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不舍,为何不上前一探?”
乐暖一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旁边站立一人,这人身材高大,步子却悄然无声,如若不是他主动开口,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来人是他三年前在漠北遇到的旧人。二人谈不上朋友,但也并非仇人。只是乐暖并不想看到他。看到他令他想起一个人。
“兄台方才似乎刚刚落水?”乐暖眸光一闪,状似随意地调侃道。
“小事一桩。”拖古浑浑不在意地看了看地上的水印,说道:“我虽然被人算计,现下总算是站在了岸上。比不得乐兄泥足深陷,进退维谷。”
“如果不是我先期示警,将军的三十六铁卫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彀中。”
“我自然会承你这份人情,但是方才我们三人明明处于危地,怎不见乐兄稍加援手?”
“我对二位的功夫和应变能力很有信心。”乐暖淡然道:“那云家不过爪牙之流,而今晚派出的一帮虾兵蟹将,又能耐将军何?”
“哈哈!谢谢乐兄赠我这顶高帽子。”拖古浑笑道,“只是,令自己心爱的女人踏入险地,乐兄也并无担心吗?”
乐暖凝望远处楚青青所在的大船,半晌方道:“有余寒在,青青料必无事。”他神色复杂,朝着拖古浑拱拱手,诚挚道:“三年前我们在漠北一遇,小弟对兄台的武功,一向高山仰止…只是李幸她真地死了吗?”
拖古浑一挥手道:“咱们别说这些没用的。当时你我各有所求,如今已成过往,关于荔然台这次比试,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尊兄还没回答我的疑问。”
拖古浑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她当时只有一口气在,活着与死了也没有两样。唉,都怪我当时没有照顾好她!”他恨恨地一拳砸在了旁边的老树上。落叶如雨,扑簌簌地飞落在两人身上。
乐暖转身扼住了拖古浑咽喉,恶狠狠地问道:“你是说,她还活着?对不对?对不对?”比起拖古浑这深入高塔的壮硕汉子,他身量削瘦许多,但这时却带着不容糊弄的威严。
拖古浑眼神一缩,轻轻掰开了他手指,不管不顾道:“是!她当时还活着!是她亲口嘱咐我,她不愿意再见你。要我转告她的死讯,你才可安心。”
他巧妙地避开了复述原话。李幸当时气息奄奄,告诉他说:“只要你放弃继续追杀乐暖,我就和你走。一生一世不离开你。永远不会再见乐暖一面。”
他心思一动,立刻将计就计,将李幸的死讯传了给乐暖。
此刻重新面对乐暖,不免心中有些发慌,强辩道:“我拖某一生磊落,唯独这件事情上不够光明。只是既然她执意要我如此,我也只能从命。”
乐暖恨恨道:“她如今是否如李凤所说,果真在荔然台?”
拖古浑惊讶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阿幸受不了漠北苦寒,时日长久,我怕于她不利,这才托了人将她送往岭南休养…”
“阿幸?”乐暖愤怒道:“阿幸也是是你叫得的么?还有,李凤现在窃居金羽卫首领,为宋金西夏诸国同时效力,情报网遍布大江南北,如何不知此事?是你亲手将阿幸放入了险地!”
金羽卫原本是金国王庭的大内扈卫,同时兼职刺杀,刺探之业,近几年网络大江南北英雄好汉,更是逐步壮大了起来。金国式微后,金羽卫逐步南下,发展壮大为一个独立的暗杀情报组织。
乱世人命如草,更为金羽卫的发展提供了勃勃生机。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士,为了不菲的报酬。想要加入金羽卫。
正义已然逐步消亡,而邪恶却勃然而发,势如雨后野草,不可扼止。
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恐怕没有几个武林人士能抵御住诱惑。
江湖处处,栉风沐雨。能有份不菲的收入以及践踏人命的快感,比兵器榜的排名来得更加现实。
传闻金羽卫曾以岁入十万缗的诱惑,吸引了崆峒派的名宿司空悦加入,更不用提一些身怀武艺初入江湖,怀揣梦想却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能拯救乱世。江湖漂泊不久之后,许多人已经死去,还有一些活下来的人,开始逐渐思考人生的意义。
对于他们来说,能加入金羽卫,确实是不小的诱惑。
乐暖道:“前些年,金羽卫多数是零星招募。他们会单独联系看上的人选。而这次,却准备大张旗鼓,在荔然台公开招募。他们已经向目标侯选的武林人士发出了金羽令。”
“所以不用我说,你大概也猜到这次比试的地点了罢!”
拖古浑身躯一震,喃喃道:“那个地方,乃是静江中一处江心孤岛,乃是我一老友苦修之所,寻常人又怎么能寻得到?”
