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李素淡淡道,“他三年前开始慢慢地咳血,后来没有治疗的法子,一夜咳血而死。他似乎有一把不错的嗓子。”
丁逸冷笑了一声,似有所悟,“我现在忽然发现,只要入了夜魔的门下,很少有人能够活着出来。即使出来也活不久长。”
“你难道没有发现,活不长久的人都学了他的歌声?”李素忽然道,“我听我那弟兄说,他的歌声的练气法门本就十分奇特,于人寿考无益。”
据说凡是学他歌声之人,必得每日连续服下特殊的药汁至少三年以后,然后再去感知自然万物声响中的起承转合,喜乐悲欢。楚青青乃是最为出色的一个。
“你说得非常不错。”岸边人由衷的赞赏,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人身影如魅,瞬息间安然坐在了徐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他迅速给昏迷中的红衣少女喂下了半枚绿色的药丸。
“青儿是我的一只夜莺,你不必再动念头。”他冷冷地对丁逸道,“你也随我走,我有任务交给你。”
他转身又看了看李素道:“这位是闻名两淮的李娘子罢。你要的会票在我手里。”
“你将这会票看得太为重要了。”李素淡淡道,“我们既然能将它造了出来,定然也能将它废了去。”
“是么,”李延秋咯咯笑道,“我现下就去拜访我的堂姐,让她将这会票呈了上去。我相信,你们的皇帝即使多么宽容,也必然容不下岳家军的旗号继续下去吧?”
这次李素说不出一个字。
李延秋站起身来,朝丁逸凌空几指后道,“我先封你武功,至于如何惩戒,还要看你怎么表现。”
“你干脆杀了我。”丁逸冷冷道。
“死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么?”夜魔喟叹道,“假如是这样的话,我在二十年前已经选择了死亡。我现在留你不死,也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丁逸没有说话,眸子里却隐约有星茫一闪。
“不管如何,留住你的命,才有机会救你的女人。”夜魔眨眨眼道,“不过我觉得你一丝机会也没有,不是么?”
丁逸在码头雇了一辆马车,将青青放了上去。
夏天的大日头已经缓缓地升了起来,但他却冻得牙齿打颤,全身发抖。
“我将你平素积累的寒毒现在聚集在气海位置,倘使你闯过这一关,你就可以考虑考虑杀我报仇的事情。”他的语调非常轻松,轻松得仿佛在和丁逸讨论天气。
“你快些杀了我。”过不得片刻,紧紧抓住马车里面的坐垫已经完全没有效用,因为除了寒冷之外,仿佛有一种虫子钻进了心里,令他麻痒难当,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好给它止痒。
“当然不止这一种法门。”李延秋继续道,“既然拜入我的门下,修习我的武功,便不能有这背叛的打算。”他忽然语气一冷,道:“你现在正在承担这种后果。”
楚青青此刻已经清醒过来,看到丁逸的面容一会儿苍白,一会儿血红,不觉吓得朝里躲了一躲。丁逸却挣扎着爬了过来。
“青青,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青青急中生智,拿了几上一架古琴,将丁逸砸晕了过去。
马上的李延秋听到,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一车一马静静地行走在官道上。不知道何时
前面一阵人喊马嘶,还有趟子手来来回回的呼喊声。不过他们却都停了下来。
“李公子。”听得到李延秋嗯了一声。
“他还没有醒。”这是清风镖局的万俟松,他有阴沉的嗓子,带点沙哑,常年不停地咳嗽着,是以青青很快分辨了出来。
“江宁府不用去了,咱们这就回临安罢。”李延秋吩咐道。
“可是公子不是说,要到江宁延请名医…”万俟松小心翼翼地道,“倘若大公子在半路不治,这趟镖可怎么算?”
“名医就在马车里。”李延秋冷冷道。
这时马车一阵颠簸,丁逸的额角撞在了板壁上,他迅速清醒了过来,一双黑幽幽的眼瞳盯着楚青青。
楚青青悄悄道:“我给他下了一种迷药。”
丁逸露出赞赏的目光。他用唇语道,“用这个换你的解药。”
“你怎么办?”
