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珍妃,清朝光绪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他他拉氏,镶红旗人。光绪二十六年因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挟持光绪帝慌忙出逃,勒令其投井而死,年仅二十五岁。
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幅水墨,像是明朝失落的苔痕,复一转手,又被映在八大山人的笔墨里。
那是雪落紫禁城,纷纷扬扬,笔走龙蛇。一切喧嚣过后,被一场大雪压下。
无声无息,却容纳了天地。
那场大雪,从何而来,终归何处?自春夏以来给予生命所有孕育的,将一生交还给那一场大雪。
除了惨白,还有死寂。
一场皓雪,故宫回归于紫禁城的肃穆,连带着过去的一切都是这样波澜不惊。一样的淡然,一样的明清。
许多年前的一个盛夏,我独游故宫。在一个角落里,见到了那口昭示着传奇的井。井身窄小,四周围了栅栏,不能前看。只恐俯身望下去,那碧波寒潭之下,会现出那幽闭百年的倒影。
万物生于水,又终归于水的平静。那井壁上,似有若隐若现的胭脂痕,以提醒那女子被推入井下时是怎样的绝望与不堪。
对影自照时,有谁知,这波澜不惊的水井里,已有不甘的魂魄挣扎百年。
珍妃井。一切故事传奇,终结于那口井。
一直以来很抗拒写晚清的故事,因为那时的天已从大唐的晴空万里转成了瓦片灰。九重宫阙狠狠地压下,连同那段历史也被推至墙角,写下“逼仄”二字。放眼望去,一切都是破败的荒芜之相。抗拒着晚清,是因为那时早已不复原有的骄傲。真正的气度已失,金粉浮华下,将一切前路酿成未知。
晚清。仿佛行将岁末,日子过得昏天黑地,除了外夷的枪炮声,再无振聋发聩之说。
她的出现,仿佛是这灰暗天地间的一抹亮色。尽管她于紫禁城犹如昙花夜放,却还是给这寂寞空城留下了最后一阵哀转久绝的回响。
又一轮红日从天边升起时,长于南方的她来到了风霜北地,将此身置于茫茫的紫禁长歌中。
她十三岁那年,同姐姐一起入宫,不久就被封为珍嫔。
天地一下在她的瞳眸中收缩,由碧瓦蓝天最终成了那单调的四方铅灰色。她跌跌撞撞,一脚踏入那纷繁复杂的琉璃世界,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认知着新的未来。甫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万花丛中静静立着的他。
他静静地打量着她,神色淡漠中却含着一丝好奇,仿佛看到了一个误入此地的精灵,在此流连顾盼。此地虽不是桃花源,她却如精灵玲珑、乖巧,还带有一丝怯生生的稚拙。
他就这样被她吸引,只因有了她那小巧的身影,使他十几载如牢笼的生活,也变得如同桃花源一般惬意自得。
只一眼,初相见,却如风过湖面,骤起涟漪。
那时的他不过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文弱少年,却因贵为大清天子而不得不终日劳碌。她如影随形,日夜守候,丹青对弈,缓歌曼舞。情丝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让两人深陷其中。
寂寞空城,却能有她这样的女子,亦为这灰暗的乾坤增了颜色。茶闲烟尚绿,棋罢指犹凉。她是他失落于指尖的胭脂记,轻轻挥手,便是好大一片华彩。
夜夜专宠,日日相随。初时是郎情妾意的喜不自胜,然而随着流光易转,韶华推移,宫中的冷眼渐渐多了起来。她第一次有了惶恐之感,靠在他的怀中问,他如此对待她,就不怕别人猜忌吗?
