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赵姬,秦始皇生母,本是邯郸歌舞伎,为吕不韦买作妾室,后成为秦庄襄王王后。公元前二百二十八年卒,与其夫庄襄王合葬于芷阳。
我翻看《史记?秦始皇本纪》时,一个瘦弱的剪影从书中跌落。她像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惊艳了往事,改写了历史。烟波浩渺,她宛如狂风骇浪下只影飘摇的一叶舟。无意间闯入波心,止息云烟,却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狂潮。
一切,只因隐匿于人世间的那只东君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如同这一身披挂的肉体凡胎一样。上天既选择由他们坠落人间,便有背负的使命。
每个人道路各不相同,却要只此一生都坚定不移地前行。然而,总有一双无形的翻云覆雨手,在最不经意的微妙时刻将他们拉扯的偏离了方向,在另一条本不属于他们的道路上走下去。
路错了,却还要义无反顾。仿佛不经意间被卷入乱世的洪流,注定从此随波飘零。
她容貌绝艳,为后人所知,名姓却散落于青烟往事中,无从考证。因她出身赵国,后人便称她为“赵姬”。
在邯郸城的风月场中,她广袖轻挥,红装半掩。只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便能勾引得蜂狂蝶乱。
他一眼便在纷杂烟花中注意到了她。他阅美无数,唯有那一刹那,他心动了。于是,他毫不犹豫花重金买下了她。
从此,她的大幕由邯郸烟花地换做了燕赵生意场,成为他身后一个温柔纤细的影。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男子,正是阳翟大商人吕不韦。
如果不是有后世纠葛在,吕不韦应是男儿成功立业的典范。他以天道行商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进可埋草蛇灰线揽尽天下财,退可编《吕氏春秋》以文安天下。这样的男子,任凭时代洪流滔滔席卷,也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可,一切都是因为后来那段****纠葛,所以最终,他错足于自己设下的套,不曾拔出。
行商几十年,他早已腰缠万贯。却有更大的欲,在胸中蠢蠢欲动。目光落于那卷破旧的地图上,提笔批注时,他在秦赵两地,落下了一个大大的标记。
商者,小以牟利安身立命,大则帷幄睥睨天下。他目之所及,是乱世的烽火连绵,流离江山。在那里,潜藏着一桩巨大的生意,如果做成了,天下皆在囊中。
他搁了笔,唇角泛出一个邪魅的笑。大局已定,却仍需一个猎物帮他完成这天地豪赌。猎物不近不远,就是秦国在赵国作为人质的异人。
野心,是被乱世逐渐撑大的。既然江山无人认领,以能者分获,又为何不能由他来分得一笔?他的目光望向西方,夕阳已逐渐落下。明日,却有一轮新的红日,从东方升起。
明日的朝阳,很快就会属于他了。
秦岭蜿蜒,如龙蛇横踞秦国。站在骊山上,从上望下去,是看不尽的大好河山。望着脚下山河,他莫名心动,这才是他想要的宏图伟业。
一丝锋芒掩于唇角的微笑中,他来到赵国,找到了过得并不尽如人意的异人。在他的劝说下,两人开始了一桩图谋天下的交易。
吕不韦为“奇货可居”的异人定下的第一个计划便是结交秦国最受宠的华阳夫人。华阳夫人膝下无子,而异人恰是孤苦伶仃无人庇佑,两人若是能攀上关系,则能各取所需。后宫女子的致命伤在于没有血脉的延续,终究成不了气候。所以在吕不韦说出那句“色衰而爱弛”时,华阳夫人为着自己后日的打算,便收了异人为干儿子。
至此,第一枚棋子已落下,吕不韦为他埋下了平步青云的梯。
时至今日,干爹和干妈都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称呼。在这亲切的称呼背后,更多的是以利益为驱使的裙带关系。人人都想找靠山,冠上最圣洁的亲情血缘似乎看起来更牢靠些。异人是男人,所以他一力倚仗干妈。
华阳夫人在秦王面前说尽异人的好话,渐渐地秦王对他产生了好感,立他为秦国太子。第一步计策已经成形,异人对吕不韦感激不尽。吕不韦唇角拿捏出一个淡然的笑,酒杯晃动,推盏间一饮而尽。
