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小岛自有她的特殊风味。大凡这些小岛中总有那么几个尽人皆知的怪人:或者是身怀绝技的艺匠,或者是一钱如命的富贾,或者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或者是性情孤傲的名士。这类怪人的轶闻趣事,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是那么深刻,那么富有情调。
话说在明天启五年,菊花岛上出现一位怪人——方老先生。称他先生,是岛上人对他的尊敬;说他老,也不确实,故事发生时他才四十六岁。方先生的名、字、别号,无从考查,岛上人都喊他方古董。古董自然是世人送他的诨号,不过也不含什么贬意,只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的、善意的讽喻和亲昵的意味。
方古董的绝技,也是他惟一的谋生之道,便是画菊。他画菊浓墨重彩,简练严谨,使笔下之菊浑厚朴实,俯仰转折,迎风笑日,清气袭人。他尤喜画截枝菊,取地菊的雄劲,含盆菊的柔弱,疏疏几笔,无旁枝丫叉,去枯枝败叶,不请泥土花盆作基础,不托石头潘篱供烘衬,就把菊花有层次、富跌宕的丰满姿容挥洒纸上。再眯眼细看,方古董画的这些朵菊花,或傲然屹立,或侧垂横逸,或沐浴秋霜,或戏弄风神,各逞其奇,着实令人咋舌。岛中普通百姓且不说它,衣食稍有节余的人家,居处大都比较整齐、清静,住两间正房带当中的堂屋。当私塾先生的,衙门里当差的,店铺里做管帐先生的,还会住得更宽敞些。至于赋闲的文武官员、财主、大老板,则都有几进几重的深宅大院。这些人家的堂屋地面有大有小,设置也不尽相同,有阔绰的,也有简朴些的,但都少不得春台上方悬挂一幅中堂:茂密菊丛,千花万蕊五彩缤纷,一瓣套一瓣勾一瓣,片片相连,瓣瓣相随,花瓣之间精细浓淡有致,像鹭鸶羽毛一样丰满美丽,给人以恣情汪洋、朝气蓬勃、欣欣向荣之感。这菊,便是方古董的杰作。
小岛习俗的形成,除了古风俗的世世代代的沿袭,也还有些是当地人癖好的扩散。一位在天启二年担任过吏部侍郎的官员,据说刚回到菊花岛时金银珠宝运来好多船。可就是没有后嗣,大夫人怀中抱空,娶了两房小妾也都不争气。想不到他五十大寿那年,从宁远城内买来的第三房小妾竟一胎给他生了两位贵子。对此,这位赋闲侍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总算找到了真谛,原来就在这年他挂了一幅方古董给他画的中堂,上面画有一枝盛开的金黄菊花,两旁各衬一朵小菊花。这故事从侍郎的嘴里传出,当然别具风味和号召力;而小岛中信息传递之快,时尚蔓延之快十分惊人:只要大清早挑小菜到小岛集市卖菜的人小声地、神秘地对他的顾主说一句闲话:“昨天夜里龙宫寺门前的石头显灵了。”下半天全岛的人甚至相邻几个岛上的人便会络绎不绝地到大龙宫寺门前焚香礼拜。于是乎,方古董在人们的眼目中,也好像有了几分仙风道骨,一位穷得靠典当过日子的画匠,便成了小岛名人。
方古董近几年来,对自己的成名、发迹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他画的菊有人买,毕竟是幸事吧,但很少有人说得出他画菊的功力、得失,这也是他的寂寞。方古董还是方古董,孤身一人,嗜酒如命,土城南门口外集市场的大南头,不到八尺宽的门面,三天倒有两天铁将军把门,茶肆、酒楼、戏院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到底在哪儿只有拣宝知道。拣宝是方古董画店里的小伙计,才十三岁,据说是方古董从逃难的人那儿拣来的。这小男孩十分机灵,任谁打听个中奥秘,他却不讲。古董先生也有威风十足地招摇过市的时候,那是大户人家请他作画,轿子接,轿子送,还要备一桌酒席,古董一饱口福不算,临走还要带一封红纸包的银两。这当然是在他“成名”之后。方古董还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心血来潮,一天画好几幅金菊,让人无偿拿走;甚至有的穷家小户求了他的菊画又拿去换钱,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却说这一年的冬天,一场齐膝深的瑞雪过后,天气大晴。方古董昨夜多喝几盅,一觉醒来,只觉得小房子里格外亮堂,窗户外炊烟袅袅,很呛人。方古董掐指一算,今日正是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脸上不觉露出了怪模怪样的苦笑。
“拣宝!”方古董朝小窗外浓烟处叫道。
“嗳——”
话音刚落,拣宝像只小麻雀般蹦了进来。他穿一件不合身的棉长袍,前襟撩起来束在腰间的布带上,手里提一把裂了几道口的笆扇,脸上糊着柴灰。方古董见孩子这模样,不觉有些心疼。把这孩子拣下来,是否做了件善事,他时常怀疑。
方古董对拣宝说:“关下炉门,今天不升火啦。”
拣宝想当然地说:“又要我把先生反锁在铺子里吗?”
