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萧皇后,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后被选入宫,为隋炀帝的皇后。隋灭后,历经乱世动荡终归唐宫,贞观二十一年卒,享年八十一岁。唐太宗以后礼将其葬于炀帝之陵,上谥愍皇后。
此时正是冬残雪晴之时,严寒方过,东风乍来,换过一季新晴。
扁舟逝水,飞絮东流,绵延不尽,是江南流水。尽头处,便是西梁的国都江陵城。二月,莺未****未长,是将春未春,冬过不过的时候。
枝头残雪未消,已有新柳初绿。她便出生于这尴尬的时节。
二月出生,江南风俗视之为不祥。所以,本是西梁公主的她,一出生起便成了弃婴。
褓之中的她无人问津,几次易家,最终在舅父家中落了脚。
傍水而生,她本柔弱,却因风霜早早学会坚韧。那一株江南新柳,垂落在冰冷的湖面,泛起一层白霜。
那日,隋文帝希望从关系良好的西梁国选一位公主为晋王杨广的妃子,孝明帝大喜,可占卜完所有仍在闺中的女子后,竟都是不吉。他不忍放弃这天降良机,焦灼半日终于想起,似乎自己还有一个从一出生就被视为“不祥之物”的女儿。
他急忙吩咐下人,查明“不祥之物”如今所在,要她作为最后一搏。
就这样,她作为父亲最后的赌注,终于从他冷漠的眉梢眼角得到了一丝目光。生辰八字被送入宫中,测出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上上大吉。就这样,她被送入隋朝后宫,封为晋王妃。
“不祥之物”就这样被全然逆转,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匆匆入宫。
那一年,她九岁。
原本简单清晰的前路只因一次占卜而云遮雾绕起来。一切的恩宠繁华、富贵变化发生在她懵懂的童年,周遭的人世变迁已让她完成了最初的历练。她知道,从今后,她再也不是那个被随意弃置的女童,而是隋的晋王妃。
杨广的母亲独孤皇后见她端庄可爱,便用四五年的时间亲自教习。诗书毕,歌舞成。十三岁的她终于与二十五岁的杨广完婚。
她入深宫已久,芳名却无处传诵。我并不喜欢那个后世广为流传的“萧美娘”,总觉得充满了文人的赏玩之意。那么,还是还回她的原身,姑且称她萧氏吧。
完婚在宫内,不同于寻常人家,成婚的意义对杨广更为重大。他野心勃勃,希望将所有能利用的人都纳入囊中,而作为他的王妃,理应有更大的用途。
她心思玲珑通透,怎会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同他一起演绎着、蛰伏着,目之所及,是隋朝不远的皇位。
独孤皇后推崇一夫一妻制,杨广为得母亲欢心,从不纳妾,身边只萧氏一人。他与萧氏配合着努力做出勤于政务的样子,故意疏远新婚燕尔的她,这同冷落正妻沉迷小妾的太子杨勇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她亦假戏真做,不时地去独孤皇后面前哭诉他的冷落。
旁敲侧击,假戏真做,只为了壁上疆域图纸,能有落地成真的一天。
如此看来,御女之术真是一门学问。如果利用的好,女子可以是缠绵痴情的艳帜,是心无旁骛的彰显,是上位夺权的幌子。旺夫贤妻,红颜祸水,原只在男人一念间。
不近女色的深情演绎令他扶摇直上,当龙凤双辇并驾齐驱时,那段蛰伏的岁月成了彼此心底的默契。纵然不言,亦心知肚明。
夫妻间常有这样一种惯例,当丈夫荣升,发妻常被易主。色相是一个方面,更是因为她知道了太多,乃至他的全部。他的过往,失意与低谷,本就欲一笔抹去不愿再提,可偏有这样一个女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段艰难岁月。
若诚然曾经患难与共倒罢,若是不时翻翻旧账,是最厌烦不过的了。不管那女人是否曾经有恩于他,他所看重的是那低谷落潮连同所有的不择手段都应该永远随风湮灭。所以马前泼水,所以分道扬镳,他不愿她再次提起,所以将发妻放逐。
然而,面对刚愎自用、性情暴戾的杨广,她竟能以最尊荣华贵的身份掌管六宫长达十几载,这一切,不得不说是个异数。
是异数,也是必然。只因为,她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在她的身后,传奇如万丈光影延绵不绝,将她纤弱的身影淹没,人们在层层迷雾中揣测着,她该有怎样妖娆的容颜、怎样魅惑的双眸,才能将天下君王尽揽石榴裙下。
其实,后人的臆想都太过香艳,也太小看她了。他们忘记了,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而一心依附于色相的女子,不过一具空皮囊。
色相终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成空,把握不住的定然不能是长久的依恃。她所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睿智与洞悉。
