分到一半猎物,可一到市场,只要三小时无人问津,就得贱卖。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吃野物的人真不多,吃得起野物的人就更少,并且那东西也远没有现在走俏。一头百来斤的野猪当时就已经是很大的了,市场上能卖个十来块钱也就不错了。一般情况下,哪有那么大的野猪等着你呀,一周下来,能猎上50来斤个头的就算幸运了,不少情况下,也就是二、三十斤的猪崽。可缴税的时候是论头不是论斤论大小的。野兔一类的就甭提了,两三块钱就出手了。再计算上人力物力材料费,特别是跟在身后的5条猎狗,一天就要吃不少,也是个很大的开销。虽说猎人还有赚头,可要是运气背,捞不着的钱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张大熊子逃点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铳的本钱还没捞回头哩,就知道收捐收税,一天到晚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他奶奶的,惹恼了老子,一铳崩了了事!”

倚菊知道门框上那挂肉的份量。张大熊子给她野猪肉,虽说动机不“纯”,可那野汉出手还真够大方的,再说了,这么些年,他也没在倚菊面前动强。性格虽说野了点,人毕竟还是庄稼人,本份人。其实,就在叶家“告示”出来的那段日子,倚菊还收到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只是这些不能告诉丈夫,真怕他想不开又气恼起来。叶田的身体虚弱,倚菊就变着法子用土酱把那野味的臊性去了,做着汤汁让丈夫吃。叶田有时会问,今天又割肉了?得花多少钱呀。倚菊就说,钱拿来花掉才叫钱,钱不花压箱底还叫钱吗?倚菊心里头有想法,那就是想早点怀上个孩子,为叶家留个后,也为自己老了留个端茶送水的。人生一晃就过去了,真到老了,膝下连一个叫爸叫妈的都没有,反正她倚菊受不了。若不是叶田身子骨弱,别人还指不定背后戳她的脊梁骨骂那些难听的话哩。什么“养只鸡也会下个蛋,养个女人连只鸡都不如”一类的话,就会在一个程家坳村像一口口唾沫一样向她袭来,不淹死也让你半天透不过气。其实就是这样,倚菊也能感觉得到东家媳西家婆的那一束束异样目光。

14.

水碓坞,只因坞下有一只水碓而被冠上了这样一个名字。水碓一年四季中有好几月在榨油,在一个缺吃少用的年月,这里可是个能填饱肚子的好去处。张大熊子的副业就是一名牵榨尾、扛单榨的打油匠。牵榨尾,只需随着榨头的起落一拉一放,肯使点劲就行。扛单榨不但要有力气还得有点准头才行。张大熊子身大力不亏,又是猎户出身,这两样一样都难不倒他。可并不是具备了这两样本钱就可以随便进水碓的,还得领导首肯。张大熊子为了能吃上打油饭,还特地送过凌志天两只野猪脚。张大熊子是白天榨油晚上打猎两不误,虽说人累了些,可毕竟才三十出头,体力好精力也好,觉不睡,随便那个稻草堆里眯一会儿就过去了,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也算舒畅。

水碓坞无论从什么地方讲都是一个僻静的地方。除了几声鸟叫声,野兽的嘶叫声,再就是终年不息的一汪清流的潺潺流水声。可这种平静却在一个清晨被打破了。

“乡里陆干部的侄子和张大熊子干起来了!”正在榨着黄豆油的榨堂被这一声喊叫榨开了膛。“两个人,两把铳,互相对着比划,怕是要出人命了!”

荣叔一听就急了。“这畜牲,是不是想把大家的饭碗都给摔碎了不成?!”荣叔已经六十出头,按理说也是个老年人了,可话声刚落,人就没了踪影,大伙儿回过神来,荣叔已经到了水碓坞的山腰了。

水碓坞原本翻了天似的争吵声就是从半山腰传下来的。荣叔人在山脚下的时候,还能听得到山上的辱骂声,可走着走着,一座山突然就沉寂下去,一种死亡之前的沉寂。荣叔分明感到会出大事,额头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爬山带来的,还是心急急来的。

“都给我住手!”