竖子无能,不懂高瞻远瞩,不过一点好处便喜形于色。大幕方才拉开,离真正的好戏,还差得太远。
那一日,他为异人大摆筵席,以庆贺日后能够预见的青云直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宴过半巡,异人已酩酊大醉。面上是一丝异样的潮红,吕不韦眉梢眼角带出几分清醒的醉意,他双目斜向屋内帷幔的后面。早有一场埋伏下的桃花劫在等着异人,只等吕不韦的食指微动,号令轻发。
春潮带雨晚来急,此时的异人双目泛红,他凝视盏中琥珀色,心知时候已到。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的撩拨,便可将所有的****引得一发不可收拾。
酒盏在他指尖微转,已有一抹丽色跌落其中。纤细的身影隐匿于重重水袖之后,露出的明眸依旧勾魂摄魄,其中醉意更甚酒意。
她终于出场了。在两个男人不经意的言笑间,一个轻抛的水袖,轻而易举便俘获了异人的心。
吕不韦抬起头,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一场桃花宴即将开始,而他此时所该做的,不过是出去透透风。
此时的异人酒已半酣,正强撑着桌案不让自己倒下去。眼前却被那一抹丽色晃了眼,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她却倏然倒在了他的怀中。
那一刹那,天地旋转。他从未接近过女色,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他一时间乱了方寸。他手足无措,任由她在他怀中轻偎。忽听“咣当”一声门响,吕不韦已从门外进来。
他惊慌失措,面对怒气冲冲的吕不韦,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吕不韦大怒,说他怀中之人是自己心头爱姬,如何能随便相与?异人慌忙向吕不韦赔罪,刚才的酒意倏然醒了。吕不韦面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说既然你喜欢她,那么我便将她送你。
半晌,异人才缓过神来,从此对吕不韦感恩戴德。而她,则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只因酒意中的媚眼如丝和适时离席又归来的他,便成功将日后秦国的国君收入囊中。那是她第一次正面出现在史册中,以迷乱的眼神、魅惑的腰肢。一个轻颦浅笑,便拢住了秦国的半壁江山。
原来,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铺垫,而她才是这场好戏的正主。而他要用她的魅惑与心机,牢牢地拢住异人的心。使异人成为金殿上的傀儡,言行举止,须得以他为号令准则。
原先的运筹帷幄,只如黑白铺垫,直到她的出现,方才将整个天地,染成了******。
自此,她生命中的男人更易了,她的身份也从邯郸歌舞伎变为了异人的女人。她隐藏了自己已有的身孕,足月时诞下一个男婴,取名“政”。在赵国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后,异人终于即位,是为秦庄襄王,吕不韦被拜为相国。
异人体弱多病,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年轻的她就此成了寡妇,十三岁的儿子嬴政即位成为新一任秦王,称吕不韦为“仲父”。
大局表面上已定,空闺之中的她年轻寂寞,望着朝堂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来来去去,旧情在她心中复燃。
她一直是惦念着这个男人的,所以总是唤他前去自己的宫中,秘密往来。她享受着重新做他地下情人的刺激与快感,全然不管朝野上下对她的议论。
但,吕不韦是个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下去百害而无一利。为了摆脱赵姬的纠缠,他找来了一个名叫嫪毐的人,替代自己,同她共度春宵。
再一次,被他拒之门外。落寞已尽,春潮难平。她将失落隐于夜色之后,又将新的春色布满了床帏。嫪毐同她在宫中朝夕相处,不久她竟又怀孕了。
她生怕嬴政知道此事,与嫪毐躲到了距咸阳二十多里处的雍宫居住,先后产下了两个男孩。但此事终究被嬴政知道了,他的目光依旧逡巡在六国地图上不曾移开,心中却埋下了不平的种子。
