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茂心中纳闷:这人怎么扯到唱戏上去了?
那人见李文茂面有疑云,便道:“不瞒小哥,在下是宁远戏班的班主,眼下班里缺一名唱小生的角儿,想请小哥屈就,不知肯否?“
原来如此,李文茂笑道:“晚生八时曾学唱过,如今已疏淡多年了。”
那人道:“不妨事,且请到敝班调调嗓子如何?”
“也好!”
一路上,李文茂心想:父亲靠种菊为生,日子清苦,自己若能落脚戏班,挣些银子回家,对家来说也是一种贴补。
到了戏班,李文茂做了几个身段,亮了几下嗓门,真的就被留下了。
且说这宁远城中有一刘姓宦绅,家中有两位小姐,大小姐刘玉翠已嫁给菊花岛的杨义山,二小姐刘玉珍至今待字闺中。这刘玉珍待人也还宽厚。闺中无事,最爱看戏。她有个贴身丫头,就是灵芝。二小姐出去看戏也带着她去。那时候,李文茂刚二十岁,身材优美,嗓音嘹亮,吐字清楚,举手投足无不有情。二小姐终于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声蜚宁远、魁夺梨园的俊美小生。
然而,二小姐落花有意,李文茂却流水无情。他为着戏班的利益,不得不与二小姐假意周旋,暗中却爱上了聪明伶俐的灵芝。灵芝更爱慷慨仗义的李文茂。尤其当她发现李文茂赴二小姐之约见面时,修身是那么严谨,于是在“爱”之前又添了个“敬”字。灵芝虽知文茂不会嫌她出身卑微,但奴婢之身万事不由自己做主。何况,二小姐已向李文茂挑明:愿意席卷私房同他远走高飞。一边是漂亮的富小姐,一边是卑微的穷丫头,李文茂会怎样选择呢……她伤心,难过,失望,经常自怨自艾,暗中垂泪,哪里敢吐露自己的爱慕之情?
不料,有那么一天,狂飚突然吹散了压在灵芝心头的乌云!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李文茂照违心地同二小姐约会之后,由灵芝从原路送出后花园。不知怎的,那天灵芝心里特别难受,打开园门时忍不住伏在柳树上低声哭泣起来……
“灵芝,你的心事我明白,”李文茂突然握住灵芝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不相信会苦一辈子!……若不是为了见你,我早就不会踏进刘家花园了。”
灵芝听了这番话,如同春风拂过,心里又惊又喜,又如炸雷轰顶,使她感到害怕……
“灵芝,我挣够银两就托人来为你赎身,娶你为妻。”李文茂取下玉扇坠,“若是二年内我无力替你赎身,当强盗也要把你抢出去!急切中无物为凭,请收下这玉扇坠……”
不久,李文茂随戏班到外地演出,三个月后归来,便急匆匆去见二小姐。哪知二小姐身边换了一个丫头,不见了灵芝。他转弯抹角地问二小姐,二小姐说是害急病死了,早已埋到乱坟岗上。李文茂突然听到这个噩耗,又惊又疑,几乎不能自持。私下向丫环、侍女打听,她们都众口一词地说灵芝确实是害急病死了。他跑到乱坟岗寻觅,果然找到一座新坟。他烧化纸钱,痛哭一场,从此回到菊花岛,再也不到刘家去了。
想到已故的情人,李文茂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百感交集,便轻声吟哦道:
“小院花荫订盟约。艺游归来,惊悉花殒落。芳魂几度入梦觉,痴情今生不再说……而今护岛鏖战多,龙泉出鞘,岂容虎狼恶!清扫乾坤挽天河,四海同歌齐天乐。”
吟罢,他仍觉心中郁闷:灵芝啊,灵芝,你如不死……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和脚步声,李文茂心想:莫不是老石匠和浪里鱼他们回来了?
果然,老石匠和浪里鱼等人押着一个人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位姑娘。李文茂走近前一看,被绑着的是顾洪达,而那姑娘是谁呢?李文茂和那姑娘一打照面,两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李文茂失声惊呼:“你,你是灵芝姑娘?”