可他的喊声还是迟了半步,或者说,正是他的喊叫成了这起事故的催化剂。只听得“嗵,嗵”两声沉闷的铳声响了起来。两名汉子随着铳声倒了下去,两个人中间是一头正在喘着粗气的的大野猪和三只脚下力特别好能赶上趟的头狗。事后有人说,这野猪足足300多斤,早已成了精,不然,两个大活人放着野猪不打,倒先自己对上了火。铳声就像了发了号令一样,本来早已精疲力尽倒在地上的野猪忽然就窜了起来,一溜烟跑了。三只头狗却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的,只知道看着自己的主人倒下。

荣叔虽说只是个管水碓的,可也是生产队里的贫协主席,权力和生产队长差不多,两个职位只是分工不同,要说到思想工作这一块,荣叔是更有发言权,也更有号召力的。只是今天,他的断喝没有带来他想要的结果。甚至丝毫作用也没有。

张大熊子真像一只大熊子一样趴在地上,左手紧紧摁住右胸口,鲜血随着他的呼吸的节奏不停地从指缝中往外渗。这时的他早已满脸虚汗,出气多,进气少了。陆干部的侄子陆少求倒在地上,已经开始哇哇大骂。他右腿着了铳子。铳口是对着腿骨去的,一条腿怕了难保周全了。开枪的时候,张大熊子突然怕了起来,垂下枪管开的枪。对于这一点,陆少求却并不领情。“要死一起死,谁让你手下留情了,要是把老子的腿弄折了,成了残疾,老子还不如死了算数!啊哟,慢点,慢点,痛死我了……”在陆少求的谩骂与哀号声中,荣叔早已安排刚赶上山来的大家伙儿把两人送往乡里的医院。只是乡医院条件差,两个人都不收,后来陆干部出了面,才答应收下陆少求。张大熊子只是经过简单的止血处理后,送往了县医院。

“叔叔,你可要为我作主!”被推进手术室包扎治疗的陆少求还在不停地叫道。这时候的陆干部一个眉头皱成了一个核桃,要不是看到侄子那一路滴下的血迹,早就恨不得上前去扇上两个耳瓜子了。

“迅速调查事件原因,向我汇报!”陆干部说。声音低沉有力,凌志天却多少听出来里面的哆嗦和恐慌来。

“陆干部,不用说这肯定是阶级敌人向党的干部家属开黑枪。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查清楚的。”凌志天说。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马上赶到县城,一定要让张大熊子活过来!”

“是,我马上动身。”凌志天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加上头脑聪明,年纪不大就主掌了程家坳。以他的眼光,陆干部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张大熊子要是被陆少求打死了,就算被扣上个阶级敌人的帽子,也是无济与事的,那样一来,陆少求必会蹲大狱去。“陆干部,我看就把案子的事情交给荣叔吧。”

“去安排吧。”陆干部挥了挥手,人显得特别累。凌志天突然觉得陆干部老去了不少。

15.

倚菊发现,这几天叶田显得特别开心。不用问,他一定是为张大熊子和陆少求双方对火这事乐的。叶田知道,这两小子没一个不想着让他戴绿帽子,都不是好东西,现在不用自己动手,就互相解决了,真是太高兴了。

陆少求算是村里的二流子,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不是睡大觉,就是吆喝上一班游手好闲之徒打麻将,听说赌的还挺大,一个场子下来,输赢够得上一个强劳动力干个十天半月的。实在无聊了,就抡个土铳,满世界地跑,赚上一点,够吃喝了,就又歇下来赌博睡大觉。

陆少求虽说有个叔叔在乡里当干部,加上父母双亲过世早,缺少管教,可他除了这些不良嗜好外,对邻里乡亲的都还客气,也没有无端地要去欺东家霸西家的。谁知这一次,竟然把枪口往张大熊子的肚子上对了。

倚菊知道,陆少求忘不了对自己的那份情。都过去十多年了,这又是何苦来着?姐给你瞧好了一房媳妇,是村东头汪婶家的闺女,要相貌,有相貌,姐去替你说,行不?倚菊曾这样劝过他。到底是何苦来着?何苦来着?陆少求只是重复着倚菊的话,眼睛略显湿润。随即强作欢笑说,不急,姐你知道,我还养不活自个哩,那养活得起一个家呀。还是算了吧。起先,倚菊以为陆少求看不中人家,随后又帮着问了几家,可他只是一昧地推脱。可在与倚菊对视时的眼睛中,倚菊发现依旧闪着少儿时代就有的依恋。这傻小子还在想着自己。

倚菊的娘家就在程家坳,与陆家毗邻而居。从小到大,就一直带着陆少求玩,还真有点青梅竹马的味道。有时玩累了,两个人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倚菊逗着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小弟弟玩,少求,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让你爹帮你说房媳妇?我才不要媳妇。不要媳妇,谁给你生孩子呀?我要和姐生孩子。倚菊的脸上飘上一朵红云。用力拍打着陆少求的肩膀,让你瞎说,让你瞎说!我就要和姐生孩子,就要和姐生孩子……陆少求一边跑一边喊,声音传出好远。倚菊站起身子,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别人,这才放下心来,偷偷笑了。

倚菊嫁到叶家那年春天,陆少求15岁,正在读初三。那天看着穿着红嫁衣的倚菊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僵硬了。倚菊特地过来向他打招呼,要他空时去她家玩。陆少求却半天没回过神,直到一只迎亲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当年夏天,陆少求的父母双亲在一次撞船事故中双双丧命,陆少求也就没有再读书。不是他们家读不起书,他叔叔陆干部在安葬哥哥嫂嫂时就说,一定要让少求把书读好,长大了成个有用之才。可是,当时的学校,基本上不再开设文化课,而是带着学生天天到校办农场干活,有时顺带着上上街喊喊口号。陆少求觉得没意思,就辍学了,任凭陆干部怎么劝,也没有把他劝回头。

这些变故,让陆少求完全变了一个人。倚菊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少求回答,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我不想早死,我要当祸害!