他从来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她知道,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但当他到达权利的巅峰时,曾经的野心变得愈发膨胀,仅存的雄心壮志开始迅速跌落,化作纸醉金迷。
皇位是酿了多年的酒,只一滴,便足以将他灌醉。他醉于自己曾经的梦寐以求,性格变得愈发阴狠固执,渐渐地不受控制。
她无奈,却深知他的脾性,她适度的劝告如秋风过耳,并未在他心上引起一丝的波动。隐忍了多年的欲在今朝迸发,他再也不是阴沉精明的晋王,而是为所欲为的隋炀帝。
裂痕在一天天地加深,但两人始终保持着默契的冷距离。她总是那样适度,拿捏着那分寸,既要尽责,却又不会让他厌烦。
她是个懂得进退的女人,在他面前,从不据理力争,也从不因礼法教条伤了情分。因她不只是他的妻,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只是一个站在他身旁的女人,可以劝,可以谏,却不能替他做决定。
然而,在杨广执政的后期,他愈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大隋上下,一片哀鸿。原本沉默的她已不能再忍,提笔落墨《述志赋》,求他回转心意: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
迺夙夜而匪懈,实夤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朦之多滞。
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
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均二仪之覆载,与日月而齐明。
迺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诫盈。
字迹或言辞,都是工整而诚挚的。然而,歌依旧舞未歇,春色就在眼前撩拨,他当然是看不下去的。他不过远远地望了几眼,便弃置一旁。连同她的心,渐渐冷却下去。盏中,是葡萄美酒的余温,他一饮而尽。
缄默是今夜的月光。只因那一封弃置的赋,她已决意从今沉默度日。她从来懂得进退,亦知无法挽救一个已然穷途末路的男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唯有沉默应答。
面对他沉湎声色,花酒度日,她缄默。他无情斩杀劝谏之臣,她缄默。他大兴土木、耗尽民心,她依旧缄默。然而,当局势愈发岌岌可危、外间传言人人欲反时,她终于开了口。
后宫几番春梦,前朝一阵惊雷。宫人在她的允可下,将此事上报给杨广知晓。他勃然大怒,下令将宫人斩首,自己则继续沉湎花酒。
那一日,她独上高楼,倚遍栏杆。江都的天空依旧阴霾,她的心底却从未像此时明澈。
她懂得了。他是在以此种方式,抗拒着自己仅有的良知,麻痹着自己仅剩的责任感。他浸淫在花天酒地已有太久,曾经掌兵的双手已握不住铜戟银枪,曾经野心勃勃的他已被丝竹歌舞灌醉。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麻痹与放纵。他已沉溺太久,无力奋起抗争了。
事已至此,不可挽救。从此以后,所有兵溃的战事她都不再让人向杨广禀告。她顺应着他的心,尽管她知道,穷途末路、大厦将倾,那一日就在眼前。
铜镜之中,映出他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绝望而颓唐。他仔细端详着那铜镜中的面庞,叹道,这样大好的头颅,不知谁来取之。
所有的罪孽,都需有人一力承担。他知道。他留着自己这头颅,等人前来取。
她一直在他身旁,冷眼观望。失望如透骨冷雨狠狠浇下,撕碎了曾经对这个男人的一切希冀与期待。
他已然死了,行尸走肉置于龙座上。只剩了一颗大好头颅,待君前来取。
她闭目,等待着那一天。
女人时常这样矛盾。不论身寄江湖或者后宫。
如果深爱,却眼见他越走越远乃至错足,又该如何取舍?是不顾一切宁肯粉身碎骨地拉住他,还是侧立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的泥淖终究将他淹没?
萧氏做过无数尝试,却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她的男人,那个在后人评述中无恶不作的隋炀帝,起码始终与她相敬如宾。
他对镜自照时,她亦在一旁旁观。年岁蹉跎,往事易冷,她看到了飞鸟各投林的凄凉。那是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镜中鬓角已是星星,显出老态龙钟的无奈,却终不肯奋起一搏。
他留着自己这条命,只为成就下一个乱世英雄。
从古旧的铜镜中,她看到了他的穷途末路,也看到了和他捆绑在一起的自己的命运。铜镜有棱,可以正衣冠,却正不回人心。
他的命途是叹息,而她却不得不陪他完成更深重的叹息,她不得不,不离不弃。
他已然末路,而她,能否安然接受这迟暮的宿命?
