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万贵妃,明宪宗宠妃,年长皇帝十七岁却得宠一生,世所仅有。后期残害嫔妃皇子,成化二十三年春因病暴卒。
我一笔一画勾勒下这篇的标题,仿佛小心翼翼地于锦帕上绣下那一幅鸳鸯戏水图。落笔之余,是一丝怅憾。
窗外,云过清明,预示着一场老去的春雨。那场雨,因误过了时候,所以始终不曾酣畅淋漓。
不情不愿。可东风来得太晚,终究误了花期。只能以星星点点,成全一桩花开的遗憾。
仿佛她与他的故事。
后人评价那段历史,说自古从不曾见过能像她这样承恩最晚却最专最久的嫔妃。仅因这从不曾见过,就将这段故事推到了传奇的风口浪尖。
可惜,演绎这段挚爱的,是一位相貌平庸的妇人,一个柔弱无知的少年。没有你侬我侬,没有郎情妾意,没有惊天动地、海誓山盟,其间夹杂着许多尴尬阴谋、风霜离乱,却仍是将这份挚爱铭于骨、刻于心。
因为这份独特甚至难以理解的感情,致使后来人瞻仰那段史料时,也只得望洋兴叹。那样刻骨铭心而难以言喻的爱情,若非亲身经历,断然难以理解。
不会艳羡,偶有批驳,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愕然。
命如琴弦,却被时空拨乱。在恰好错过一场轮回时,她来到了他的身边。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两岁。
她叫万贞儿,是当朝孙太后的心腹。由于明英宗亲征瓦剌,在土木堡兵败被俘,留下了襁褓之中的太子朱见深在深宫之中。国一日无主,便风云莫测。孙太后高瞻远瞩,生怕政局有变,便派出她作为自己的耳目,守护在年幼的太子身边。
那一年,两人初逢,他只是一个幼童,依偎在她的怀中。不知不觉中,她已成为母亲般的存在。纵然前路难辨,她却以身为他守护下最初的岁月。
那是他对她最懵懂而原始的记忆,那是来自孩提时代最微妙的触觉。他知道,前路莫测,却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将与自己同在。
尽管身为孩童的他无知无觉,大明的天空却依然风云变幻。孙太后的忧虑终于坐实,在他五岁那年,被自己的叔父明代宗废为了沂王,并逐出宫门。所有的人都对失势的他避之犹恐不及,当他惶惑的目光望向四周时,发现了那个纤弱而柔和的身影。
她执起他的手,在众人的冷眼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夕阳在身后拉长,将一长一短两个剪影投射在灰暗的宫墙上。
紫禁城外,是两个人的江湖。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没有人知道前路何方,亦没有人能为他的将来给出答案。冰冷的手中仅有的温度,是她给他的,蔓延在指尖,那样暖。那一年的她已然二十二岁,早已是为人母的年龄,却因为他的缘故,至今未婚。
宫外的日子清贫,却为他开辟了一方新天地。虽无宫内锦衣玉食,可只要有她在身边,粗茶淡饭,亦自安其乐。
宫外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无从揣测宫内的狂风骤雨。他十岁那年,父亲明英宗发动“夺门之变”成功复辟,将宫外的他接回,重新立为皇太子。
两个人的安稳岁月就此被打破,他不得不再次入宫,重新成为太子,周身的人对他的态度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着他们的前倨后恭,他茫然无措。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里,有着他一生眷恋的温度。
几年后他即位,是为宪宗。他平冤狱、励精图治,俨然有明君之象。
江山已在眼下拜服,却仍有一桩大事未了。他想要或者不想要的,都已得到。在他将这一切置于掌中之时,却还记着有这样一个女子,相濡以沫十几载,而他却从来无力回报。
他终于有了机会,这次的回报或许不足于抵十几载的真心,却是他倾其所有的全部。这一次,他想给她的,是半壁江山。
