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悟大师带了明月,捧着玉菊从殿后退出。
和尚们就在这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议论开来。背着慧悟大师的面,他们没有什么话不敢说。妒火中烧的,言辞激烈的,愤愤然以至切齿无奈的,冷语含刺,笑骂声声入骨寒心。有的说机缘凑巧,为自己兴嗟叹;有的怪佛祖偏心,替别人抱不平。
从此,在等待传法的三天里,大龙宫寺就没有安静过。
慧悟大师居住的禅房,白天黑夜都有人去走动。有的去问安,有的去问禅。
明照出于对明月师兄的关心,也到那里去过几次,看到大和尚们川流不息地进去,知道轮不上自己,暗自替慧悟大师心烦:你问来我问去,八十多岁的老人怎么受得了?多“安”的人也要被问得“不安”了。
慧悟大师却安然如故,足不出户,打坐清修,对门前屋后的响动听而不见,对身畔的佛子们视而不见。问安问禅且由他们去问,一概闭目相向,缄口不言。
三天里,只有西院长老空相听到大师说了三句话。
空相问:“大师可安好?”
大师答:“躯体乃一皮囊,安,则阳间多一和尚;不安,则西天添一罗汉。”
空相问:“弟子有禅机参详不透……”
大师打断他:“佛存于一心,何须问禅,何须问!”
空相又问:“请问大师,本寺新住持明月何在?”
大师答:“来时自来,去时自去,参禅一世,何争一时?”
此后的日日夜夜,大龙宫寺与外界相通的惟一一条路口,活动着和尚们的身影,日夜有人值哨,轻易不让人出入。寺院内,东西两院和尚异乎寻常地同心同德,连续不断地清扫殿堂院落。越是平常人迹少到的幽门密户,越是清理得过细。这一伙人清扫了,那一拨人查看,说是迎接传法大典,却弥漫着捉拿朝廷钦犯的空气。
明照他们一班和尚在这两天里连份内的事都由别人替代了,手脚清闲却难以置身事外。因为,地位低下的和尚里不是没有明白人,他们不是没本事被晾在一边的。
有几个资历深、阅历广的和尚私下里说得极明白:东西两院长老如此调兵遣将,严密把守,细心搜查,其意是在明月。只要将明月控制在手上,成为自己的傀儡,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在空无、空相眼里,明月不过是个大孩子,既无号令本寺的本领,又缺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势力。谁抢先控制他,便能成为本寺实际的住持,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否则,他只有死:他将会在慧悟大师圆寂后的某一天,或失踪或暴死,控制他的人就名正言顺地“承接玉菊”了。
有的人为明月担心,有的人埋怨慧悟大师不该别出心裁搞什么抓阄。有的人说抓阄的结果不是不可更改,明知明月压不住阵,何必让他,让全寺僧众担心受怕!
只有明照一言不发。他是明月的小师弟,在方古董画店时又是一对知心朋友,只有他晓得明月在哪里。
避免说话惹祸的最好法门就是不说话。
抓完阄的当天,他一直替明月惋惜,同时担心会从此失去这个师兄。
他想问明月,当了住持的人还能不能和小沙弥一起玩,便到慧悟大师的禅房去了几次,希望明月能像往常侍候大师时一样,得空溜出来一下。他到底失望了:明月随大师进入禅房以后,根本就没有出来过,不要说溜出来说说闲话,就连平日端茶倒水等差事也免了。
他在僧房里静候明月回来,直到深夜也睡不着。从前,他看见那些大和尚们侧卧如弓的睡相,相信那是坚守“立如松,睡如弓”的信条练就的功夫。
现在轮到自己最后入眠,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睡死了的和尚们,那睡相真是五花八门,弯的弯如泥鳅,直的直如扁担,哪顾得保持弓形!鼾声起落,梦呓断续,比起白天,一点也不安闲。
他惦记着明月,无心去品味这个,趁别人熟睡之机,轻轻溜出僧房。
慧悟大师的禅房里亮着灯,明照走到附近时,灯却灭了。房门开处,闪出两个人来,在月光下形成两道瘦瘦的剪影,不是大师和明月是谁?
明照长吁一口气:总算把明月找回来了!然而明月并没有朝僧房走去,而是紧随大师,出寺院南角门向悬崖边走去,走过茂密的野菊丛,穿过小小的舍利塔,就是危崖峭壁,下边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明照轻轻地跟了过去。
月光似水,流泻到那座绝少遮拦的危崖上,洗得峭石如银,浮土似金。
崖下的海面上停着一只小木船,被危崖上惟一的那棵如盖的古松树影半遮半掩,点点月华从枝丛稀疏处漏下,照得小船亮处如染浓霜,暗处如泼酽墨。
慧悟大师站在高处,及胸的白髯随微风抖动,不时闪过一丝水晶般的亮光,明照却觉得那像是牵丝难断的清泪,在涟涟流淌。
这一瞬的印象存在他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
真正流泪的是明月。危崖上,明月的呜咽随着月夜的轻风,传入浩淼的大海,融进那虽细浪拍沙却如泣如诉的微波之中。
他向大师跪拜叩首,久久不肯站起。
明照看见慧悟大师搀起明月,嘱咐了些什么,明月再次下拜大师再次扶起明月后,大师把包有玉菊的小包袱郑重地交到明月手上,接着将一根粗绳子拴在古松上,抛垂于危崖下的小船上。
顺着那条绳子,明月滑了下去……
明照明白了,慧悟大师这是在重演五祖弘忍传法六祖慧能的故事。想不到大龙宫寺里,也会来一次“深谷松风走明月”!