她是怕的,怕人言可畏。尽管如今怀抱着他能觉现世安稳,可在这连天都只是四方的紫禁城内,两个人携手行路,又能走多远。
他却搂紧怀中的她,笑着安慰,他是皇上,旁人又敢拿她怎么样。
话语虽轻,却足够她铭记一生一世。她定下了心,从此安然地享受那份人人争羡的荣宠与怜爱。不问后事如何,只求现世安稳。
那时的两人只在紫禁城的风云巨变外远远地观望,并不曾涉足风浪中心。所以,她才能半是娇憨半是试探地这样问。而他亦是青涩,所以雄心壮志,所以云淡风轻,所以这样轻易许下了对她的诺。
他是皇上,是理应手指轻挥江山便能改颜更色的天子。可,静夜之下,一灯如豆,风声萧肃,又有谁曾同夜色一般谛听那孤苦往事、寂寥春秋。
他本是慈禧的侄子兼外甥,从来不该同这冰冷的紫禁牢笼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却因风云翻覆、旦夕易变,他不得不四岁登基。
自入紫禁城,天空便被定格为四方。夜如寂寞的牢笼,将他深锁其中。孤苦的童年冷清寂寥,从无人给过他一丝暖,只因彼时他羽翼未满,只能寄人篱下,不敢有二心。可他始终怀揣着乘风破浪经天纬地之志,纵然明知以卵击石,也愿以粉身碎骨之躯,激起千层浪。
少年都有热血充溢之时,前行的路上,亦不去揣测粉身碎骨的下场。他不甘愿做那涂满丹蔻双手的指尖傀儡,只要引线微动,他的宿命便要从此逆转。
他是清醒的,只一眼便能看穿引线的所在,可挣扎呼告,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
他不甘心自己的宿命就是这样。
无人可以商议,无人可以诉说,前行后退,哪一处都烙着那个极强势女人的影子。这偌大的乾清宫,仿佛巨大的牢笼,呼天抢地却也摆不脱这强加于他的宿命。
孤灯夜下,他谛听凄凉风声。目之所及,是永远没有曙光的永夜。
十指紧握,她泫然泣下,懂得了他的悲哀与无助。她决意为他各方奔走,为他守候两个人的碧水长天。
在他们畅想未来的宏图伟业时,却没有注意到暗夜下伺伏的无数双眼正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风吹草动触及根本,便会立即有雷霆将他们挫骨扬灰。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帘幕后的那只手,那里,才是掀起风暴、摧毁日月的中心。
只需一个凌厉的眼神,便可令天下翻覆,河山倒流。
慈禧高居于金殿之后,以俯察的姿态将紫禁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看在眼里。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最初的摩拳擦掌在她眼里不异于孩子般的胡闹,若仅是如此,她自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谋者运筹帷幄,如果不伤及根本,她可以任凭他们你侬我侬。但显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已渐渐地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她不是无动于衷,不过是在静静地审视。
她的指缝开合处,便是留给两人的一片狭窄天地。两人的摩拳擦掌该被局限于内,若是想要逃出生天,便会被翻覆的五指重新压下,再无翻身之地。
很多女子以为只要尽心竭力地帮助自己的爱人便是好的,却从不曾考虑方法与手段。珍妃宛如精灵落入尘世,却不是那碧落仙子。精灵固然灵动能增添秀色,却并非能事事做得尽如人意。她只是一厢情愿地想为他担当,却不知会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境地。
纵观身后的灭顶之灾,珍妃亦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过错的。只因吃穿华贵,用度不够,所以她串通太监恃宠而骄,卖官鬻爵。这一举措俨然犯了大忌,不管她的理由是确有私心还是被人利用。
初衷已变,所以尽管心念仍如当初,却不似刚入宫时明澈如水。
卖官的事情发生后,慈禧大怒,唤她前来拷问时从她的住处搜出许多卖官的账本。条条目目,巨细皆明。尽管光绪在一旁求情,慈禧仍下令将其降为贵人,以示薄惩。
此后便预示了更加艰难的路途,尽管在此之后的第二年她便又恢复了妃位,可怎样看来,都似是回光返照。
她已然渐渐成为梗在慈禧心头的一根刺,只会随着岁月的加深而加重痕迹,断无抹平的道理。
她若是明白宫内风云,便该知道厄运只在旦夕间。被囚禁一年后又恢复自由的她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两人鸳梦重温之余仿佛又看到了并肩指点河山的一日,将曾经无力救助的苦难抛之脑后。
也许,两个人只是想奋力一搏,想拼尽全力,打破一生的枷锁。纵然同生共死也此生无憾,却没有想过,多年之后回望当初,连同死也是不可多得的福分。
那一年,年定戊戌。仿佛紫禁日落时迸发出的最强音,涌现出的一缕光明,终究被乌云重新压下。蛰伏于滚滚车轮后的一场春雨如醍醐灌顶,却终未能融化冻结千年的寒冰。这一夜,终究没能翻过去。一切的希冀期盼,都化作凄风苦雨,独自凄凉。
晚清固然摇摇欲坠,却气势犹在。一石只能激起千层浪,却无从动摇根本。真正的执掌者慈禧,正坐在金殿之后,以冷然沧桑的眼神,淡看风云。她是大清气数的终结者,也是守护者。有她在,大清便不会亡。