他想要封她为后,同她并肩偕坐,却遭到了朝野之上的一片反对。理由无他,只因她卑微的出身。宪宗无奈,虽高居龙椅,紫禁城内却不是他足够翻覆的天地。他握紧龙椅,不得不亲手将后位拱手送给他人,立了出身高贵的吴氏为皇后。而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她,只被封为了最普通的嫔妃。
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愧。宪宗虽然立了吴氏为皇后,却对她最为宠爱。他给不了她如今的江山,只能给她自己的全心全意。
这一举招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出身高贵的吴皇后自然更加不解,对她冷眼相待。
他即位的那一年仅仅只有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却已然老去,成了年过三旬的寻常妇人。失了姿容,磨了腰身,唯有一颗头脑与慧目识得眉高眼低。
宫中沉浮,双眼望去是不尽的是非高低。面对失落的后位,她并不直接对年少的他明言。她知道既能立之,亦能废之。她稍稍用了一出苦肉计,以下犯上令吴皇后责打她,以此向宪宗哭诉。
宪宗大怒之余要向皇后理论,却被她拦下。她说自己年老色衰,出身寒微,不如请皇后让她出宫便是。她知道,宪宗的怒火已被勾起,所欠的,不过是她轻描淡写的一阵东风罢了。
深宫之中,哪里有那样多尽如人意的情感。更多时候,女子对于爱的获得,是巧取,是豪夺。
皇后之位,是她应得的。她步步为营,只为夺取本应属于自己的事物。
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果然,吴氏被废,退居别宫。
然而,在宪宗再一次请求太后立万氏为皇后的时候,太后仍以年长且出身微贱的理由一口回绝,为他重新立了王贤妃为皇后。
从此,她与后位无缘。再是机关算尽,患难与共,只因她寒微的出身,便打碎了一切梦幻。
世道对她终究是薄待了。
后位既然已经没了指望,他再次成了她希冀的全部。
很多人都说她狐媚惑主,善用心计,欺着宪宗的年幼无知。而对于她对宪宗自小的照料,亦被指责为百般谄媚,谋求荣华富贵。
其实众人都太高看她了,彼时宪宗年方两岁,高居的孙太后尚且拿不定主意,她一介宫女又怎能预测日后的未知。
况且宫中冷暖更胜民间,所有人都对还是幼年的皇太子不闻不问,冷眼相待。而唯独她不凭身份识人,风霜冷暖,为他担当。宪宗从小到大对她的感情如此之深,若她当初确为敷衍,日后成了皇帝的宪宗断然不会以此相待。
从小到大,尤其是放逐出宫的那段日子,两人的命运早已被红绳结为一处。放逐的皇子在外,若朝内当政者不放心,杀机暗藏时,首当其冲的便是身边人。
这一点,她不会不知。
可危难当头,是她一力相护,在风雨飘摇之际以一己之力护下了他的人、他的未来及全部。那时指责她出身低微不宜立后的人在哪里,如何在荣华富贵都向他袭来之时,却要硬生生将两人分开?
她又何必去惑,他从来就离不开她。从小到大,便没有离开过。
他最终没能以皇后之位作为送给她的礼物,只能以心换心,将自己全然交给她。皇后虽在,却只是摆设。她的宫中才是芙蓉帐暖,才是比翼鸳鸯。
成化二年,年近四旬的她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天降麟儿,宪宗大喜,立即进封她为贵妃。她总算有了日后的盼,此生皇后不得,却有了成为太后的希冀。可也许是因为她生产时年纪太大,孩子不到满月便夭折了。属于两人的爱情,最终没能以下一代的血肉形式延续下去。
像所有失去孩子的母亲一样,万氏哀痛欲绝。她永远失去了此生的希冀与依靠,因为宪宗的缘故,在她妙龄之时并未体验过花期的美妙,此时初为人母,却终于成空。而且由于年岁较大,她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
噩耗如一把最犀利的刀,使她面目全然扭曲。她开始突兀地转变,她将恨意化为连绵夜雨,摧残直下。但凡有宫女怀孕,她便命人强令她们喝下堕胎药。宫娥无力抗争,只能眼睁睁任由腹中的生命随那一碗汤水,化为脓血。
她只是不甘,她不懂得为什么本该属于她的,最后都会被无情地夺去。她不能有的,她们也不可以有!