迟早有一天,他要掀起风暴、劈开寰宇,让做下这一切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吕不韦是个精明的人,他是赵姬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如何不知她对他的依恋?可他不过食指轻拨,便将口诛笔伐的矛头全然指向了她。
她对于他,从来是有用或无用,从不考虑有情还是无情。他有经天纬地之志,又焉能将自身设绊于一个女子身上?所以,不管她再是如何爱他,她注定只能成为他手中一枚华丽的棋子。
而这,是她对他曾经给予的荣宠的最好报答。
从她跟着他起的那一天,身份便注定了。她以身躯做桥,供他通往荣华富贵的彼岸。她被他冷冷地踩在脚下,需要时回头观瞻,不需再用时便冷冷弃置,然后再用余生的时间过河拆桥。
在这离乱的年代,她要的不多,只是希望能从男人身上得到一点点能让自己夜晚足够安睡的暖。她用身体连接的三个男人可以给她荣华富贵,也可以给她一时欢愉,却从没给过她想要的暖。
在吕不韦怀中,她知道他需要靠她得到更大的天下。在嫪毐枕上,她明白他这样爱她,不过是期许她能给他荣华富贵。她的身份在舞姬、妾、母亲、王后、王太后之间飞速游移着,却从未有一天能够做那期许一生的女人。
她的期许很简单:相夫教子,平安喜乐。
她作为女人得不到的,做母亲也从未得到过。那个生父不明的政儿,在他亲政的幼时,心底又怎能没有压抑许久的仇恨?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不断传入他的耳中,他都不曾理会,不是因为母子情深,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善于隐忍的孩子。他根基未稳时,顾忌太多,不能毫不犹豫地拔剑斫碎天地。直到仇恨遮蔽日月,他才会一朝雷霆震怒,摧毁一切。
她没有想到,雷霆乍起的那一日,竟预示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一日,朝堂上有大臣告发嫪毐意欲谋反时,有惊雷滚滚,倏然响彻秦王宫外的天际。
在赵姬和嫪毐眼中一直沉睡着的秦王政,终于在滔天的怒火中愤然而醒。搜宫、杀子、将作乱的嫪毐五马分尸。一切报应干脆利落,如雷霆过后寸草不生,留给她的是满地灰烟憔悴。
今夜不会再冷,因为血流满地,足够温暖她独自一人的黑夜。
她定定地望着那些尸首,恍如隔世。报应,来得这样快,她做下的,都十倍百倍地还了回来。
一切都是因她起的业。她需用无尽孤苦的后半生,方能赎罪。
其实,嫪毐不过是一市井小民,未必真有谋反之心。嬴政此举更多是为了泄私愤罢了,他敏感而自尊,理应是骄傲的王者,怎能因母亲的缘故而一辈子抬不起头?
仇恨之火埋得越深,燃势便越大。就像那一日,雍宫之内,血流成河。
在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料理完毕后,她被儿子幽禁在那偌大的宫中,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老死不相往来。
一生未入冷宫的她,却在几个男人都逐渐凋落后,第一次尝到了冷宫的滋味。让她守着孤独与忧愁度日的人,恰是她的儿子。她将自己的红颜青春都给了一生的冷清荣华,到后来也只换回一盏清冷月色。
后来,嬴政在大臣的劝说下,终于将她迎回宫。当一切都如轮回般重新开始时,一切都没变,变的只是她的心。
月如钩,在如墨的夜色中诉说往事。每一分荣华,每一分落寞,她都将它,刻成掌心纹路,细细清数。
人们埋怨她桃花流水,喜新厌旧。可她曾经的男人们对她又何尝恩深义重?吕不韦重金赎下了她,却只为了把她当做桃花局中最完美的绝杀;异人娶了她,却从不给她为人妻的安稳;而嫪毐同她相与,不过是为了权力金钱,享受着征服这泱泱大地上最尊贵女人的快感。
他们都从她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他们想要的,却从来都不是她。
她该恨吗?她又该恨谁,又该怨谁呢?
是去恨吕不韦吗?恨那个将她当作棋子,却最终为她谋了出路的他?恨异人吗,恨那个软弱无能,却最终给了她无尽荣宠的他?或者是恨嫪毐,恨那个只知向她索取从未给予,但却曾陪伴她度过冷清长夜的他?