乐暖露出一副看白痴的模样,道:“江心孤岛?如今我知晓的是,当地有个泼皮,叫做什么静江小白龙的,专门在静江渡口摆渡,迎送慕名参加比试的武林人士登岛。拖古浑啊拖古浑,怎么三年没见,你还是长武功不长脑子!”
“静江小白龙?”拖古浑尴尬一笑,不自觉摸了摸下巴。下巴的络腮胡须早已剃得干干净净。这习惯乃是三年前养成,然而抚须的动作,却已经习惯了八年之久。平素他在漠北草原纵横驰骋,每日训练铁卫,又加上是个单身,哪里有空收拾仪容?更有相得的几位军中好友,酒酣耳热之际,称赞这一部须髯威风无比,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概,直令他对此事笃信不疑。直到遭遇了乐暖李幸二人。
那日李幸被他趁着乐暖刺杀漠北将军时,掳获到了他的大帐。他看到李幸时她已经被那将军的手下凌辱,折磨得没有了模样,只剩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散发着死气沉沉的空洞。人生的奇怪有时令人难以言说。想他拖古浑,堂堂九尺男儿,漠北姑娘人人思慕的大英雄,却对长着一双清凌凌杏眼的汉家姑娘真真切切地动了心思。
他第一次,站在漠北族人的对立面,夜袭将军府,杀掉了那些凌辱她的狱卒。这是他第一次杀掉自己的兄弟。
他第一次不顾别个异样的眼神,悄悄剃掉了胡须,就为了博得这汉家姑娘多看他一眼。他第一次不顾自己光明磊落的形象,使了计策绊住乐暖,又将李幸留在了漠北。
接下来他与乐暖周旋了三个月,在遍地搜索无功后,乐暖落寞南下,他还不放心,派人时时刻刻地盯着乐暖动向,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
一年前李幸告诉他想回江南,他想尽法子,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三个月前他又接下大汗命令,来到了中原。
如此一来,虽然不能与佳人常相厮守,至少也可以时常去探望一二。
李幸看到他,永远都是淡淡的,就连说她要去江南,也没有任何求恳,仿佛料定他一准儿会办到似的。
他初时还担心她会偷偷跑掉,但这心思映照在她清瞳里,他不免一阵恍惚,一阵迷茫。她淡淡道:“你已然答应了我不再倾铁卫之力去找乐暖的麻烦,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她答应了他什么?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那天晚上当他凌晨归来,告诉她整个青州军牢被他付之一炬时,她眼神里稍微有了活气。在得到他的许诺后,她在他耳边,以低低的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他: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他是个粗人,当时为了这句要挟来的承诺欣喜若狂;事后才知道,不会离开你,并不意味着别的什么。她每日在他面前洗漱,用饭,安睡,像是一个木偶人相似。只偶尔眼神迷茫一会儿,才让人觉得她的魂灵回来了一次。
她这漠不关心的陪伴,只是为了报答他不再围剿乐暖的许诺。
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到了江南,到了中原人聚集的地带,他才逐渐领会了这重意思。其实蒙善文曾经指点他的汉文。但他到现在才更深刻地懂得这种意思。
阿幸阿幸,你是真要和我白头如新吗?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头,说道:“阿幸那里我派了十名好手暗暗扈卫,断然不会出事。这静江小白龙又是谁?”
一千里外,静江府外的静江江面上,此刻闲闲躺在一只小舟上的男人,忽然打了个喷嚏。他喃喃道:“谁又在惦记老子?”转身一看,三五只鸬鹚扑扇着翅膀站在小舟上,为首的一只个头最大,神色倨傲,脖子一扭,将鸟嘴中一条大鱼准确地投入了鱼篓里。另外几只则摇摇摆摆,走了过去,纷纷将猎物放了进去。
这男人翻身坐起,赞许道:“好黑影,真没白养你!”说着从鱼篓里捞出了几条小鱼,给众鸟喂食。仰面看看西天,夕阳西下,江面上波光粼粼,金色余光洒在这人脸上,只见此人面容瘦削白净,颌下无须,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
“好了,大家伙今晚打点精神,又有得忙了!”他一跃而起,撮唇而啸,那呆呆立在船上的为首的鸬鹚黑影嘎地一声,飞了出去。其它众鸟紧随其后,又钻进了水里。
远远岸边三两人下了马,遥遥地对他打了声唿哨。大约是要渡江的意思。
此刻暮色西沉,静江府外的渡头,江鸥点点,沉入了暮色里,远远望去,竟然只有这么一只扁舟。
这男人心中一动:“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晚,没料到这么热闹。”他撮唇作哨,应了一声,撑开竹篙,那小舟便如离弦之剑,乘风破浪地,朝着岸边划了过去。
过不多时,小船轻轻磕了一下,就此停靠在了岸边。
岸边那人立在马上不动,远远地赞了一声:“好身手!”