陆父陆母在村里都是好人,还懂点土方医术,谁家有个脑热头疼的,吃上陆父陆母一把草药,也就康复了。好事做了一辈子,也从没向邻里乡亲的收过一分钱。却没想到,到头来落得个半世死,连陆少求这根独苗都没来得及养大成人。

陆少求依旧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男子汉,虽说块头不大,可毕竟能够自己独自生活了。陆干部看到村里的猎人收入都不错,也就帮着侄儿从程一点五枪那里要来了一把土铳,让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找点零花钱。谁知,事情竟然就出在了这把土铳上。

这次的导火索就是那头被打得半死不活后来又逃走的野猪。在农村,一般的都是几个猎手合在一起,对猎物进行围堵,这样的成功机率会更大一些。张大熊子打猎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合作。这与他自信自己的一身力气和程家的土铳。张大熊子,人如其名,个头高块头大熊脾气也大,一般的猎手也不太愿意和他合伙狩猎。这一回,张大熊子在打猎的时候,遇到了一头野猪,并中了他一枪,可惜这枪中在野猪的腹部,没有一枪毙命,张大熊子带着猎狗在后面追了好几个小时,却不想野猪跑到水碓坞的时候,撞上了正在打猎的陆少求,这下子也该那野猪跑错了地,陆少求一抡枪子,呯一声正中猪的颈部,野猪应声倒地。

不一会儿,张大熊子也赶到了。两个人却在猪肉的分配上吵了起来。一个说,不是我先伤了它,并一直在赶,会让你小子撞大运吗?一个说,不是我一枪结果了这畜牲,你小子能追得上吗?怎么追不上,它都受伤了,谁要你帮了?我打野猪还要你的批准,你算哪根葱?!一来二往的,两个人的火气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开交,以至互对着开了火……荣叔赶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其实陆少求也狠不下心,对着张大熊子放那一枪的时候,他的枪头也撇了一下,子弹是沿着肝脏外侧进去的,等于射穿了张大熊子两层皮,前皮进后皮出,要不是失血过多,人昏迷了,伤势并不比陆少求重多少。要说陆少求这一枪,并不光光是为了一点野猪肉,更多的是为倚菊射的。这小子癞哈瘼想吃天鹅肉,早就想收拾他了。

16.

为土铳火并一案,程家坳大队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凌志天任组长,荣叔任副组长,分别带着一班人马,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

在人民公社医院的外科病房里,陆少求的那条伤了铳的右腿被钢筋模样的东西固定住并高高吊起,一个人只能平躺着,甚是难受。凌志天还没走进医院,就听到陆大少爷在在发脾气,那个护理他的小护士被骂得差点流眼泪。

“我的小祖宗,你还敢这么嚣张,你可知道,张大熊子到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哩。”凌志天一走进病房,就小心警告起来。“你可知道,你这一铳,把你叔叔给害惨了。”凌志天让调查组的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想单独了解一下情况是假,怕的是陆少求口无遮拦,什么事都敢往自己身上揽。

陆少求白了凌志天一眼,没搭理。在他心中,对叔叔后面的这个跟班并不看得上眼。一天到晚只知道拍马屁,看官大的人的行色行事,一点都不敢有自己的主张想法,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伤势怎么样,腿还疼不?”见陆少求爱理不理的,凌志天又问道。

“没事,死不了。”陆少求吱了一声。

“少求,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吧,怎么就对上火了?”

“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死狗熊,仗着有杆铳,到处沾花惹草,哼!”

“快别这样说,小祖宗,你就说是铳走了火,不是有意打人,行不?”

“我就是有意的,男子汉敢做敢当,我才不会不认账哩。”

“唉,你这话对我说说可以,可不兴对别人说。”

陆少求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对火的前一周,叶地找到了他,两个人还在镇上的小酒馆各自喝了半斤老白干。陆少求对叶家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们家祖传的三步倒特别厉害,真要来一点,逮条狗逮只兔的可就简单多了。恨的是,叶田娶了他心中的女人,让他到现在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生活。叶三点五步找到陆大少爷时,只一句话就把他给吊住了。

“少求老弟,倚菊让我带句话来,让你方便的时候收拾一下张大熊子。”

“倚菊真说了?”