灵芝也凝视李文茂片刻,惊呼:“你是文茂哥?”
李文茂揉揉眼睛,哽咽着说:“灵芝,你果真是灵芝?你没……死么?二年了……”
灵芝早已泣不成声,一头扑到李文茂怀里,禁不住失声痛哭!二年了,她哪一天不在思念她的文茂哥!文茂的英姿,哪夜不在她的梦境中萦绕!二年了,她有多少辛酸苦情要向她的文茂哥倾诉啊……
原来,李文茂那年随戏班去外地演出后,二小姐偶然发现玉扇坠在灵芝手中,追出隐情,勃然大怒,砸了扇坠,立即将灵芝送给她的姐姐刘玉翠家。李文茂奠祭的那冢新坟是别家的新鬼!
老石匠和浪里鱼等人见他俩早就认识,而且又哭又说,便都会心地一笑,押着顾洪达走进屋里。
灵芝又把今夜的事向李文茂细说了一遍:
其实,灵芝被顾洪达塞进轿子送到军营后,她就抱定必死的决心。她暗藏利刃,准备鱼死网破,与武纳格同归于尽。倘若失手,她宁可碎尸万段,也绝不受辱!哪知事情突变,土城破后,武纳格仓促逃窜。她趁乱逃出军营,准备去投靠张嫂,再设法去找李文茂。不料冤家路窄,在兵慌马乱中她偏偏遇上顾家父子。原来顾家父子在土城刚被攻破时,便身带细软跑出家门。顾洪达早有准备,他在土地庙内有一暗室,以防不时之需。现在顾家父子见了灵芝,便把她也掳到这暗室中来。这暗室里漆黑如墨,只有瓦背空隙里透进的几缕月光洒在一张简陋的床前,顾家父子把她放在床上,父子俩一个出去探风,一个与灵芝纠缠,如此轮番来,灵芝却抵死不从,大喊大叫,弄得他们惊慌而退。这下灵芝明白了,这老小两个畜牲是在避难之际,不敢惊动四周。她灵机一动,决心伺机逃跑。只要逃出这间屋子,量他们不敢穷追。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有想出逃跑的办法,也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此时灵芝趁老小两个畜牲都没在屋,正在冥思苦想。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轻手轻脚地开锁。这暗室内无灯,门上无栓,从外面上锁。她急忙轻步走到门侧,从室外那人的喘息声,她知道来人是顾洪达,心里不由暗暗高兴,便止住呼吸藏在门后。
顾洪达抖抖索索地开了锁,在黑暗中向床边摸去。他没听见灵芝呼喊,以为她睡着了。正在心中暗暗高兴,灵芝早已趁他摸进来时闪出暗室,发现这外边无人看守,便撒腿就跑。刚跑出不远,忽然身后一声断喝:
“臭丫头,你往哪里逃?”
分明是顾相公的声音!灵芝不理睬他,继续狂奔!
顾相公一撩衣襟要追,顾洪达已赶了出来,忙上前阻拦:“罢了,休要因小失大!”
顾相公遭父亲阻拦,心里发急,一甩手摆脱顾洪达,说:“哼,你要不,我要!抓回来只许我碰她,你碰她一指头也不行,这话可讲在前头了!”说罢,气鼓鼓地追了上去。
顾洪达见拦不住,心中骂了一声:“唉,小畜牲,你真不要命了!”突然又心悸地四下瞥了一眼,打了个寒颤,急忙转身进密室,“砰”地关上了门。
灵芝跑出不远,听见后面有人追来,知道事情不妙,急忙放开嗓门,一边喊:“救命啊!”一边拼命奔跑。她虽然是一双天足,却因心慌力弱,渐渐被顾相公追了上来,到了街口转弯处,被顾相公抓住她的肩膀。她挣扎着,嘴巴已被捂住,任凭她怎样挣扎,顾相公忍痛不松手,将她往回拖……
正在这时,黑暗中闯出一伙人来,领头的是个摇摇晃晃的醉汉。
那醉汉不是别人,正是老石匠。老石匠和浪里鱼从顾府出来,在土城中搜寻了几圈也没见到顾家父子。他心里憋闷,就和浪里鱼敲开一家早已关了门的小酒馆,他们进去后,酒馆老板现给炒了几个菜,又端上几壶酒,老石匠喝多了,在他们离开酒馆时,原想再搜寻一遍就回去了,没想到刚走到这里,就听到有人喊“救命”,抬眼看时,见一个男人拖拽一个年轻女子,老石匠不由心头火起,大喝一声:“何……何方歹徒,敢……敢在此撒野?”