原来这撑船之术,若在普通艄公,不过是借了技术高超之利。而这男人,却巧妙地将内劲运到竹篙之上,船随人动,远远望过去,好似人在御风而行一般,姿势高妙,速度奇快,眨眼工夫便到了岸上。
听到岸边那人赞美,这男人不以为意,问道:“客人是要渡江?”
“我有金羽令。”马上大汉从怀中取出一物,远远掷了过去。这一掷携风裹电,一枚黑魆魆的物事,朝着那男人面门直射了过去。
这男人眸中讶异一闪而过,一接而下,离船而起,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将那枚令牌接到了手里之后,又飘身落到了船上。
“客人原来是赴荔然台之约的。”这男人忍住右手疼痛强笑道。原来这令牌被马上大汉以炙热刚猛内力灌入,一接之下,竟然令右手生生烫伤。
这男人也算硬气,硬是没有吭声。
马上大汉眉毛一轩,哈哈笑道:“静江小白龙,果然名不虚传。”
这男人笑道:“那是江湖朋友昔年给的称号。惭愧。叫我廖轩便好。”说着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金羽令收入了怀里。“客人这就上来吧。天不早了。”
马上那大汉忽然问道:“看你这舟如此短小,我的坐骑如何过江!”
静江小白龙淡淡道:“一枚金羽令,只搭载一位客人,多一个畜生也不成。”
大汉身后的六名骑马侍卫大怒道:“大胆!”纷纷拔刀。
谁知那静江小白龙仿若无视,竟没有一丝紧张。他说,“客人如果还不上船,可能会误了今晚的比试。”
马上大汉研究了他半晌,翻身下马,嘱咐了身后那斯文侍卫几句,大踏步上了船。
静江小白龙手中竹篙一点,小船已经划出了两三丈外。
等到岸边原地等候的诸人都化作了小小的黑点,夜幕渐黑,空中的星子开始若隐若现。
“你难道真地不关心我究竟是谁?”坐在船上的大汉问道。
“每日送到孤岛的客人不知凡几,要是一一问来,岂不累死?”静江小白龙微哂,“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打败我的,和被我打败的。”
“打败你的如何?被你打败的又如何?”大汉心中一动,问道。
“打败我的,都去了孤岛;”静江小白龙道,“被我打败的,自然是都在江底。”
“所以你这里乃是第一关。”大汉赞赏道,“我算是打败了你的吗?”
“你说呢?”静江小白龙竹篙一撑,整个身子伸到了半空,借着竹篙一撑之力回弹,朝着大汉飞身扑了过去。
“好!”大汉赞道,同时手脚不停。左手紧紧扣住船舷,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夹住了那突袭而来的竹篙,瞬间一股淡淡的焦味传了过来。
他平素在北方纵横驰骋,于这江心之中与人对敌,并不敢起身,唯恐着了对方的道儿。那廖轩一击不中,立刻退身船尾。方才立定,那大汉弃了竹篙,右掌平平伸出,胁裹着无穷气劲,朝向他攻了过去。
掌势所到之处,廖轩摇摇欲坠,情急之中,右足勾住船尾,撮唇尖啸,平静的江面上突地出现几只黑色巨鸟,朝着那大汉扑了过去。
怎奈那大汉全身气劲当风,仿佛一堵墙相似,那些黑鸟竟然是近身不得,凡是稍一靠近,黑羽摧折无数。
廖轩一咬牙,如游鱼入水相似,嗖地一声没入了江里。
船上大汉缓缓收了气劲,喃喃道:“这人,我打败了他,难道不送我到对岸么?倒还要老子自己划船。”
他顺手捡起了廖轩遗留在小船上的半只竹篙,在水中胡乱划了两下,那小舟跟着便在江里乱摆了两下,倒害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正在此时,明月初升,贴在江面上,看起来静谧无比,谁知那小舟竟然突突突地从船舷一侧,开始进水。不一会儿便没了顶。
那汉子手忙脚乱,心道:“想不到我拖古浑英雄半世,竟然会葬身在这岭南江水之中。”
远处圆月大如冰盘,映照着一叶扁舟缓缓摇了过来,摇舟女子身姿挺秀,风鬟雾鬓,如雾似烟,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是谁?
“阿幸,你终肯来见我。”这是他灵台最后清明一刻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