纵然血流成河,到底意难平。
他的后宫,在她的疯狂屠戮下成为一片血河。这些,他都知道,却纵容着她伤天害理的发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腹内孕育的他的骨肉被生生融化,除了眉头紧皱,再无他法。龙椅上的他单薄无力,因为他知道,他欠她太多,此生此世,无力偿还。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纵容着她想做的一切。他只是凡人,不能立地成佛度她出苦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沦陷在其中挣扎,也无力相救。
他对她的纵容,除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恩情,还有难以言说的愧,尤其是在他们的孩子夭折后,那愧变得愈发明显。他愧让她十余年同自己一起受尽波折,他愧身为对他恩情最大的女人,却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皇后之位,他愧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两人骨血,下一世的期盼,就此化为乌有。
而这些,他都无能为力。
大明的天空,绝望而悲悯,俯视着紫禁城内芳魂无数。在大明即将血脉断绝之时,终于出手相救。
太监张敏藏住了纪姓宫女所生下的他仅有的儿子,送入宫中,与宪宗相认。在得知竟然还有一个孩子被太监藏下后,万贵妃大发雷霆,想方设法要求废掉太子。可用尽各种手段,她都没能除去那只漏网之鱼。
在此之后,宪宗又同其他嫔妃生下了几位皇子,不再对她专宠。大明的后宫,一改曾经的死气沉沉,再也不是她为所欲为的天下了。
颓势犹如一场蛰伏已久的雨,在绝望侵袭之时,突如其来。她知道,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后宫时代已然过去,自己掌控不了太久,把握不了太多了。
她的生命,越来越泛出灰败的迹象。
憔悴暮年之时,回望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的凄凉。她奋力地去掠夺,去掌控,去毁灭一切她得不到的。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住。临了,陪伴她的也只剩夜雨黄昏,晚景凄凉。
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她的一生,原来只是一场悲剧,是一场机关算尽却两手空空的荒唐笑话。
今夜,他又该在谁的宫中,又有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取代了她曾经的位置,同他耳鬓厮磨?
她听着沉沉的更漏声,心如死灰。
心性灭了,沉疴便越发难以控制。她渐渐地愈发心力交瘁,曾经所有的罪与孽,都向病榻之上的她伸手讨债。成化二十三年春,她终于决意放了手。没有了执念,没有了罪孽,唯余一具长眠的病体,同泪眼蒙眬的他相对。
先他而来的,终究先他而去。她将自己最美的年华奉献给了对他的守护,却最终没能陪他走完一生一世。
她在以皇后之礼下葬的那日,漫天凄风苦雨,昭示着他的悲凉。他望着满朝文武,说了一句对她一生的悼词:贵妃一去,朕亦不久于人世了。
那是他对于这段情感的最后一句交代,没有哀恸,没有冲动,有的只是无尽的淡然。好像世事如此,从一开始便是这样理所应当。
满朝文武大惊,皆言他不可如此胡言乱语。他却摇了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情与命,从何而来,又该归于何处。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宪宗病故,离她去世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他践行了自己对她一生的诺言。他一诺千金。
也许,辽远的时空下,两人从未分开过。可这一世,她到得比他早了那样多,所以缘分不为缘分,只为孽缘。
他始终愧对她,如今,一个人的黄泉路不好走,他要追上她。等待着下一世,一起轮回。
只是希望这一次,不要太迟。
如果相恋可以不拘于地点,又为何要拘于时间。年岁的鸿沟也许并非不可逾越,而是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越来越成为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于是,很多人将这种爱恋称为“孽缘”。而那“孽”,亦只是世人无从懂得的托辞。只因不曾感同身受,所以无从理解,相对愕然。
这世间并没有明确的界定来完成对爱的容纳,更不理解爱的莫名其妙、义无反顾。对于明宪宗自己,他又如何能说得清对于那女子执着的依恋。
他只是依恋那女子,迷恋她身上的一切,从肌肤到气息。他给了他能给她的一切,只因她是他年幼微弱生命中的光盏。从幼年时,他便依稀记得那影影绰绰烛光后缝衣织补的身影,只一眼,他便觉得如此安稳。
那不是母亲,只是宫女万贞儿。在他漂泊寒冷的童年,有一个人始终守护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付出一切。当他渐渐年长,她幻化为长姊的身份,同样是母亲的角色,但一切的改变,只因为他的心境变了。
软弱的少年敏感多思,在荣华富贵都向他逼近的一刹,他有的不是坐享其成的快感,而是无所适从的惶恐。他的目光急切地流连着,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目光对视的那一刹,他安定了下来。
面对着手足无措的他,她跪下,看着那个声名显赫却依旧稚嫩的少年。她告诉他,只要坐在这把龙椅上,就可以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
“也包括你吗?”他问。
她怔住了,旋即微笑沉吟不答。
从那一刻起,他明白,只要自己在龙椅上坐一天,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他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心境不再是茫然无知的少年。
当他还是幼童的时候,只希望在她怀中度过一生。而当他长大,他发现自己可以得到这个女子,不再是撒娇取宠要她在自己身边,而是以真正男人的方式。
这天下、这江山,统统都弃置过他,而无论他是太子、是沂王、是一国之君,始终有一个女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地成长、跌倒又爬起。他知道,纵然全天下都抛弃了他,她也始终会在他身旁。
她从没有离开过他。那才是他的至爱,是他一生不能割舍的情感。
万贞儿,固然不是良善之辈,可她再是如何罪孽滔天,在她的前半生,也是以红烛的姿态默默燃烧着,为他点亮了漆黑的前路。
心计阴狠,是因为十余年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当初的她若是毫无心机,又怎能保全尚在襁褓之中的他。为什么这份心计到了后宫,便成了千夫所指?
