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调,宛如一声军令,和尚们顿时感到如置身校场,不由自主地应声答令。当然,他们还不会立正敬礼,只能单掌直立躬身宣佛:“阿弥陀佛!”
空无喊出东院的空谷:“把你的手给大家看看。”又对大家说:“大家过细看清楚,这双手该是没有毛病吧?现在让他试试看,看大师他老人家是否已经圆寂。”
在僧众的注视下,空谷摸摸大师的鼻子和脉腕,颤声宣布:“无鼻息,无脉息。大师他他他老人家……已经圆寂了!”
顿时,满场一片悲声!
空无的文章不是为慧悟而作,哪能在这时候为慧悟举哀!不等哭声大蔓延,便大吼一声将其喝断:
“给我把空相拿下!”
虽然如军令般地不容抗拒,可惜已是第二次发喊。僧人们有了精神准备,不至于像刚才那样茫然应声了。
他这声号令面对全寺,全寺僧人纷纷作出适合自己的反应。
跟从空无的和尚固然巴不得空无得势,但随便就“拿下”一个与空无地位相当的长老,一时他们还不敢盲动。面面相觑的神色,游移不定的目光,透露出他们的保留。
趋奉空相的和尚反应倒敏捷得多。空无喊声一落,就有几个人从原地冲出,拉起空相,站在他身后,高度警惕地盯着东院和尚,防备他们真的来“拿”空相。
置身事外的和尚反应更快。喊声才停,他们便四散奔逃,各选地点,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热闹。他们像一群胆小的兔子,既想亲眼看看两只猛兽如何互相撕咬,又害怕两强相斗祸及自身。
一群和尚等着看两拨和尚打架的场面,使空相从刚才的失措中回过神来,讥诮地说:“空无师兄,大师刚刚圆寂,你就呼奴使婢似的号令全寺上下,是不是大师已经向你私传玉菊了啊?”
空无说:“你少装糊涂!本寺第十代住持明月突然不知去向,这不是件小事……”
“哦——”空相拉长声调打断空无,把舌头的本事充分地展现出来:“说起装糊涂,糊涂人是装不来的。大师刚才说话还是神充气足,何以你空无师兄派人去摸了几下就圆寂了呢?若不是你事先安排,若是你胸怀坦荡,你何必让大家先看空谷的手上有没有毛病?真有了夹带,随便晃晃又怎么看得仔细?师兄,你这个明白人,装糊涂装得过了界了啊!”
刚才给慧悟大师探鼻息脉息的空谷和尚,历来是个横蛮不讲理的家伙,可以人后吃亏,不肯人前示弱。空相把大师之死跟他联系起来,一钵“香灰”扣到他头上,他怎么咽得下去!他又恼又恨,悍性勃发,叉腰骂道:
“放你娘的屁!老子去摸的时候,老家伙早就死硬了!”
这蠢和尚当众骂人,正好给空相帮了大忙。敲不动和尚敲木鱼,空相就盯住这个“伸出脑袋接石头”的空谷了:“空谷,你恶言秽语辱骂祖师,哪里还像个佛门弟子?”
空无在当千总时就惯于敲山震虎,空相这一手“打金刚,震佛爷”的拳法在他面前哪里打得过去。
他接过话头,直冲空相:“全寺僧众有目共睹,是你空相目无师长,强拉大师,致使大师圆寂,我才命空谷一探究竟,当众点破你的玄机。空相啊空相,你觊觑住持之位,由来已久,路人皆知。心愿难趁,顿生虎狼之心,竟在传承玉菊之日对大师暗下毒手。大龙宫寺怎容得你这欺师灭祖的孽障!来呀,与我拿下!”
空相见机极快,疾步退入西院僧徒阵内。凭持僧众的簇拥,心定气闲地跟空无打嘴皮官司:
“嘿嘿,身入佛门想做罗汉,做了和尚想当住持,天下禅林还从没有不让人这样想的道理,大家可以这样想,我空相就想不得?何况我当不了住持还守着和尚的本分,不敢骄人以颜色,妄自尊大地号令全寺。你这个口里说不想当住持的,倒把同门视如草芥,俨然一方诸侯!依我看,大龙宫寺若是没有我这个空相,你才可以无法无天呢。空无师兄,你一再要把我拿下,不就是怕我碍你的事吗?”
“好!”
西院和尚们顶着调门齐声喊个好。当家主事的既然敢公开撕破脸皮,底下扛旗打伞的就敢把已经撕开的缝扒大一些,撕它个血淋淋的见骨见肉!
“好,好你妈个×!”空无万分恼恨,竟在张口之间把搁置多年的当千总时的“常用词语”抖了出来。
简直是震聋发聩!