“那还有假?我昨天去了她家,一个人哭哭啼啼的,我哥怎么问她也不说,后来算是对我说了,张大熊子总是对她动手动脚,她说已经忍够了,想一死了之哩。”

陆少求的头嗡地响了起来。张大熊子对倚菊有意思,十里八寨的人都知道,陆少求早就听说过了,也想着收拾一下张大熊子,苦于没有好机会。叶地这一说,他完全信了。

“你告诉倚菊,让她放心,我一定替她了了这心事。”

叶地走了,陆少求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在受罪,气不打一处来。单挑,自己绝不是对手;找上几个哥们暗地里使坏,这又不是他陆大少爷的风格。大丈夫做事就得明刀明枪地干。没曾想,机会来得这会快,两个人竟为一头野猪对上了火。

“凌大队长,张大熊子的肚子是本少年穿的孔,可他也朝我开了枪,这条腿怕是废了,我不需要你们偏袒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该他的责任,你们也别往少了算。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荣叔在县医院见到了张大熊子。陆少求那一铳,穿了他的前腹后背,外带穿了一段囊尾。终究失血过多,就算张大熊子身体再好,到现在两片嘴唇还是泛着白色。好在手术很成功,外带切除了囊尾,这辈子不会再得囊尾炎了。

荣叔是张大熊子的榨堂师傅。一见师傅来了,张大熊子咧着嘴笑了笑。

“你还没死呀,没死就好,把事情经过说说吧,够你小子喝一壶的了。”荣叔一脸严肃。

“他还好吧,唉,我真是太冲动了,您看,这一躺得多耽误事呀。”张大熊子说。

“别整那没用的,说,为什么对着人开铳?”

“气头上的事哪说得清呀。现在想想,我就算一头猪都给那小子了,也总比现在好呀。”于是,张大熊子向荣叔说了事发经过。

“算你小子大脑还清醒。无论如何你那杆铳得没收。好好的猎手,最忌讳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敢对人开铳,就得终生不得使铳!”

“千万别没收我的铳,我们一家人生活全靠它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早知现在,当初干嘛去了?!”

荣叔的调查还算顺利。陆少求与张大熊子是在为野猪分配四六开的事上较了真。张大熊子说自己为这头猪赶了大半夜,又是自己开的头枪,理当分六成。陆少求认为不是自己当头一枪,你屁都分不到,应该自己得六成。张大熊子说,那就五五分吧。陆少求不干。张大熊子说,你小子是不是仗势欺人?陆少求一下子火了起来。再说,老子一枪崩了你?他最受不得别人扯上自己当公社干部的叔叔。你敢?你有铳,老子也有铳?谁怕谁呀!那就对着开吧!开就开!于是两个像古代的骑士一样,各自往后退了五步,然后转过身子往对方的身上招呼上了。两个男人在决斗中倒了下去。

“我开枪的时候,枪往下偏了,师傅,我真下不去手呀。”

“你还说,人家的枪口也偏了一下,不然,你的肝就没了,还活得成吗?”

好在他们都各自留了情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荣叔想。

17.

程家坳土铳整顿工作开始了。一个村子除了程一点五枪外,还有两家做铳的,都在昨天接到了工作组发了通知,要求立即停止生产。如有私自生产销售者,一经发现,立即予以重罚。

“我怕他们个逑!老子是祖传基业,吃的就是这碗饭,谁想砸我饭碗,我就找他们拼命!”程一点五枪拿着那张公社的通知书,气得嘴角的胡子直发抖。

“孩子他爹,和政府对着干,你够份量吗?还是忍了吧。要不,我们去上头疏通疏通?”汪好妹说。

“我才不干那种事哩,丢人现眼不?再说了,他凌志天还真能一手遮天了不成?白拿了土铳不给钱不说,出了点破事,还真来了劲?他们这么干不就是想找点事揩点油水?!”

今天早上,也就是张大熊子和陆少求对铳的第五天,凌志天拿着公社的通知来到了程一点五枪的家中。不用问,程一点五枪也知道他的来意。程一点五枪迟上一天才收到通知,应该说,凌志天已经给足了面子。看到程一点五枪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凌志天说,这是统一行动,您老也犯不着生闷气。歇了吧歇了吧,好不好?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到那时有得是您老发挥的时间,还怕这点损失补不回来?凌志天神秘地把嘴巴伸到程一点五枪的耳朵根说,我们把那两家做铳的存货都收缴掉了,毕竟我们是朋友,关系不一样对不对?因此,你这里就算了。可在没有解禁之前,不要再拿出来了。