春雨未能如约而至,换来鲜血唤醒江湖。六君子已以身殉道,接下来的祭奠者,是支持戊戌政变的光绪与珍妃。
从此,珍妃被囚于北三所,光绪被囚于瀛台。
天地悠悠,两相思念。紫禁城中依旧风云变幻,不变的却是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和夕阳下的垂柳。
紫禁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天空单调暗灰,不辨旦夕。唯有雪落月缺,提醒着他们新一季的到来。
分离,是这样突兀,不可逆转。唯余锦绣华服空裹皮囊,他一无所有。而她则更是凄楚,不仅无人问津受尽冷眼,更要在初一、十五的正日子聆听慈禧派来的太监对她的训责教诲。
华服、锦绣皆可作为白绫悬于梁上,可她不忍。坚持着,守候着,只为相信有再见的一日。只要坚守着,终有一轮皓月,会将他们拯救于无边的黑暗中。
怀望着渺茫的希冀,所以咬碎银牙,所以执着无悔。
两年韶光转,远方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惊雷划过。八月惊雷落在地上,变成了外夷的枪炮。风雷旦夕,一场骤变,在以预想不到的速度逼近紫禁城。
攻城,城破,一切如秋风扫落叶。枪炮攻入国门,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眨眼之间,命已危在旦夕。那帘幕之后的双手再也不能无动于衷,裂帛之声倏然惊闻,杯盏摔在脚下,大清的福泽已无力再庇佑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打不过,只有躲。她目光远望,西方尚未卷入战火。
一切的打点在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一定要快,要快过洋人的车马,要快过滚滚的惊雷。繁华的北京城已成了一片流离之所,遍地哀鸿、生灵涂炭,将曾经的繁华涂抹成了一片疮痍。
一切打点妥当,临行之际,慈禧忽然想起了她。慈禧招了招手,那冷宫之内透出一丝光亮,她微阖了眼,两年未见,连日光竟也陌生如此了。
那样绚烂夺目,久违了那样多时候的日光,仿佛她曾经的二八芳华。
下拜,起身,颔首低眉,一如当初。慈禧言语之间含沙射影,意指要她投井自尽不玷污皇室清白。言语之间没有一丝怜悯,生生将她逼至绝路。
珍妃愕然,她没有想过,拼劲一口气活过那非人的两年,只为了能有故人重逢时。却没有想过,再次从那幽禁之所出来时,竟是阴阳相隔时。
她挣扎着,口口声声叫着要见皇上,她以为除了他,没有人能让她死。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说过要守护一世的女人。死并不足惧,却惧怕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为一具枯骨,就连冤魂也无容身之所。她要见他,哪怕二人再无回天之力,她也要亲口同他道别,才能放心地去往另一个彼岸。
将死之人,唯有割舍他的爱,方能了无牵挂。否则,纵然身为孤魂野鬼,也定当回此宫内,再做天人永诀。
可是,她自然是见不到他的。慈禧冷笑,眼见珍妃绝不屈服,挥了挥手,便听砰然一声,她已然被推落至井里。
砰然。寂静。却仍有余音回响,那是她魂归泉下时最后的呼告:皇上,来世再报恩……
来世,来世,最后一声砰然,是她生命终止的戛然。却仍在穷途末路之际,同他许下了来生再见的诺。
一面井水,隔开天地,隔开黄泉人间,不复相见。肉身禁锢于水中,灵魂不知何处解脱。那狭小的井口,并非容身之所,却成了魂魄的最终皈依。
生命来源于水,终复归于水。挣扎过后,是如水的死寂。任凭冤魂呐喊,无从达人间。
死一般的寂寞。一切都空了。
两年来,他拼命想要留住的那一缕微光,终究熄灭了。
此后,是万劫不复的暗夜。
原以为,挨过这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便可以相见;原以为,他们终将活过那个至高无上的她,纵然白发苍苍,也终得相见。那样多美好的原以为,在井水砰然之时,轰然破碎。
那样的哀恸,来自于多年的执念一朝灰飞烟灭。因这渺茫的希冀,所以苟活,所以不屈,所以纵然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可宿命从来悲凉,无人怜悯,连最后一丝拼劲心力去呵护的暖也要被毫不留情地扯碎。
绝望是今夜的月光,正照在一直西行的路上。那里,正有一队人马,悄然出城。
若井中冤魂仍能回视前路,不知是否还会做出那样大胆的举措。她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认清形势,恣意胡为,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也高估了慈禧的忍耐力。她没有透过重重帘幕看出掌握泱泱大清的那双手拥有怎样翻覆的力量,或者即使看出了,却依旧不知收敛。
她不懂得,不懂得韬光养晦,甚至不懂得低调行事。将所有的不满与反抗明白地写在脸上,写给全天下人看。她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对于光绪的爱和光绪对她的宠。她要全天下人看着,看她一介小女子是如何撼动九宫之上她的权威的。
慈禧,她焉能容得下她?
