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寒看着那只黄鹂,嘴角噙笑,树影落在他脸上,这美妙的风仪便显得若隐若现,捉摸不定了起来。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余寒悠悠说道,“那时我母亲,可不是这个模样。”
“那是什么样子?”
“噢,她几乎从不下厨,”余寒笑眯眯道,“她有空的时候,就寻了竹板,来揍我的屁股。”
“那你娘亲身手一定不错。”
“可惜在我十岁那年……”
谈话到这里嘎然而止。鸟儿仍然在啁啾啁啾,一阵清风吹过,簌簌的金色桂花落了满身。像是要驱散方才的沉重话题似的,余寒道:“我们先回城里。”他看了看楚青青又道:“去听风楼。”
“我不回去找他。”
“你怎知我们一定去找他?”余寒笑道,“我在听风楼有些事务处理,何况乐暖这小子,三心二意,咱们找他做甚?”
楚青青看了看他道,“你怎么知他三心二意?”
余寒尴尬道:“老朋友,自然是我更熟悉他。”
两人翻过后山,走到了官道之上。其时正是傍晚,车过满陇时,夕阳细碎,洒在一地桂雨上,幽香阵阵,中人欲醉。
楚青青情不自禁想起昨日清早和乐暖等三人初来此地情景,心中一暖,转眼望过去,发现余寒含笑望着窗外,似乎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这真是个怪人!楚青青暗暗道。
正这时刻,一阵迅疾的马蹄声,迅速地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看那身姿与完颜凤颇为相似,著了一件淡紫衫子。人随马动,只留下了一阵香风而已。
其后又跟随了几个黑衣骑马汉子,紧紧跟了上去。
余寒回神对楚青青道:“今晚可有热闹好瞧。”
楚青青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前头是云家的三小姐,后面这帮随从也罢了,只有一个我却是认得的。”余寒思忖道,“只是他去了云家又是为了什么?”他回头对楚青青道,“我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在楼下等我。”
他立刻跳下了车,吩咐了前头车夫几句,人却如一抹轻烟般地,掠了出去。
楚青青心想,难怪这人是乐暖的朋友-两个人行事都是这么不着调的!
她有心下车,却也不知该去何处。闷闷地坐在车内,听着前头马儿的铃铛玲玲作响。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最终,还是在车夫的叫声里,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下车的地点她很熟悉,因为这个小巷子正是她当初遇到乐暖的地方。那时,她还悄悄地在巷子门口右边的石狮子的脚掌内侧悄悄地刻下了这个少年的名字。
她立刻忍不住地,用手摸了摸狮子的脚,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她摸了摸,熟悉的六棱,捏了捏,里头似乎有样东西。
她立刻拿了出来,下意识地一抬头,却看到对面那家客栈的二楼的临窗,有人遥遥冲她举杯-不是余寒,又是哪个?
她做了个鬼脸,同时抽出了荷包――果然是她那个。那还是乐暖怕她病极无聊,央了她做的。她当然不会这个!这小小的荷包耗费了她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做成。
“这,不会是荷花吧?”乐暖一边打趣着她歪歪扭扭的针线,一边珍重将这六棱浅紫的荷包戴在了身上。
荷包里的纸条拆开,写了一行小字:同舟。字体遒劲有力,是乐暖的无疑。她思索了片刻,将纸条仍然放进了荷包里,又将荷包藏在了怀里。
仿佛有了这个荷包,就如得着了许诺相似,一时不知个什么心思。想起他今早上别去时的决绝和淡然,不免又七上八下起来。
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一想到乐暖,外面的一切都恍若无物。所以她自然没有注意到云欢一行气势汹汹冲进了客栈,更加没有注意到,余寒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
天色差不多黑了下来,夕阳恋恋不舍地挂在檐角。将街对面乌桕树的细碎的影子投到了楚青青的脚边,一阵秋风过来,吹落几片叶子,随风飘飘荡荡,恋恋不舍地落在了地面。
天气真地凉了。楚青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在这时余寒不知何时从她背后的小胡同施施然走了出来。
“咱们现在去渡头。”
“怎么去?”