程一点五枪一言不发。等到凌志天迈出了门槛,才突然发作起来。要单是封了他家的作坊,还要好说一点。关键是,公社对所有猎手进行了排查,要把家家户户的土铳都集中到公社里统一保管。这一招可真是要了他程一点五枪的命。你不允许人生产,不等于人家就乖乖的听你摆布,暗地里做上一两杆赚点外快,也不见得就是个杀头掉脑袋的事。可要是把所有有着土铳需求的人给管了起来,你做成的东西又卖给谁呢?没有销路才是死路。程一点五枪一下子就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要说这些年来,他程家着实发了不少财,也是村里的殷实人家。就算三年两年的不做铳,也不会在生活上出现什么问题。让他担心的是程威。这小子刚尝到了甜头,要是不知深浅一味地和政府对着干,到头来可是谁也保不了的。当他把自己的担心和汪好妹说了之后,夫妇俩决定去看一下程威。

这孩子太不听话了,一个人从家里搬出后,竟然就没有回过正屋。一日三餐,都是他母亲烧熟了送过去的。前段日子,见儿子做生意的本事一点也不亚于程一点五枪,威他娘是打心眼里高兴。程一点五枪虽然对儿子有看法,可这小子的聪明劲,他还是赏识的。

夫妇俩拐上一个弯就进了程威住的房子。门没有上栓,很可能天天进进出出来订铳的人多了,程威也懒得栓门。

“还来什么来,不做铳了,走吧。”吱呀一声,门开了。夫妇俩刚一进门,就听到程威的声音。

“儿子,爹和娘看你来了。”威他妈说。

这时的程威就像霜打的冬菜一样瘪在床上。看到父母来了,一个头往靠墙的一边一扭,不再作声。程一点五枪把凌大队长的意思说了一遍,只吩咐说这段时间玩玩得了,实在家里呆不住,出去走走也好。见儿子始终不再理睬自己,本待要说上几厉害点的话,维护一下做老子的尊严,却被威他妈扯着衣摆出了门。

程威知道,要不是父亲这点名头,他辛辛苦苦做了半来年,还存在家里等到订主来取的那三把土铳,也会被无情地收缴上去。玩吧,这世道,也就那么回事,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谁知道后天又会怎么样呢?程威翻了好几回身子,实在觉得没意思,便决定出去走走。

程家坳村子不大,可再不大不热闹也比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的现在好了许多。原因是走到路上能遇到人,一个村子的人,一条源子的人。不像现在,村民们都成了报纸上所说的农民工,年轻一点的,不是杭州就是上海的在打工,一个村子都差不多成了空村子了。

“程大少年好兴致,也有空出来转转了。”这个说。

“现在不做土铳了吧,也好趁机玩玩。”那个道。

“程威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婶给你说房媳妇呀。”

程威一概机械地点着头,表示着友好。在这一点上,他和程一点五枪相似,无论什么时候就是不喜欢多说话。

程家坳是新安江边上的一个小村落,可只要和一条江联系起来,码头上都是最热闹的所在。这里有两条渡船,两条交通船,还有十多条运砂运货的货船。不知不觉的,程威来到了码头上。

“程家这回也算好运到头了,他程一点五枪做的土铳和他儿子做的土铳对上了火,呵呵,真有味道。”一个嗓门大的声音从乌篷船舱里传出来。很显然,这些船主们闲着没事的时候,不是在打牌就是在喝酒,陪伴他们的是他们嘴里边永远也说不完的张家长李家短。

“那是,这不被封了不是?也该他们家歇停歇停了。”一个声音略带嘶哑的声音。

“你们说,是程一点五枪的土铳厉害,还是他儿子的厉害?”

“那我可不知道,要不,拿他们父子俩的土铳往你身上招呼招呼试上一试,不就明白了吗?”

“去你小子的,咒老子呀,你!”

“……”

这些议论,程威早已伺空见惯,觉得没什么新鲜的,正准备往回走时,突然,那个嘶哑声音说了一句“你知道不,这可是叶家设的一个套,专等着他程家往里装哩。”程威一下子警觉起来。

18.

程威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并不是不知道“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这些道理,因此平时处事为人上尽量不与他人为恶,尽量少说话。要说,程家父子有些恃技傲物,对前来求铳的人不那么客气,那是的确存在的。可对众乡邻却没有说过任何过头的话。毕竟,出头的椽子先烂。可程家怎么就惹上叶家了?这让程威百思不得其解。他首先想到的多听听船舱里的谈话,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可谈话总在关键点上,声音就被压得很低,听不清楚。

