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古董被几个好事者簇拥着,朝菩提树这边走来。他嘱咐众人,不要声张,不要多言,让他先看看。
这菩提树相传是1000多年前,一位名叫觉华的僧人带着两个徒弟,驾着一叶扁舟从南洋入渤海,到菊花岛定居后栽种下的。此后,这棵树根深叶茂,夏天绿荫如盖,严冬枝杈向天。后人曾有诗赞曰:
清奇古怪越千年,
经风沐雨骨更坚。
翠盖依然春不老,
成荫黛****参天。
此时方古董抬眼一看,菩提树下果然有人摆桌卖画,围观者亦不乏其人。菩提树上悬挂白布旗幡,横联书有“神笔宋人楷”,上联:“纸上山任攀水任涉花任开鸟任飞”;下联:“画中官可憎民可哀人可近兽可畏”。古董先生拈须沉吟,觉得此联言近旨远,雅俗共赏,可以从中窥见卖画人的艺术见地和人生态度之一斑。楹联字体颇小,看不清笔势,但仔细玩味那旗幡正中的赫赫然的大字——“画”,有一种灵秀飘逸之气!再看下方:“当场作画,银画两讫,君子识之,酌收成本,福禄寿禧,恕不从命。”方古董不禁哑然失笑:菊花岛里莫非又要添一怪杰?
突然一阵鼓掌喝彩声,打断了方古董的遐想,他往人群中挤了挤,只见卖画人双手齐眉,拎起一幅水墨淋淋的画稿,向看客展示。画上一位面目慈祥、银须飘飘的长袍老者,肩头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孙子,蓄杏搭子头发,戴猫耳绒帽,系狗圈,天真地摇着拨浪鼓。人物钩线洗练,神情毕肖,透出一股天伦之乐的谐和与洋溢的节日气氛。背景也不全是杨柳青年画的一片空白,而是凌空泼辣一笔,苍劲峭拔,稍事点染,竟是一枝红梅怒绽,生趣盎然。方古董吃了一惊,一时竟万念俱消,如入化境。这时,人群纷纷调过头去向一处张望,嬉笑之声联翩飞起。原来,入画的爷孙俩就在人群中,方古董对照画面细看,又吃了一惊:这幅人物写生,逼真而又不拘泥于真,形神兼备,且溶进了画师本人的心思与情彩。方古董待要拨开前面的人,拜会画师,抬头之间,更吃了一惊:这画师十分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身材修颀,面如敷粉,清眉秀目间有一股子轩昂之气。不过,此人身上那件绒春长袍似很单薄,只有六成新,肘部还有一块补丁;借以抵御这隆冬寒气的,好像就是脖子上缠了数圈的深灰色长围巾。方古董正在为这位落魄画师的身世作种种猜测,那人冻得通红的鼻子连连抽吸,掏出一方素白手帕,捂着鼻子按了两下,又小心折好,藏入怀中。方古董不禁觉得自己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了。
这时,看客们纷纷凑趣,怂恿抱孙子的老头儿将这幅画买下。老头儿面有难色,只讪笑着,拿眼睛望那画师,好像问人家又问自己:这值多少钱?我买得起么?
那画师从画案后走上前来,彬彬有礼地对那老头儿说道:
“老人家,这幅画不知合不合您的心意?”
老头儿张惶失措,连连应声:“好,好,好……”
“那您老就拿去吧。”
老头儿慌了,不知是说谎还是实情:“我……我身上没带银……”
“哗——”,人群中爆发一阵嘲笑。
画师环视众人,面有愠色。众人安静下来。
“老人家,我是说,假若您喜欢它,我就送给您了。”
“这……这如何使得?看您先生这模样,是靠它糊口的啊,使不得,使不得!”
画师苦苦一笑,仰天长啸一声,叹道:“一路之上,都道我是卖画糊口之人!知我者谁?人世间何时方能以心志看人?”画师转而对老头说:“老人家,不怕您老见笑,我一大早上这儿来,腹中粒米未进,画了上十幅,并没做成一笔‘买卖’。我不怪岛中父老兄弟惜钱如命,世道艰难,穷户人家哪有闲钱买画,哪有闲心赏画?诸位前来看我作画,也就是抬举我这异乡人了。您老喜欢这画,给我的慰藉,给我的乐趣,又岂是金银美餐可以比拟?您老千万不必顾虑,收下它吧,就当我送给这位小弟弟的年礼!”
世间哪有这样做生意买卖的?老头儿感到诧异,又很感动。只见他从肩上把小孙儿抱下来放稳,唤那孩儿乳名说道:“狗儿,谢过宋先生,磕头,磕头!”
宋人楷扶住孩子说道:“免了,免了。”
老头儿说:“宋先生,这头是一定要磕的!我看先生也不像是苦出身,大约是家运不济才流落在外地吧,那就让孩子给先生拜个早年,恭喜先生来年转运,无病无灾,画艺超人,财源茂盛!”说罢,按住那孩子跪下,那孩子不过两岁光景,倒也乖巧,伏在地上给宋人楷磕了头。
看热闹的人心情各异,也有的觉得光看画画不买一张不好意思,便悄悄离去。
方古董再也按捺不住由于百感交集生出的一阵阵冲动,整了整衣衫,挤到画案前面的一方空地当中,双手一拱:
“宋画师请了!”