顾相公见有人来,心里着慌,便撒谎说:“追拿逃奴,你休管闲事。”
老石匠觉得这人的声音很耳熟,走近前细看,呵呵大笑:“咦!原来是顾家大少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浪里鱼也认出了顾相公,吩咐众人看护好灵芝,自己转到顾相公身后,截断他的逃路。
顾相公见被认出,心知不妙,欺老石匠酒醉,便先发制人,当胸打出一拳,随即拔出一柄短刀,扑了过去。
老石匠猝然间不及提防,倒退了几步,忙借着醉意打出一路“醉拳”。顾相公虽然也学过几手拳脚,身子却早已被酒色掏空,哪里是老石匠的对手?只见几个回合,被老石匠夺下短刀,顾相公转身欲逃,却被身后的浪里鱼一脚踢倒,老石匠赶上一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灵芝见顾相公已死,又将顾洪达藏身的地方告诉了老石匠和浪里鱼。老石匠和浪里鱼带着众人悄悄走近密室,老石匠一脚踹开密室门,众人蜂拥而入,将顾洪达生擒活捉。
李文茂听罢,高兴地说:“灵芝,不管怎样,你总算死里逃生。走,到里面和大家见见面。”
李文茂领灵芝走进花厅,此时李大爹和于秀才早已醒了,正与老石匠和浪里鱼在说笑,见李文茂和灵芝进来,李大爹和于秀才都有些惊愕,老石匠和浪里鱼却望着李大爹笑。
“文茂,这位姑娘是……”李大爹满头雾水。
李文茂也不答话,待灵芝跟众人一一见过礼后,就把灵芝的身世及与自己与灵芝相识的经过跟大家说了一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李文茂派人把顾洪达看管好,然后和众人回到聚珍园,与慧悟大师报个信儿。还派人去城头把空无、空相和明月找来,大家在聚珍园里碰头后,自是一番高兴。
李文茂对众人道:“如今玉菊已经找回,这玉菊不单是岛中之宝,也是国宝,我想这事应禀报袁督师,请袁大人决定玉菊的去向。”
慧悟大师此刻正在端详玉菊,心中暗暗佩服明月的雕镂技艺,听了李文茂的话,便道:“老纳乃世外之人,本不该参与此事。不过此事关乎国宝去向,所以李施主的话是对的。”
其他人也没提出异议。
这时,有人进来说:“海面上有几十条大船向岛驶来,每条船上都插一面大旗,上有一个‘袁’字。”
李文茂道:“可能是袁大人派的援兵到了,走,咱们看看去。”
李文茂带着众人刚到海边,那些大船也靠岸了。从第一只船上走下来一位将军模样的人,他的身后也跟着三个将军装束的人。李文茂不认识,正不知所措时,昨天那个中军官跑过来说:“袁大人亲自领兵来帮你们破城来了。”
说着,又介绍了那三位将军,一位是满桂,一位是祖大寿,一位是吴三桂。
李文茂一听,知道面前这位将军就是袁崇焕大人,忙施礼道:
“小人李文茂拜见督师大人!”
袁崇焕扶起李文茂,笑道:“不必拘礼,快把你们这儿的情况说一说。”
李文茂道:“请大人和各位将军到聚珍园歇息,我再把情况详细禀报。”
“也好!”
一行人来到聚珍园,落座后,关老板早叫店小二把茶端上来,袁崇焕呷了一口茶便问:“这里的情况怎样,城内守敌还有多少?”