从声音上判断,说话的应该是同村的老樟叔。老樟原名张植樟,这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五行缺木,他的父亲请算命先生给取了名,就无端带上了两个木傍的名。老樟嫌自己的名字太过老土,30岁那年改了名字,大号张治章。张治章,名字亮得就像哪级的法官、审判员一样,再不济也得吃公家饭了,可改名也没有改来他的好运气,一条货船原来30吨位的,三五年不到,改修的时候变成了20来吨了,再过三年五再次改修的时候,只能承载5、6吨了。意思就是,原来是货船,现在变成小脚船了。越改越小,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本改修,只能“太监修**,越修越小”了。村里人都认为,这货船是被他自己喝小掉的。一天赚不了五毛钱,伙食开支加上烟酒就全开销了,船不越来越小才怪哩。

程威决定立即回家,把听到的事情告诉父亲。可一想到自己与父亲的僵硬关系,刚刚才快起来的脚步就又变缓了下来。众看官要问了,这老子儿子的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闹得要像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呢?这事,老实说,我也说不好,怕口气重了,伤了人家程一点五枪大师的颜面,口气若是轻了,又达不到表达事情真相的目的。所以我们还是来听听老樟叔说的吧。请别介意,我也随着程威喊他叔。因为程威喊他叔是有原因的。老樟在开船之前,学过榨匠,使得一手好劈斧,出得一手好料。他程一点五枪的土铳杆子可都是他老樟提供的。只是这老樟心性懒惰,又好吃,又好客,原来是家里天天开宴,招待一条源里游手好闲的家伙,现在是在船上摆宴,谁来了都添一双筷子,没人时老樟叔老樟婶也能自个儿推杯换盏,从早喝到晚,经常烂醉如泥。一个月出不了三回船,不做工分还要上缴队里一些税费,在七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家哪撑得下去呀。要是老樟叔老樟婶的能懂点开源尚需节流的道理,仅就为程家出料就一项就能赚上不少银子。可也正是他的这股豪爽劲,老樟知道的事情比别人多得多,成了程家坳村的“新闻发布中心”。真可谓东家的黑猫几点几分叫的春,叫了多长时间,西家的母牛几点几分生的崽,几头公几头母,他都能一清二楚。自然,程一点五枪的那点事情也就不在话下了。

老樟是这样描述程一点五枪、他的合作伙伴的。老程呀也没什么其他爱好,就好色。嘿嘿。你别笑,他就好这一口。他老婆生程威的时候大出血,差点要了命,后来就一直不敢再怀孕。可老程眼瞅着自己都快奔五了,膝下就一根独苗,万一出点啥子意外,可就有断后的危险。可这是在新社会,纳妾这条路走不通,因此也就老想着偷偷腥,借个肚子生个一男半女的,也好有个双保险。有了这念头,人可就没得好了。嘿嘿。不就仗着有几个钱呗,一个劲地往村里的媳妇身上瞄。你还别说,还真给他“逮”到了一个。是谁?这我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反正有这么个事,嘿嘿。我还听说那个媳妇就是源里头的,一共养了三个儿子,最后是个闺女,就老三长得四平八稳的,那眼睛那鼻子,像是老程家的种。不信?信不信由你。言尽于此,言尽于此了。

老樟这些话也对程威说起过。只是他说的时候,只是把程威当成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谁知道这小子心事重,还就因为这件事和他父亲闹翻了天。俗话说,山高遮不住太阳。程威其实是不会因为几句坊间碎语就猜忌父亲的。他有真凭实据。一天上午,程威肚子疼,老师就让他回家了。一走到家门口,门竟然关着。程威知道,母亲去了外婆家,可父亲应该在家呀。做生意的人家是很少关店门的,正所谓开店容易守店难。正待叫门时,忽然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声音。

“这肚子里是你的种。”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的,让我听听。”程一点五枪的声音。

“听你个鬼呀,你顺风耳呀,才三个月哩,没响动。”

“……”

程威推门而进的时候,只见一个穿红戴绿的身影一闪躲了起来,程威想跑进房里去看个究竟,却被父亲拦下了,连哄带骗领着程威去了卫生室。虽说那时的程威才十来岁,不懂得那么多,可母亲刚一走,就有女人上门来,还关着门,肯定是父亲在干坏事。

程一点五枪为这事好说歹说安抚好了儿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他妈。可也正是这件事,让程一点五枪在一个儿子面前失去了尊严。平时不要说管教了,只要喉咙稍稍响一点,程威就会毫不客气地与他顶撞,直到一家三口分两家过生活。

19.