余寒指了指对面的客栈。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了约莫二十来个男人。他们纷纷地骑上了马。这些男人看起来身材高大,面容冷峻,马匹立刻在店门口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列,看起来阵容极为整肃。为首的男人更是身量高伟,方正脸膛,浓眉阔口,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撩向鬓角,看起来凛然生威。
此刻这气势威严的大汉已经跨坐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正远远地朝着余寒做了一下手势。
“他是谁?”楚青青问道。
“我在漠北的一个朋友,咱们今晚就走。”
“去哪儿?”
余寒看了看她,一副你明明知道还要问的表情。
“你还没有问我有没有别的打算。”楚青青不悦道。
“现下也晚了。”余寒一边扶了楚青青上马,一边自己也上马道:“我既然得了乐暖那小子的嘱托,总要安安稳稳地把你送到他身边才是。”
“他去那里干什么?”
“女人不要太好奇。”余寒悠然道,“难道你没听人说过,知道得越多,有时反而越危险。”
这客栈位于城西,距离码头颇有一段距离,一行人穿街过巷,赶在落钥前出了南城门,这才沿着大道打马飞奔了起来。
如此奔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已经能远远地看到了渡口。夕阳贴着钱塘江面,洒下一片金红。儿近处的几艘大船,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船头的大红灯笼燃了起来。
未等人下马,渡头上已经站满了等待的几人。
为首的正是云家的家主,云琅。他著了一身深灰色的锦袍,一手扯着后面横眉竖目的云欢道:“涵风公子,这位客人,咱们已经恭候多时啦。”
云欢在背后柳眉倒竖,恨恨地瞪着拖古浑,哼了一声。
拖古浑浑似不见,朝着云琅拱了拱手。云琅朝身后的管事看了一眼。那管事立刻上前,将拖古浑的众侍卫迎到了旁边的几艘客船上。
几个人上了大船之上。江风猎猎,吹得船上灯笼摇摆不已,船身也随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入得舱来,发现这舱内轩窗四合,布置精工富丽,早已摆下了四台桌案。
拖古浑道:“这须得请了我诸位兄弟方好。”
云琅笑道:“不消吩咐,早安排了诸位爷在楼下用饭。咱们且去上面。”说着,走在前面,将众人引到了大厅右手的楼梯旁。
这楼梯雕刻精工,每层上面,又垫了一层厚厚的锦绣垫子,扶手又以锦缎缠裹。楚青青见惯了富贵风流,不以为意;余寒一向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对此权作不见。只有拖古浑哈哈笑道:“这倒是比我们漠北草原的帐篷还要精致许多。”
云琅忙谦逊道:“哪里,哪里!”跟在后面的云欢,却不自禁地撇了撇嘴角。
这一切,莫不落在楚青青的眼里。她忽然觉得有趣了起来。
二楼四面轩窗微微敞开,夜晚的江风已经将白色的帷幕吹得四处飘飞。白色的帷幕中间,摆了一张黑色的桌案,桌案上面,放了一张灵位。
云琅的脸色立刻有些难看了起来。云欢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
“涵风公子,这位客人,都是在下对舍妹疏于管教…”
“无妨,既然到了此处,也该拜祭一下云老爷子。”拖古浑诧异的神色一闪而逝。他一挥手,撩开层层飘飞的白纱,朝着桌案走了过去。
拖古浑堪堪走到灵位三步之外,漫天箭羽穿窗而来,借了风势迅速引著了大火。涵风右手一把揽过楚青青,朝最近的窗户掠了过去。
不料斜刺里杀出两名黑衣人,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几人在狭窄的船舱里展开了贴身肉搏,这几人招招致命,余寒一手揽住青青,一手与几人对敌。步履不乱,犹若闲庭信步。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一齐抢攻。余寒带了楚青青侧身一转,左手化掌为刃,击在黑衣人的右掌上,匕首应声而落;右足后踢,将后面围攻过来的黑衣人踢到了窗外。远远只听到噗通的落水声。
拖古浑也不闲着,霎那之间,已经有两个人被放倒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室内火势接着风势,越发旺了起来。
此刻除了火势,四下里一片静谧。静谧里又含着杀机。出去?会不会遭遇冷箭?