大约是这声骂里“荤腥”太重的缘故,东院的和尚们反倒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喊好吧,太不成个体统;不喊好又对不住自己的首脑;想开怀大笑,怕对方说自己下流;不笑又憋不住。于是,骂声过后,捂嘴的,低头的,憋得脸红红的,鼻子里鼓出一连串气泡音的,各呈“芳”姿,有得意也有兴奋。
看热闹的和尚们又骚动了,尽管是偷偷地、慢慢地,却明显地是在朝更远的地方移动。他们估计,两拨和尚已经离动手不远了。
岂料又有变故突发:在怒目瞪羞眼、红脸对青筋的两军阵前,空无冲出本阵,“扑嗵”跪倒在慧悟大师面前,合十念道:
“阿弥陀佛!弟子语涉污秽,罪孽罪孽!”接着如风似地在自己脸上扇嘴巴,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平均地循环地打下去,绝不偏向哪一边。
明照一直弄不明白,空无何以会在一转眼间就有如此痛彻的自责。
若干年后,他请新住持智真为此解惑。智真说,当时空无这样做是出于无奈:空无从对峙中看出与空相平分秋色的局面无法逆转,若因一声恼羞成怒的秽语而引起东西两院和尚们的群殴,他就是打赢了也落不到好下场。一旦时机成熟,任何对手都可以把他这一天的行为作为口实,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为在刚刚圆寂的大师法身之前口出秽语,作恶打人,不需罗织就是罪名。与其以蛮力逞一时之胜,还不如暂认错盖过这一节,保持平分秋色的地位,日后徐图良策。
空无当众认错,自我掌嘴,为自己搭了梯子,也使空相有可下的台阶。不等空无打到淋漓尽致的程度,空相就抢上前来,死死将他抱住,苦苦劝慰起来:
“空无师兄,这是何必!我晓得,你心里难过!大师圆寂,明月下落不明,谁心里都不好过,可是眼下还不是难过的时候,大龙宫寺无人主事,还要你我同舟共济,约束僧众,光大佛门。师兄偶有失言,何必痛心疾首以至于此!”
东西两院长老言归于好,明照心里也轻松多了。他们顾不到寻找明月,自己在寺南危崖所见的一切,就可以从此沤烂在心里!
此后,空无和空相虽说表面上有些和解,但暗中的争斗却越来越激烈,他们昏天黑地地斗了十多年,到头来听命他们的人越来越少,跑到外边寺院去挂单的和尚越来越多,还有一些逃出去就还俗了的。两人自知难以维持,空前一致地推举一个人暂充住持。
他们推举的住持,不是在大龙宫寺受戒的和尚,而是个云游四海,在大龙宫寺挂单多年的僧人,名叫智真的。理由很简单:智真到处挂单,见多识广,而且“智真”这个名字又与大龙宫寺“慧、智、空、明”的字辈巧合,比空无、空相长着一辈,算是最尊的长者。
和尚们只希望不要再无休无止地猫争狗斗,哪在意推举智真究竟是什么理由,智真与空无、空相都无因果,大家倒能接受。
谁知智真接任住持后,也没有得力地抑制东西两院间的争斗。
两院之间斗争的焦点是:空无讲“渐修”,空相主张“顿悟”。他们从不正面冲突,但也从不放弃对对方的驳斥。和尚们从“渐”从“顿”各靠自己的领悟与审度,而空无、空相则公然以“渐”或“顿”的信奉来判定敌友。
对于“渐”和“顿”两种法门,智真在讲经的时候,既不主持“渐修”,也不偏重“顿悟”,只是反复向大家讲解:
“渐”教出自北宗,“顿”教出自南宗。自神会以来南宗为僧俗人等所接受,日盛一日,但不论南宗北宗,都极少纯粹以“渐修”或“顿悟”为宗旨的。各大寺院,绝大多数都以“即顿即渐”,由渐修而达顿悟作为修习的法门。智真给自己塑造的形象是一个不偏不倚的滑头。
在平常,智真绝不卷入空无、空相的争斗,但也不予制止,一味地只和些“不入流”的和尚交朋友。明照便是他的知己。于是又有些和尚把他当胆小怕事之辈。
如此维持十多年,和尚们心冷了,人散了,大龙宫寺欲求振作,更加艰难。
直到空无、空相先后去世,智真才对明照说出真心话:他是在熬,在等空无和空相死!
然而,当智真长老明戒律、严寺规、结善缘、收佛徒,种种“中兴”大龙宫寺的举措起首进行的时候,佛祖却不肯假以时日,急于召他魂归西天!
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明照召入禅房,说身世,道心曲,也说些对于佛学禅理的理解。到天亮时,他才疲惫万端地拉着明照的手,惨然告辞:
“唉,老弟,人算不如天算哪!指望熬死了空无、空相,再殚精竭虑重振大龙宫寺,谁知佛祖急于召我!我这一辈子,跑过多少路,住过多少寺院,看得最透的就是我们佛门了。什么‘三宝’、‘四乘’、‘十住’,那都是各人的想头和说头!真正勘破红尘,‘扫灭外相’的能有几人哪?嘿!‘重振大龙宫寺’,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啊。什么都不为,只为报答大龙宫寺僧众的收留和知遇——就这一个‘情’字,我也未曾勘破呀!”
歇了一会儿,智真气息越来越弱,鼓着最后劲道嘱咐明照:
“老弟啊,我也想了,我也看了,这大龙宫寺里只有你憨直厚道,广造福田或许会有正果的一天。不过我也劝你一句:世上的路非止一条,大龙宫寺能守你就守下去,过不下去也无须苦熬到底。还俗也好,挂单也好,并无大碍。佛性不假外求,不是非做和尚便能正果。做和尚,也不一定非死在大龙宫寺……”
智真死后,大龙宫寺找个暂代的住持都没找到,明照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知交。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和尚明着跑暗地溜离开大龙宫寺的时候,他却始终坚守在这里,是对大龙宫寺的眷恋,还是等待明月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