调查小组的进度很快,一下子就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大熊子、陆少求都没有故意开铳伤人,他们只是在结队狩猎过程中的误伤。

报告上写的比我描述的还要明白一些:当天,张陆两人围猎一只大野猪,两人在相对的方向各自瞄准了野猪,当时枪口没有正对,而是有个60度的夹角,也就是说,这样的方向开铳的时候,铳子是不可能互相射伤对方的。可当开铳的时候,野猪突然向右侧冲了两步,跨出了十来米左右,这时双方的枪口成了一条直线,可惜铳子已经射了出去,造成严重误伤。对于这次严重的土铳伤人事件,巨石公社着令关闭所有土铳加工作坊,没收张陆所持土铳,对所有猎户的土铳进行收缴,由大队统一保管。事情没有处理完结之前,任何个人不得持铳捕猎。

这一决定不但让程家坳源的十多名猎人丢了饭碗,也让一个公社的猎人受到了重创。自然,受打击最重的还是他程一点五枪。程一点五枪在大队部墙上瞄了通告一眼,就知道了上面的意思。他们在有意隐瞒事情真相,可这种隐瞒对他程家有好处,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没有土铳还怎么打野猪?当然有办法。或者说,程家坳的猎人有办法。一时间,叶地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

“三步倒,我要三步倒!”来的人似乎都是这一个目的。

有了叶家的三步倒,只要拌上一些米饭,山林里一丢,第二天弄不好就能捡回家一只野兔,运气好的,小野猪大野猪也能药到。当然,三步倒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猎物没能及时放血,肉色呈乌色,而且买家会很容易看出来。也就有了“被毒死的猎物,全身肌肉可能都沾了毒,吃这样的猎物不带一点风险吗”的疑问。

“那么大的一头野猪都毒死了,你还敢吃?”

“是哦,昨天割了一点肉,家里死老头子硬是不给人吃哩。”

“啊?!有这事?我昨天也割了肉,一家人都吃了……还好还好……”

一个早市上,大家都在这样议论。议论的人一多,也就明显的对叶家的毒药有了顾忌。

其实,三步倒的毒说对人没有危害可能有假,但却一定毒不死人。以前是叶三步,现在是叶地,总是向前来置疑的人这样解释:“三步倒只是让野兽的神经受到伤害,不会伤到肉,更加不会对人有毒害。”

可有谁信哩,骗鬼去吧。因此在程一点五枪生意红火的时候,猎人们都不会选择叶家的三步倒。可现在不同了,土铳都被缴了,猎人们就像被拔了牙齿的老虎一样,毫无威风可言。可市场依旧存在,对野物的需求依旧存在。也正应了一句物以稀为贵的古话,程家坳这几天的市场上对野物的需要还特别大。越是没有的东西,越是想要。说到哪儿都是这个理。既然人家要,那就捕呗。叶地又说的那么肯定,更让众人信服的是,叶地还专门掏钱买了市场上用三步倒药倒的一只山鸡,现场烧现场吃,以自己来做试验,证明三步倒的安全可靠。后来听说,上到市场上的野物,每天都卖个精光,也没听说哪里有药死人的事。最后大家才相信叶地的话,于是唐家的三步倒生意从解放到现在沉寂了二十年后,又悄然兴旺起来。

在这里,我还是要说上两句公道话。当然是叶家所不愿意听到的。三步倒虽说配伍很讲究,用量也很精准。但是许多时候却有事与愿违的事情发生。比如说,你本来是想药野猪的,量当然得重一点,却不幸那一晚野猪没来,来的却是兔子,吃了野猪的药量,量自然大了不少。这样子,这只野兔难免就受毒过深,人吃了这样的兔肉,就算不被药倒,可总不是什么好事。可要是下了兔子的药量,却被野猪吃了,就不会起到药杀的作用,这样也就白白损失了一份药子钱。因此,大家在下药的时候,宁可多下点,以捕杀大野物的量来下,这样一来,这些肉的品质就没有叶地说的那么一点副作用都没有了。

可我这样的说法,也有人问过叶地。叶地也做了答复。叶地说,放心,放心,三步倒的药性都在血液里,野物一放血,药效就被放走了。不知各位可有感觉,你在放血的时候,本来看起来像死的猎物,突然会动弹几下?就是这个理,血放走了,药效也就失去了,这样的猎物像刚刚捕到的活物一样。肉质好着哩。

当然也有大药量下小猎物,当场毙命的情况。这样的猎物的肉就成乌黑色了。只是也能吃。这可能就是叶家三步倒的厉害之处了。

可无论怎么说,一条程家坳源,3000多人口中,竟有十多个智障人,有的是瞎子,有的是聋子的,大家还是愿意把这笔账记在他叶家的门下。不管他了,捕吧,有钱赚不就成了。

这个时候,最难受的是程一点五枪父子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来的属于自己的生意一股脑进了叶家。土铳都被管起来了,谁还会来“校铳”呢?要知道,程家卖土铳是生意,能赚大钱是不假,可生意中的大头是“校铳”。校铳,就是校准头,一般的十天半月的就要校上一次,收费也就五毛一块的,可卖出去的管管土铳都是不竭的财源呀!“这该死的陆干部!该死的凌志天!该死的荣叔!该死的张大熊子,该死的陆少求!”这段日子,程威天天都在心里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20.