“别管我。”他觉得有些不妥,又道,“你放心,他不会轻易杀了我的。”
楚青青朝怀里乱摸了一回,苦笑道:“解药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她一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从小便是这样,总是丁逸跟在她身后,捡起她遗忘的琵琶,捡起她忘记收拾的梳子。还有一次,他装模做样地捡起一个玉镯子。
那当然不是她的。他嗫嚅着说要送给她时,她还是怪难为情地收下了。如果没有乐暖,两个人也许仍然在临安城讨生活,也许他们两个已经成家,有了孩子。那样也挺好。
丁逸一向是众位流浪少年的首领。他这个首领既是靠他打架的狠戾,也靠他出众的领导能力,他不苟言笑,老是用怀疑而阴沉的眼光打量着所有的人。
但人人都听他的话,所有的人都对青青格外地好。这不仅仅因为这帮乞讨儿当中只有这么一个女孩,还是因为她出众的歌喉和甜美的微笑。
所有人都认为,青青的到来虽然突然,但却是上天给丁逸最好的礼物和伴侣。直到乐暖的出现。
乐暖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他们。这个肤色苍白,寡语少言的削瘦少年吸引了青青全部的注意力。她甚至向乐暖提议两个人可以结伴乞讨,一个鼓乐,一个唱曲。
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丁逸眼底的绝望和愤怒。
她当然也没有预料到乐暖的拒绝来得那么直接。
“我没有兴趣,你一个人唱吧。”乐暖淡淡道,“我或许可以在你唱歌的地方等你出来。”
那天她去了万花楼,是一个富商豪客的生日,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她款款地上去,低眉调弄了一下琵琶,随随便便唱了一曲。
掌声喝彩里夹杂着一句低沉的微叹:“夜莺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那一刻几乎停止了呼吸。
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慢慢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
他钳住了她的下巴,低声道:“想不到我的夜莺儿,竟然像大雁一样,来到了南方。我都以为找不到你了。”
他有着精致的脸庞,一双碧蓝的眸子里仿佛有无穷的魔力。他是她的师父,许多年以前从天山将她带到西夏的王城里,教她歌唱。
他喜欢夜晚听她的歌声。她的生活十分优渥,除了学学唱曲之外,她住着最华贵的房屋,穿着最美丽的衣衫,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她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他甚至认为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父母被谁杀掉。仿佛他天生就是她的主人。
他当然喜欢即使拥有自由也时时刻刻贪他在身边的夜莺儿。于是她的自由度多一些,再多一些。有一个晚上,她甚至自由出去,参加当地的上元节。
当他静静地等到半夜,她悄悄回来时,他认为青青已经彻彻底底是他的人。那个晚上他和她聊了天,饮了酒。睡得也特别香甜。
他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那时的楚青青已然出了西夏王城。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犯下错误。”李延秋微笑着说,“我的夜莺儿,你根本不配拥有翅膀。”
她那晚上便被李延秋从万花楼带走,囚禁在临安城内清河坊一处大宅里。她进去的时候是初冬要下雪的天气,出来时还是要下雪的天气。
那年临安城不知道怎么回事,犹犹豫豫地停在寒冷的冰雪天气拔不出一只脚。
因为李延秋要她做一件事。从那刻起她暂时得着了自由。
昨天晚上她才发现,丁逸不知何时已经是他的下属。
“我是为了找到你。”丁逸悄悄道,“我用了许多法子,才发现你竟然在听风楼那里。”
经过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囚禁与折磨,她谁也不信,包括丁逸。因为万花楼那场也全是丁逸为他接洽。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么一段噩梦般的过去,和不敢再见的人。但这不足以成为丁逸被原谅的理由。
从地窖里出来时,她的双手的指甲都是秃的。她曾经绝望地寻找,幻想能在囚禁的地牢找出一条出路。
当真地站在太阳下面时,她忽然觉得出来的只是个破损不堪的躯壳,而那个活泼美丽,有个向往的青青仍然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
所以她看到丁逸忘记了招呼,似乎从来不曾认识这么一个人;听到丁逸的解释也忘记了反应,仿佛丁逸怎样筹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丁逸看到她双手的秃秃的指甲时,眼睛里愤怒的火焰只一闪,就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他不再看她蓬乱的头发,被扯烂的红色衣衫。
他更加努力地跟着夜魔习武,成为一个忠心耿耿,沉默寡言的属下。李延秋甚至看不出来他竟然认识楚青青。
直到那天晚上两个人的出逃。
丁逸那天晚上跟她说,“哪怕你能高兴地过一天,我们都有逃走的必要。”
她来不及诧异,两人就逃出了江宁府;她来不及欢喜,两人就被李延秋捉了回去。
在她眼里,丁逸一向是那个能够给他遮挡一片天空的大哥;直到现在,她也没空思考丁逸为何这样。
车帘被挑开,李延秋冷冷道:“你,去解毒。”
“别让我靠近他,否则虽然他在睡觉,我一样会杀了他。”当时她中了迷药,以为乐暖终于找到了她。一场迷乱的梦醒来后,身上却是那个男人。
李延秋道:“那你就去杀了他。”
楚青青和丁逸同时流露出一副诧异的神情。
万俟松等人呆了半晌。
楚青青从马车上下来,慢慢地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觉得车里这个人毁了他的一生。
三步,四步,五步。她的左边靴子内侧藏了一把匕首。
她抬脚上了马车,又掀开了帘子的一角。
里面布置简单整洁,正中间一张铺位,躺着那个半死半睡的她的仇人。她左手已经摸到了匕首。只消对准心脏那里,利落的一刀。然后她就自尽,一了百了。
唯一的遗憾是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乐暖。那个倔强孤傲的清冷少年。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