她深宫中的所作所为,他再清楚不过。可他不能有所作为,因为对曾经守护他生命的女人,他说不出一个罪字。如果他的生命里从不曾有她,如今的他又该在何处流离?这一切让他无法对她进行约束,他既然选择要做她一生的男人,便放弃了对其他女子的责任。
只能有一个女子进入他的内心,在她进入之后,他将心扉关闭。
孤立于龙椅之上的他一个号令便能令江山改颜更色,可所有的伪装,强撑起的坚强,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他什么都做不到。
心中空城,只留给那个记忆最初的人。纵然再多防备伪装,也始终能有一人以步履为声,踏响岁月,令空城如浪潮回响。
所有的人都指责他的软弱无力,要他履行君王的责任,为天下苍生、后宫担负起责任,可谁又来承担他的一生?
许多年前,在紫禁城阴霾的天空下,有谁注意过那个瘦弱瑟缩的孩子。从来只有她,她用年华为他诠释了相濡以沫。那么,在他主宰乾坤后一拥而上的女子,又凭什么能走进他的内心。
而那些千方百计不让她登上后位的朝臣与太后,反对的唯一理由,不就是她的年长色衰,出身卑微吗?
年长色衰,是因为前半生一直对他尽心竭力地守护;毫无家世,是天意注定,她无从更改。
他们曾经相濡以沫,却不愿相忘于江湖。在庙堂之高,在金殿之内,他们选择了继续相守。人们如果能对仅凭色相就专宠的结局而深信不疑,又何必要去质疑仅是年龄差距却确凿的真爱呢?
是天意,让她来得这样迟,却也让她在他最需要保护时点亮了他的天空。世人对她的诟病在于她身材臃肿、面容难看却能宠冠六宫。落笔之余是一丝冷笑,美貌的绝代佳人获得真爱,人人祝福。她耗尽前半生为他遮风挡雨,却因年老色衰后获得的专宠而受到世人的质疑。
原来,只有年轻貌美的才够荣宠一世,而相濡以沫的不配。
这世道,可真是公道得很。
万贞儿不幸且幸,她的男人并非像很多帝王一样忘恩负义,而是从始至终对她保持着依恋。她所失落的,宪宗都努力用别的方式尽力补偿。
一开始,是荣宠。最后,是生命。
比起薛涛,她又何其幸运。薛涛有倾城之貌倾国之才,可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抛弃一切去爱的元稹,不也是在慨然写诗赞她“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后始乱终弃吗?
她爱得轰轰烈烈,以至于跳出了她身份理所应当的逢场作戏。她所恋上的男人以负心闻名,结果只能是落花流水,一场空叹。
她如果能预知后世,又不知该是怎样艳羡那个不知足的万贞儿。
“愿得一心人”的誓言已铭刻掌中,注定一世。可她的痛苦,就在于要的太多。
她的爱,是掠夺的,是撕毁的,是视他人如草芥的。她不珍惜目下的幸福,终其一生觊觎着得不到的。
前半生的安稳她亲手种下,后半生的幸福她一力撕毁。先前的恩,已被后日的孽抵消。至于这笔情帐怎生清算,得等他追上她,两个人携手轮回时,再说个明白。
两个人,终于一起走了。宫内到宫外,碧落到黄泉,不离不弃,同去同归。
这一世,他来得太迟,让她在遇见他之前老去。时光将两人一分两地,将多少不能言说的爱,都化成了一生的遗憾。
下世所求,不过一起化身为人,在广袤的世间悄然相遇,将缘分落入实处,不再为世人所不容。
但,如果依然在遇见你之前老去,也请你不要放手。因为,我来还算及时,能够最终没有错过彼此,在这广袤的时空下,仍旧与你,对面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