陆少求等来了倚菊的探望。

他知道她会来的。只是为什么整整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才来,陆少求动了几次嘴想问,可还是咽下了。人家能来看自己就已经不错了,还规定是什么时候来吗?

出事头一天的傍晚,倚菊就听说了张大子与陆少求“对铳”的事。可这两个男人都是叶田的重点防范对象。她要是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人,一走开就要大半天工夫,得先编个理由。可在那个节骨眼上,再怎么编也会被叶田看出破绽来。她只能等。后来听说,两个人伤得都不是很厉害,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天到晚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该下田下地,该上山上山,自干自的,叶田再多疑,也找不出茬来。

早上,倚菊说,当家的,家里的米缸空了,你看看你家兄弟要不要去公社粮站,给捎上一点米来。叶田说,叶地现在老忙了,家里走不开的,要不,你去吧。叶菊说,她不去。她去了,午饭谁来烧呀,你叶田还不饿肚子。叶田笑了,妻子对他还是关心的。便说,没事,不就一餐饭嘛,早上多烧点留着不就对付过去了。就这样,叶菊争取到了探视陆少求的宝贵机会。

在仔细看了陆少求的伤势之后,聊了一阵事情的经过,倚菊就说不出什么话来说了。她知道,她不能表露出过多的疼爱和怜惜。那样会不好,会让眼前这个傻小子想入非非。于是,半个小时的会见,两个人说起话来,都是没头没脑的。

“姐,我瘸了你还要我吗?”倚菊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陆少求把憋了好多天的话吐了出来,像吐起了一块卡在喉头的鱼刺,一下子轻松多了。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话题。倚菊要说不要了,那会对陆少求产生很大的伤害。要说是要了,又怕他长了痴病,真要一辈子不娶,到头来自己成了陆家的罪人。可她却必须回答,至少现在的陆少求是个病人,需要安慰。特别是来自她的安慰。

“少求,我是你姐,我怎么会不管你呢?你的事,姐都管。”

“姐,我说的不是你说的意思,我说的你明白的,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陆少求不依不饶,就像逼着倚菊私定终身一样。

“快别这样说,姐的身子配不上你,姐一定给你找门好媳妇,好不?”

“我不要!我就要你!你在我眼里是最美的!”陆少求眼角有点红,倚菊早已有了泪花,视线模糊了。

可无论如何,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对话。陆少求真能让倚菊离了婚嫁给他,一个程家坳源的吐沫星了就能把他俩淹死。这也不是说程家坳的人都封建,还要女人守着从一而终的妇道。而是人家叶田是个痨子,谁要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就会被人戳脊梁骨。

除了这些永远没法子兑现,或者说现在还无法去兑现的,来自陆少求的爱慕外,倚菊还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姐,叶地说了,你恨死张大熊子了,我总算了为你出了口恶气。”陆少求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可听得倚菊胆颤心惊。莫非陆少求的脚,张大熊子肚子上互挨的那一铳,都是叶地挑起的?始作俑者竟是他们叶家?

倚菊权衡了半天,觉得不能在陆少求面前拆穿叶地的谎言。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要陆少求去对付张大熊子。这傻小子是被人利用了。

“少求,姐谢谢你了。可这话不能对任何人再说了,要是让人知道,是姐让你去对付的张大熊子,姐就是教唆犯,保不准要进大牢。”

“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事我会说吗?他凌志天问半天了,我也没透露一个字呀,你就放心吧,它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头。”

倚菊的脑子转了转,很快分析了一下叶地的目的。很显然,陆张两人用土铳一互伤,土铳就会受到管制。土铳一管制,人们要打猎就得用他家的三步倒。作为叶家的长媳,叶家的生意红火,与她也是脸上有光的事情。可叶地做人如此不地道,却是她没想到的。叶三步当时选择小儿子接班,其主要原因在于叶田人太老实,加上身体孱弱,难堪大任。叶地大脑聪明,计谋也多,但为人不够坦荡,这也是叶三步最担心的地方。要知道,使毒之人,若心如毒药,必定成不了宗,立不了派,弄不好还会招来大祸。因此,在老爷子辞世的时候,把一本《唐门毒经》交给了叶田,却让叶地继承了祖业。说到底,叶地懂得了三步倒,也就是他们老叶家最常用的毒杀猎物的配制,却也仅此而已。这些事情是在叶田好几次身子骨虚脱,差点步他爹后尘的时候,陆陆续续对倚菊说的。按照老爷子的意思,只要叶田有个儿子,资质尚可,叶地就得把掌门的位子还给长房。倚菊现在想来,叶地总是有意无意往家里跑,把个叶田当宝贝供着,说不定在心底早在打这本祖传毒经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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