原来,方古董并无心思做他的画菊生意,时常叫拣宝把他反锁在屋里,或是读书,或是练画,遇到他不想应酬的主顾也这样。他向拣宝交待过,凡有人问起,就说“先生做客去了”。每逢这样的日子,他就给拣宝几吊钱,放他一天假出去玩耍,吃饭时候到了,拣宝自会从后院小窗递进切糕或油炸果子。至于酒嘛,古董的酒坛子倒是一天也没空过。
拣宝见古董没作声,以为先生怪他泄露了秘密,连忙申辩道:“先生,这话我可是没对外人说过呀。”
古董笑道:“先生没有怪你。拣宝,你人很机灵,可先生为何这样做,你现在还小,不懂的。把炉子熄了,先生带你去办点年货。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来,先吃两块灶糖,封封嘴!”
上午辰时许,方古董拄着黑漆藤杖,拣宝带路,来到了小岛最热闹的土城南门口市场。
这南门口市场就是土城南门外的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东边是十几丈高的悬崖峭壁,峭壁顶上是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西边是十几家店铺,还有茶肆、酒楼和戏院;南边是村屯,在村屯的东北角就是古董的画店。每逢农历的单日,都是南门口市场开市的热闹日子。小商小贩蜂拥而至,提篮的挑担的摆地摊的,呼买的叫卖的连成一片,若是赶上大龙宫寺庙会或者是传统节日,这里就更热闹非凡,且不说邻近几个小岛的百姓都赶来这里,就是宁远州和山海关的大贾富豪与虔诚的香客也都赶来,只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你拥我挤,摩肩接踵,各种吆喝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今天是小年,又临近大年的年关,市场上的热闹情景自不待说。方古董带着小拣宝在人丛中拥来挤去,在纪兴广货铺古董为拣宝买了一顶卷边毡帽,一条围巾,又去新义祥绸缎庄为他扯了一段蒙袍衣料。拣宝满心欢喜,店铺老板年节当中都在柜台上照应,见人尽拣好听的说,连声赞叹古董先生心善,待这遭孽的孩子如同亲生。古董也懒得罗嗦,付罢钱扬长而去。
出得店门,拣宝被眼前的热闹情景惊呆了,他几时见过这等繁华的集市,左顾右望,恨不得多出两双眼睛。黄雀算命固然新奇,拉二胡唱海滩小曲兼卖石印唱本的,对他也颇有吸引力。拣宝弓着腰钻进了拢着袖子的无聊看客中。古董先生心想,难得这孩子有些兴致,且让他玩个痛快,便也弓腰伸手够着了他,扯一把吩咐道:“你且看一会儿,然后到对面米丸担子那儿找我,我在那边等你。”
拣宝“嗯”了一声,接着好容易挤进人群,一看卖唱的是两位盲艺人,兴致先减了一半,又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在收钱,心便凉了。听了几句,也不甚明白意思,便又往外挤,头上不知挨了谁不轻不重一巴掌。
拣宝正在窝火,却见一位青年汉子笑嘻嘻地伸开双臂拦住了他:“拣宝,你在这里看热闹,你家先生来了没有?”
“来没来与你不相干!”
拣宝拨开那汉子便要走,那汉子也机灵,另一只手伸过来,拉掉了拣宝脖子上的新围巾。拣宝转过身去夺,那汉子嘻嘻呵呵把围巾举过头。拣宝连跳几下够不着,眼圈也红了。
“古董先生快来,他欺负人!”
拣宝情急之下喊走了嘴,引得四周的闲人忙拿眼光去寻方古董。因为见古董先生虽不比见宁远州中的父母官那般难,但毕竟他是岛中名人,想一瞻丰采的也不少。不多时,古董先生连同那家米丸担子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汉子明白过来,把围巾朝拣宝一扔,拨开众人,径直往人群中挤去。见了方古董,他深深一揖,立时换了一副正经面孔:
“方老先生,岛里又来了一位画师,正在菩提树下摆桌子卖画哩!”
方古董寿星眉动了两动,不露声色:“这与我何涉?”
“先生容我细说。那画师昨晚来敝店投宿,我家老板见他衣帽破旧,行李简陋,怕他是个混帐的,要他先付房金。那人倒也直爽,说他盘缠用尽了,钱交不出,拿画作抵押行不行?我家老板勉强让他住了店,又借了桌子让他卖画。只是我家相公放心不下,嘱小的过府上请先生,前去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烦请先生发个大驾,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方古董冷笑道:“你家相公眼睛比锥子还尖,人家是不是值价的房客,竟会看不出?回我的话:古董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的本事!”
四周的人群中顿时一片窃窃笑声。
那青年汉子并不罢休:“方老先生这是在讥诮我家相公。您老是岛内头块牌的大画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顾相公说了,行客拜坐客嘛,他一个外乡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伸头摆脑在这里摆桌子卖画,您老也不质疑?他若真有两下子,话还好说;假若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岂不是谬种流传,坏了本岛的画风?”
方古董发觉周围的舆论之声,似乎对这番言语颇为赞同,他瞪了一眼这个巧舌如簧的店房伙计,朗声说道:“什么行客坐客,我方古董就是不懂规矩的人!但有一宗,天下的作画人都是我的朋友!拣宝,给我带路,我要去拜见那位衣帽破旧的画师!”
沉静了片刻,四周响起了喝彩声。
拣宝扒了扒那店房伙计,高声道:“闪开,闪开,我家先生要去会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