而她也并非生性纯善如水,对她的赞誉,更多是后人因为同情的粉饰。卖官鬻爵,支持变法,俨然有干政之势。若慈禧不挥手去灭,天下江山,怎生翻覆,更无人知。
可她固然有罪,却罪不至死。只因那声落井的砰然,将她的一生定格成了贞烈悲情。
紫禁城内,又是一场似曾相识的大雪。浩雪纷然而落,覆盖下满目的疮痍憔悴,将凌辱与污蔑粉饰成一片太平。
残雪沉井时,他终于从西安归来,依旧被软禁在了瀛台。
珍妃井,年复一年不起縠纹,只有微风拂过时,才偶然因风皱面。
胭脂落花井,是她香冢所在。花开花落几度春。寂静而来,寂静而去,所遗痕迹,唯有指尖波纹。
她亦曾如清风拂于他的心湖,却无人料知后事,縠纹复于平静后,是永久的寥落。
他将自己埋于瀛台之中,独自一人品味着苦涩的恨与痛。留不住,留不住,一切美好他都留不住,期盼再相见时,却是红颜枯骨两诀别。
他将绝望苦悲化为胸中戾气,以荒芜岁月消磨雄心伟业。他以生命为烛,照亮他与她的往事录,将自己曾经热忱的生命一点点在这宫中消磨殆尽,余热一点点被消磨,直至冷却成枯骨。
孤灯长夜,形影相吊。有苦再无人诉。三十年华,白发渐生,心事苍老。若他自甘堕落,放浪形骸,则可免去许多苦悲,可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他执着地不肯将自己放逐。正是这份清醒,所以更让人痛苦。
他要眼睁睁看着大清怎样亡国。
凄风苦雨,他扯来几片回忆,聊以度日。那一顶她用过的帐子,是他此生唯一的珍视。从此以绝望度日,以凄然果腹,再用悲凉作注,为她写下一生的哀歌。他将那最后一诺刻于指尖,长于心上,他坚守着,在黄泉之下,与她相会。
帝王的痴情,置于任何时空下都有让人动容的能力。他与她的挚爱,并不是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夜半私语,而是此生来世的相守相携。唐明皇三千佳丽皆饮过,最终选择独取玉环这一瓢,而光绪自始至终,也只爱她一人而已。
天地为庐,苍生为屏障,他挣不脱这宿命。感同身受他每一份执着的人已先他而去,紫禁城外,风起云涌。而他,似乎已置身事外。
他的生命已然满布凄风苦雨,却曾有一丝微光透过层层阴翳,射入内心。纵然稚拙,纵然孤寂,却也曾是他的唯一。
美好的事物,本不属于这紫禁城,所以他从来留不住。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却仍是注定了那一缕微光,终要于无尽的夜中缓缓剥离。
如狐仙之于书生,花妖之于少年,只能注定一时欢愉。因为本不属于,所以终不长久。
无力的执着,将悲哀的结局落墨。
光绪三十四年,在慈禧驾崩的前一天,他暴卒于瀛台。终将一身残破躯壳,付与紫禁城的茫茫大雪。死因成谜,想来再是如何也与那帘幕之下的女人不无干系。也许,她生怕留他一人在这世间终归有掀起腥风血雨的可能,她不愿让他翻案,所以到头来,仍是要带上他一同西去。
就像那年,带他匆忙西逃一样。此生唯一的解脱,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饮另一条河水。
他的一生,从未自己落墨,都是那涂满丹蔻的手,为他布下前路。幼时入宫时是,临终离宫时也是。但,所幸仍有这样一个女子,曾同他共执笔,勉强涂抹下片刻属于他的字里行间。
也许她为人并不完美,也许她本性并不全然纯善。但只因她对他那份毫无顾忌的高调的爱,便足以令他铭记一生一世。
他去后,紫禁城又下起了茫茫大雪。如泣如诉。大雪压境,将一切喧嚣与纷扰,化作了一片空茫的死寂。
传奇始于结束之前,纷争终于雪落之后。大雪是所有事情的终结者,一切沦落于地的,终随雪归于天庭。
一场皓雪,一次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