眼看空无、空相这两天焦躁地搜寻,明照不但替明月庆幸,也替他后怕。
等候传法大典的三天,对大龙宫寺的每一个和尚都是难熬的。
难熬的时刻熬过,盼望的一天到来,僧人们却没有一般庆典时常有的喜悦心情。
有些和尚希望慧悟大师带着明月出现在大家面前;有些和尚担心明月的出现;有些和尚巴不得大师收回成命重做安排。当慧悟大师单独一人高坐于“莲台”时,香案又没摆放玉菊,毕集于他面前的僧众便显出了各不相同的惶急。
和空无、空相亲近的和尚,“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场子里的中心区域。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师的身侧身后,等待大师一声唤,便有明月来。
不愿沾惹“狐臊”的和尚们,做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貌似谦卑地呆在最边沿,最后头。他们准备得很充分:一旦风浪起,拔锚便开船。明照挤在他们中间,也选好了逃命的路径。
“莲台”上,慧悟大师三呼明月,然而明月杳杳。
慧悟大师向惶急的僧众们扫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从山门以外越过墙头伸进来的菩提树枝,一阵大笑后念道:
佛门清静地,
本应无尘埃。
染尘须洒扫,
待等明月来。
又一阵长笑,与其说是得意,不如说多了些悲哀。笑声一落,大师便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座下的徒子徒孙,他自己从前的担心与运筹,似乎在这一闭眼间,真的被“扫灭外相”的力量扫之于九霄云外。在这种情况下安然入定,是一生修习来的本领。
所有的和尚都有数了:四句偈语,毫不隐讳地宣布明月早已远遁。
在轰然炸响的议论声中,明照听得近旁一位老资格的职事僧说:到底大师棋高一招,明鉴在先,早早地将一把剑悬在空无、空相头上,令他们不敢过分放肆——明月回来收拾残局的可能性,对他们永远是个威胁。
被激怒的空无冲到香案边质问大师:
“请问慧悟大师,你究竟把新住持明月弄到了哪里?对全寺僧众,你不作个交待是说不过去的!”
大师双目紧闭,缄口不语,两手合十,端坐如常,似有祥光透顶,瑞云绕身。他曾用这安详筑成的坚岸,抵挡过无数次嗔怒狂涛的扑击。
现在,空无胸中涌泻出来的恶浪,同样被它沉静地挡住、撞碎。面对大师无言的回答,空无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造次,强自抑制着,垂手退下。
西院长老空相素来谨守“言多必失”的信条,人多的场合既不随便开口,也不轻易发作,一直保持着饱学之士温文尔雅的形象。
此刻他却一反常态,显得比空无更急躁,更无法无天,几步绕过香案,问着话就对慧悟大师下了手:
“大师,国不可一日无君,寺不可一日无主。明月若接承玉菊,你就不该隐匿;明月不承接,你也应该有所托付……”
大家清楚地看见他突然出手扼住了大师的脉腕,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一举得手之后吞下了后半截话头。
看到空相的举动,先前退下的空无追悔不已,暗叫一声“不好!”若是传法的玉菊还在大师身上,那么这一步就让空相抢先了。
这一刻的变化太微妙了,空无追悔之余正待补救,却敏锐地发现了空相的异样:在吞进后面半截话的同时,扼住大师脉腕的手停在原处,纹丝未动。这明明不是静止,而是举止失措!
空无没有看走眼。空相的确遇到了麻烦,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也会举止失措。因为,当他扼慧悟大师手腕的时候,就发现大师已经没有一丝活人的反应,顺手搭脉,脉息全无:慧悟死了。
慧悟大师圆寂了!他一生精研佛经禅理,清修之志不见稍改,落得在众僧之前静静地坐化,也算没辜负数十年的功德!
空相却被大师留下的题目考住了——
怎样才能让人相信大师是在他动手之前就死了?
要让空无确信大师还活着。否则,他定会抓住题目做文章,叫你有口难辩!
空相灵机一动,松手退开,绕到香案前跪下,大声哭喊着:“大师啊,你老人家不开口,弟子们将来听谁的啊……”
然而空相低估了空无!空无来自军旅,见微知著、临乱筹谋的本事在大龙宫寺几乎难有匹敌。如果空相一直就那么站着,如果空相默默退下,他也许会对自己的判断存几分迟疑。空相的“应变”,反而证实了他的判断——
慧悟和尚死了!
应付肘腋间的处置果断,是空无的拿手好戏。一转念,他便拿出了当年当千总的气度,站在原地大喊一声:
“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