宋人楷调过头来,上下打量这位老人,急急忙忙也双手一拱:“老先生……”
拣宝嘴快:“我家先生姓方,是本岛第一位画师!”
“啊呀,久仰久仰!”宋人楷显得有些惶恐。
方古董摇摇头说道:“宋画师休听这小孩子信口胡说,老朽不过一匠人也。此处不是叙谈的地方,请宋画师收了画案,到寒舍一叙如何?”
宋人楷走过一些码头,吃过一些地方画霸的苦头,不知这老头的来意,十分踌躇,推辞道:“多谢方老先生美意。不怕您老取笑,晚生今天的生意还未开张,明日一定过府上讨教。”
方古董笑道:“宋画师的大作售价几何?”
“这……信笔涂鸦,哪敢谈价,收点纸墨工本,能维持生计,已是惭愧万分了。”
“那么,宋画师这里现成的有几幅?”
“未曾仔细数过,约莫十余幅吧。”
“先生的大作,老朽全部买下了。”
“啊,不敢,不敢!”
方古董走至画案前,将一幅幅画稿仔细卷拢,递与拣宝,果然整整十幅。他从怀中掏出一包未拆封的银子:“老朽身边所带不多,请宋画师暂且收下。”
宋人楷将信将疑,抬眼看方古董,只见他和颜悦色,目光诚挚恳切,决无半点恶意,方才接过封银。拆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十两碎银,他惊得呆了。
人群中先是屏息敛气,不知唱的哪出好戏,见此情景,不觉倒抽一口寒气。熟知古董先生秉性的人说,还是刚才那孩子的头磕得好,这穷画师果然转运了。
方古董见宋人楷捧着银子,手不往后缩也不往前伸,也无一句语言,看出他眼神中情绪复杂,犹疑、窘迫、感激,什么都有,更有一种奇光异彩在闪烁,那仿佛是长久的渴盼与绝望之后复燃的希望之火。古董领悟了一点什么,上前拉住宋人楷,一口气说道:
“宋先生,适才老朽已在此静观多时了,先生的才华人品,我不胜钦佩。从画艺上看,先生也许还不能说已经独树一帜、自创风格,然正当年富力强,搜妙创真的潜力咄咄逼人!先生卖画不过为练画,漂泊不过为丰富阅历,尽搜天下奇峰于胸中,这一切,老朽自忖看得清爽。须知民以食为天,衣食饭碗,安身立命,断不可或缺。这人生哲学,老朽也是过了不惑之年才悟透的,因此,我劝宋先生少一点读书人的固执与偏狭,多一点随和与落拓。再说这些许碎银,与先生大作相比,不过粪土尔;比之于先生实现大发展、大抱负所需,也是杯水车薪矣!老朽不过想解解先生的燃眉之急,因想到拱手相送,出师无名,先生断不会收下,这才想到买下先生的大作。话说到这里,老朽的一番诚意,就请宋先生领了吧!”
宋人楷鼻子眼睛一酸,眼看身子便往下沉。方古董慌忙扶住他,苦苦笑道:“宋先生这……这样,便要折了老朽的寿了!”
宋人楷不得不免了大礼。人群中又响起一片喝彩声。
方古董说:“请先生随我往寒舍一叙。”
“方老先生,晚生无知,先头不了解您老侠义心肠,多有冒犯,恳乞恕罪!”
“哪里的话!我是个疯疯癫癫、多有怪癖的人,也请宋先生不要计较。拣宝,帮宋先生收拾画案!”
拣宝正待动手,挤进一个人来:“慢!”
来人正是店房伙计,他一眼瞅见宋人楷手中白花花的银子,立时变了一副脸孔:“嘻嘻,宋先生,恭喜您发财了!这房钱……”
方古董插拢来喝道:“房钱记在我古董帐上!”
那伙计十分刁钻:“宋先生手上有银子嘛,何劳您老破费?”
方古董知道这小厮强行索帐,不过是图他老板年终的一点打发,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掷于地上:“今日是腊月二十三,忌嘴之日,拿去买张封条,贴住你这鸟嘴。坏了古董的兴致,当心你的饭碗!”
那伙计又惊又喜又怕,眼睛盯着地下的银子,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弓腰一把抓在手心里,喏喏应声:“不敢得罪老伯,不敢不敢!”说着便要退去。
方古董喝道:“把宋先生的画桌扛回去,告诉你家老板,我一会儿便来结帐!”
伙计答道:“这是小的份内之事,就照您老的意思回话!”
见这人扛桌子走去,众人陆续散尽。方古董感慨道:“一个做伙计的,本不该对他生气,只是这做奴才的,还想变着法儿当个好奴才,实在可恶!宋先生,我看你也不必住这店房了,就在寒舍打住几日,再作计较如何?”
“只怕太打搅您了。”
“不妨事。”
方古董、宋人楷由拣宝带路,游游逛逛,穿过南门外市场,进了土城南门。这座土城在菊花岛的极北端,傍悬崖夯土筑城墙,城内有一半地方是驻军屯粮的地方,另一半地方是大贾富绅的住宅区,城内只有一条街道贯通南北,街道两旁则是各种店铺、茶肆和酒楼。宋人楷下榻的店房就在这条街的东侧中央,朱漆门面,镏金黑漆招牌,两层楼,三重四进,倒也是大家客店,只是年关将近,生意清淡,几个伙计正凑在一起聊天说地。方古董等三人刚跨入头一重天井,却见那扛画桌的伙计早已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