不出去,只能在这里等死。
适才的云琅,早已不知去向。
地上的三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拖古浑俯身一看,沉声道:“都已服毒。”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道:“冲出去!”
拖古浑一声长啸,朝着窗外飞身而起,余寒紧随其后,右手揽过楚青青,飞身掠了出去。
“砰砰砰砰,”弓弩发射声中,漫天箭雨,瞬间将三个人笼罩在内。
拖古浑挥舞抽出一柄弯刀,划出漫天乌沉沉的金光,遮挡了箭羽,又在船舷一借力,远远飞身出去。
楚青青只觉得在余寒的怀抱里,飘身而起,犹若凌虚御风,轻飘飘仿佛没了重量相似。她百忙中回身一看,却见身后火光冲天中,一个身影从火光中突围而出,在船身稍一借力,也轻飘飘飞了开去。
楚青青心中一动。还欲再看,那人却没了踪影。
他不是已经去了岭南?
待余寒放她在岸时,她仍然有一丝的愣忡。
“没错,就是他。”余寒道。
“他怎么在这里?”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余寒慢吞吞道,“你会不会开心一点?”他一边说话,一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楚青青咬紧嘴唇:“他去寻他的心上人了。即使是顾念我,也不过是出自同情。”她挺挺肩背道:“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对我很抱歉。”
余寒斟酌着道:“他心怀歉意,但却无法放弃这件事情。”
楚青青凄凉一笑:“你可知道,当一个男人对你怀着歉意,那是多么大的绝望?”
“也许,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余寒道,“他需要一点时间。”
楚青青道:“每个人都需要。只是我等得好像更久一点。有时候等待是没有用的。只是,为了欺骗自己,我也只有这么等下去。”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令余寒心中一震。
“余大哥,你为何不同龙儿同舟?叫我一阵好找。”这小姑娘一身白色衫子,夜晚显得分外惹眼。趁着一对星眸,笑吟吟地,正是完颜凤。
余寒只好咳嗽了一声。
“我知道了。”完颜凤道:“定然是我招待不周,惹恼了二位。是么?”她拍拍手道,“把这二位请到我的船上来。”
立刻有几名黑衣侍卫,围了上来。
余寒皱了皱眉,道:“完颜姑娘,实在是你会错了意。在下自在惯了,害怕连累了姑娘,就不好了。”
完颜龙拍手笑道:“楚姑娘,程姑娘还在我船上等着你,难道你没有兴趣一见?”
楚青青心中诧异:“她怎么到了你那里?”
完颜龙笑道:“自然是她找上了门。她在灵隐寺,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归来,岂不着急?我先邀了她过来。现下她大概都等急了。”
楚青青叹了一口气,看了余寒一眼。余寒也叹了一口气,看了楚青青一眼。
余寒看到完颜龙面露掩饰不住的喜欢和得意,心中一动,道:“完颜姑娘,虽然这次我们不得不同舟,但你一定要记住,追求男人,强迫和要挟,总是无用。”
完颜凤斜斜打量了他一眼:“但总比追求不到的好。”余寒立刻呆住。
几人再次登舟,天色已暗,一轮明月,已经从东边的江面升了起来。不远处的大船,火势渐渐熄灭,人声渐渐淡了下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除了岸边的一个人,待到完颜龙一行远远离开渡口登舟之后,方才从岸边的一处暗影中走了出来。
他,身长玉立,一身黑衣包裹的身躯显得削瘦而结实。眉间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眸子一片落寞与迷离。
他远远地看着楚青青走了过去,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