那大好的头颅成就了宇文化及的霸业,宇文化及慕她美色已久,在以孩子性命为要挟下,她随军来到了聊城,成为了宇文化及的淑妃。
可没过多久,窦建德便率兵来战,斩杀了宇文化及,强娶她为妾。又逢突厥处罗可汗的王后义城公主遣使恭迎皇后,义城公主本是萧皇后的小姑,窦建德迫于武力,不敢不从。
她就这样一路辗转来到了突厥,北方胡地,荒漠朔风,在她眼前蔓延。那时的她已然年过三旬,然而,在可汗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仍是毫不犹豫地将她纳为王妃。
她再次宠冠六宫。
胡地风霜换过阳春新柳,北风扫地卷走江南心事。好景不长,可汗辞世,新王颉利可汗继位,她同义城公主成为了新的王妃。颉利可汗对她视若珍宝,一宠便是十年光阴。她远望日升日落,听马蹄霜风,也许,这是她一生的归宿。
然而,她所曾以为的安稳岁月,又是这样快就被战刀斩下,戛然而终。
李世民登基后,大将李靖带兵大破******,萧皇后也随之回国。当朝觐见时,满朝皆惊。她的容貌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改变,仅仅增添了那份别来已久的淡然。
人生于她,已无任何牵念。时时良辰,处处美景,去留如天地沙鸥,存乎一心。
从此,她寄居唐宫,安稳度春秋。
唐宫的盛大宴会上,唐太宗指着天下大同的场景问她,今日的场景与隋宫相比如何?
她抬眼,望遍这唐宫的秀丽春色,回望自己辗转飘零的波澜人生,只淡淡地说了句:陛下是新朝君主,何必要同亡国之君相比?
仅一个“亡国”,便诉尽多少辛酸事。
他是明君,又怎能不懂她话语间的悲凉。亡国,灰飞烟灭,一切都过去了。有些人,有些事,只能被深深藏在心里,永远无法拿来比较。
她经历了那样多的往事,连自己也快成为了一段供人臆想的传奇。眼神中是无尽的淡漠,又像是无底的镜,将看到的人世百态都反射回来。
五光十色,不离人心。
而他,又怎能不会从那不卑不亢的话语中读出一丝孤勇?沧海已在他手下变成桑田,世事在她眼前燃成灰烬,一切的旧事故人都已化作秋日的荒芜,而独独有她一人,依旧在远方的未知跋涉着。
她是那样通达,她看透了所有世间的人和事,却从不多说一句。将万千话语化为无言沉默,唯有将那份来自心底的感叹纳于眸中。
看得多一分,眸底便黑一分。
李世民对她更多是一种敬,这种敬是来自于她历经沧桑的淡漠。辗转六君,历经三朝,她是作为后妃的神迹。可只因那一双眸子,看透了太多沧海桑田,仿佛只需淡漠的一眼,便足以望断千年。
他选择了对她敬。敬,所以远之。她终究是上个时代的风物,是过了季的景色。而他是开辟了新的宏图伟业的霸主。因隔了这样多的沧桑渺茫,有些人、有些事,他选择远远欣赏,而不是占有。
她在唐宫中度过了十八年安稳的岁月,终于沉沉睡去,以颠沛一生的姿态换来了仅存的安稳岁月。太宗下令将她葬于杨广之陵,终于将她重新归还了他。
一切平静而来,又平静而去。她是他的女人,从哪里来,不管经过谁的手,最终要还给他。
辗转飘零,是她一生的宿命。上天给了她倾城的容貌,亦给了她覆国的宿命。一次次,她被男人捧如珍宝;一回回,她被宿命弃如敝屣。半世漂泊,几易其夫,却最终以波澜壮阔的宿命经历半世沧桑后重回平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执着的,仍挣扎于生命的泥淖,错足之际,越陷越深;堪破的,终归平静的岁月,一任花开花落,来去自如。
花开不败,长宠不衰。后妃只要做到了这点,便足以名垂青史。然而,这一切同她比起来,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得失。在她并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漂泊居三朝而不老,辗转侍六君而不衰。
世人却多揣测,以为昏君之侧必有谗妇。却不知,常宠六宫而不衰,并非来自于容颜的魅力,而在于对人性的洞察与把握。
惊涛骇浪眼前过,沧海回眸一瞬间。宿命在漂泊中愈见清晰,却无力改写。繁华荣宠,来去如风,都不是她一生所求。
如逝水浮萍,固然凄绝,却从来随波逐流。可有明晰的彼岸,供她卸轭停驻?若有,愿弃了这天下绮罗,倾国容貌。惟愿与他寻桑务农,把静好植于梦田,将时光织成嫁衣。
啜一盏前朝风月,望一轮旧时明月。再静静地转身,将三朝往事编作童谣,讲给农舍篱笆下的孩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