恨。她将这个字狠狠地写在心口,手指却最终颤抖地落下。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她已无力,去单纯地恨某个人。
他们都有那样多的不得已,一生都在名利场中角逐着。他们从她身上获取着,自以为是地慷慨地给予着,却从不考虑那是不是她想要的。当旁人指责她水性杨花时,又有谁问过寒馆孤灯下她的悲哀。
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想陪伴一辈子。可是,他们却从来只当她是流离鸿雁,是烟云过客。心里连一点位置都没有给她,不论当初欢好如何,眨眼之间转手送人。
不是她频繁更易自己的男人,而是她始终被抛弃、被放逐。她拼尽全力也只想留住寝宫中那最后一抹冷冷的夜色,因为只有在夜里,她才能感觉到一丝暖。那份暖,来自同她相与的男人身上。
若非如此,她早已被磨成干枯的冰了。
也许,她最该爱也最该恨的人,是当初救她出烟花坊的吕不韦。是因为他无意间的出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那时,谁都没有预见,他们第一眼相遇时,便埋下了后日的许多结局。
她从始至终就该是他的女人,她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荣宠,她的孤独,她的大起大落,她的大风大浪,都是拜生命中这第一个男人所赐。
她是那么想跟着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过着属于他们的安稳日子。可蛟龙焉能甘心潜于浅滩,他隐匿多日运筹天下,不过是为了一飞直上九重霄。他的壮志太高太大,她无从触及。从一开始,她就该以听闻传说的姿态仰望着他的人生,而不是因相遇后的赎身而硬生生地生出交集。
他的人生太过波澜壮阔,而她不过是一叶小舟,被强行置于他的波心。所以无从停驻,只能随波逐流,永生永世不得靠岸。
一次次,他对她的依恋视而不见,对她的真心置若罔闻。为什么,在她甘当他的棋子为他完成这夺得天下的任务后,他还是要将她弃如敝屣?
他有经天纬地之志,纵横捭阖之才,所以注定他不能属于一个女人。更不愿因为那一抹桃色,成为自己功名伟业的羁绊。
他的心太大,大到容不下一个女人。
可是,她念着他,无论何时何地。
她不会知道,吕不韦已因嬴政的猜忌而被贬至蜀中。那一夜,他对着嬴政的诏书,矛盾万分。
他有很多想说的,他想说,他如今的这一切都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想说,如果不是自己,他坐不上如今的位置。他甚至还想说,也许,他是他的儿子。
那一夜,暴雨如注,整个天地都战栗起来。夜雨闻铃,知离肠断不远。密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终于被他撕碎,团团扔在脚下。
天亮的时候,他已伏案,像是沉沉地睡了过去。苍老的手边,是一饮而尽的半盏鸩酒。他终是选择了将千言万语都带到黄泉之下,碧落之中。
也许,只有他放了手,嬴政才能真的长大。
一切都是自己设下的套,善骑者堕,善游者溺。二十年前设下此局,他落子无悔。机关算尽,天道得窥,却始终不曾算透半生命途。
最终,他错足于自己设下的局中。选择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刹,是无尽怅憾中的心甘情愿。
得窥天道的,看不破孽缘。算尽天机的,参不透情债。
消息传到她那里,她愕然。在她的眼里,他有纵横捭阖之才,死,对于他而言,从不该这样轻易,也不该这样快。
然而,噩耗如一支箭,直直地插入她的心口。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了,然而在噩耗传来之时,她方才明白,自己离心如枯井,还差得很远。
嫪毐死时,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恶心。他死时,她方才明白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可惜,那些词语,早已承受不起她如今的痛了。
他走了。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亲眼看着她一生荣华、大起大落的那个男人,终于先她一步走了。那么,自己还在等什么呢?
她回忆起很多,一生最难忘,恰是当年她初出烟花场,跟随他红袖添香夜读书时。她只想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后,做那个岁月安稳后的小女子。
三四年后,她因抑郁死在宫中。将一切纷纭留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前去寻找那个男人。不管他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不管中间夹杂了多少个暧昧而尴尬的男人。她都是属于他的。
是他让她走错了路,她努力地靠近他,却被他用大手无数次地推开,走上了另一条本不属于她自己的路。
可是,她所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怜,一点点暖。爱本该纯净,又为何要混杂这样多的家国是非。如果有可能,她情愿这一切从未发生。他只是那个流连于风月场的潇洒商人,而她只是莺歌燕舞的邯郸歌舞姬。然后目遇,携她归家,再不去考虑身后纷纭,生前风烟。
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江山追逐,将韶华轻换。所以到头来,霸业等闲,风月成空。留给他的,不过是荒土一捧,青碑一块。
九幽之下,她定要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其实,自己这一生,从来只有他一个男人。
希望最后一次,他不会再将她的手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