李文茂把昨夜是怎样破城的,又是怎样斩杀武纳格,活擒顾洪达的经过说了一遍,袁崇焕听后,很是高兴,嘉勉了众人一番,又问:“你们岛上有一件稀世珍宝,叫玉菊,可曾找到?”
李文茂道:“回大人,找到了,在唐王洞找到的。”说完,慧悟大师已将玉菊端到袁崇焕面前。
袁崇焕手捧玉菊,看了许久,方道:“真是稀世珍宝啊!”说着,又把玉菊转交给身旁的几位将军过目,那几位将军看后也都赞叹不已。
“你们是怎么知道玉菊藏在唐王洞里?”袁崇焕又问李文茂。
李文茂答道:“回大人,是我们从姚总爷殉国前朗诵的一首诗里猜出来的。”
说到姚抚民,袁崇焕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李文茂道:“下午未时,请岛上百姓都到点将台前,公祭姚抚民!”
“遵命!”
未时没到,点将台前已是人山人海。人人都穿着孝服,戴着孝帽,一脸的肃穆。点将台的正中有一个车轮般大的“奠”字,台的两旁高竖着挽联:
守宝岛英雄无悔
护玉菊烈士捐躯
到了未时,袁崇焕率先走上点将台,随后是那几位军官和李文茂、李大爹、浪里鱼、于秀才、慧悟大师、空无、空相和明月等人。
袁崇焕走到台正中间,仰首向天泣泪高声道:
抚民及诸阵亡将士在天之灵知悉:
慨自战守乖方,屡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调南北水陆舟师,谓尔乘船如马,遂调之来,为进取也。据尔等间关远至,岂不欲灭此朝食,一帆而金,复归,再帆而黄龙扫哉!奈未尽其用而敌即来。冱寒之月,冰结舟胶。窘尔之所去,乌不得及于难。说者谓谋之不臧,不臧因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势,以十八万而临数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尔等计无复之,愤然以死,略无芥蒂。视当年之弃叟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将略尔罪而嘉乃忠。请命于天子,谅为之恤,所以不没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灵之所洒荡也。望故乡以何日,即转劫而无期,苒苒游魂,何不相结为厉,歼仇泄愤?在生之志,藉死以伸,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尔其勉之!不腆之奠,涕与俱之。尚飨!
言毕,袁崇焕已泪流满面,台上台下,一片悲声。
良久,袁崇焕拭去眼泪,高声道:
“死者已矣,恸哭只是情感的宣泻,继承才是对亡灵的最好安慰。如今鞑虏虽退,但元气未丧,南侵之心不死,因此,岛上的民勇队分别编入满桂将军、祖大寿将军和吴三桂将军的属下,移师宁远,备敌来犯。”
三位将军同声道:“遵命!”
台上的李文茂、老石匠、李大爹、浪里鱼、于秀才和台下的民勇队立时转悲为喜。
袁崇焕叫人把玉菊捧到台上,指着玉菊又接着道:“玉菊是国宝,也是岛中之宝,今后,玉菊不离菊岛,就由大龙宫寺住持僧慧悟大师保管!”
顿时,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在欢呼声中,慧悟大师走到台前,恭恭敬敬地从袁崇焕手中接过玉菊,然后转身对台下的百姓,也是对寺中的僧众高声说:
“老纳承蒙袁大人及大家的错爱,愧领保管玉菊之重任。老纳决不负重托,不仅视玉菊为国宝、岛宝,也视其为镇寺之宝!老纳身后,不传衣钵,只传玉菊!”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欢腾!
在公祭将散之前,李文茂向大家公布:“奉袁大人将军令,申时处死顾洪达!”
参加公祭的人们没有一个走的,人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卖国贼的下场。当顾洪达被五花大绑押到点将台前时,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海涛般的声浪,斥责声、怒骂声混在一起,汹涌澎湃地向顾洪达卷来,他像一叶即将倾覆的孤舟,被翻卷的怒涛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吞噬着……
申时刚到,顾洪达那颗罪恶的头颅便滚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