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烽火,烈马,长嘶。
明月星辰倒影着四起的烟尘摇摇欲倾。
苏嫣然披坚执锐,凝眸自这十丈城楼朝下望去。
城高十丈,高不过城下这数十万虎狼之师的熊熊气势。铁壁崔嵬,终不敌铁马金戈纷至沓来。
因果循环,当年的陵丘是否也与今日的洛丘一般,残兵,残喘。覆没,只在敌人的弹指间。
敌军主将在城下叫嚣着,劝他们立即开城投降。
降?
她永远记得,她的大皇姐最终死在了谁的手中。
陵丘皇视江山重于一切,连自己的妻子都能杀,何况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投降,他们必死无疑。
她会不会死,这里其他人会不会死,她都不在乎。
唯独他,必须活着离开。
“皇兄,嫣儿宁为战死鬼,也不向曾经的阶下囚投降,嫣儿拼死也会护送皇兄…和皇嫂安全出城。”
苏嫣然这承诺许得铿锵,她身侧那金冠束发,华袍明黄的男子却恍若未闻,良久,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倒是他怀中拥着的那女子出声,眉目深愁,“二公主也要保重,你若出事,皇上此生都不得安心。”
男子是以什么样的目光瞥了眼他怀中的女子,苏嫣然不知。只是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眸时,目中已只剩下数尺冰棱。
苏途,此番我必定一死。
可你,却连一句最后的关怀也懒得说。
到底是什么,让你我之间,再不复当年?
儿时的苏嫣然是洛丘皇宫里唯一的公主,是所有人的掌上珠。
可在她年幼的心里,旁人双手奉予再多的奇珍异宝,都抵不过苏途的微微一笑令她欢欣。
她这位皇兄性格冷僻,逗他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
尽管他多数时间都只会冷着脸,抛来一句“幼稚”。可她从不会错过,他冷淡转身后,转瞬即逝的勾唇窃喜。
苏途是太子,他必须冷淡得如一张白纸,不能叫人猜透,他性格孤傲,他没有朋友,他需要温暖,而她,愿意倾尽所有给他那一抹温暖。
终究皇天不负,他面对她的时候,开始有了些除冷漠之外的丰富表情。这些,他只对她一个人展现。
他的每一个笑都是漩涡,都让她沉溺其中,再不能自拔。
她不是个善于隐藏感情的人,可她必须将一腔爱意深藏,他们是亲兄妹啊。
苏嫣然从来都明白,苏途不会,也不可能会属于她。
她一面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稍不留意便会流露的,排山倒海而来的爱意,一面又暗自祈祷,取代她的女人出现得晚些,再晚些。
苏途所有的无奈,都来自于太子这特殊的身份。连婚姻,都由不得自己。
她父皇为苏途钦点的太子妃,是丞相文家的嫡女。
那女子与她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人如其名,是个文静且聪慧的女子。
苏途曾拿她打趣,说苏嫣然若有她一半的斯文,他也不至这般头疼。可见苏途理想的妻子,便是她这样的女子。
她除了恭喜,还能怎样?
彼时他正闲闲的靠在椅子上翻一本书,听到“恭喜”二字从她口中蹦出,他面上本就淡得难以察觉的笑意也如瓷器般破碎。
“嘭”的一声,是他将书扔回书案的碰撞声。
她惊得咬住唇,一句话也不敢说,苏途怒了。
他冷冷看了她半晌,才问她:“我听惯了其他人的谄媚奉承,如今竟连你都成了这样?”
苏嫣然连声解释:“不是的,皇兄,我是真心恭喜你的。”
苏途再不置一词,若没有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苏嫣然永远不会知道,他宁愿她承认她的口是心非。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见过苏途。
苏途大婚前一晚,她辗转反侧,索性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无星之夜的上弦月一轮。
月光终将星芒掩盖,从此后红袖添香,折花共赏,再没她的余地。
“明明爱我,装什么祝福?”
苏途的颀长的身影乍然落于他面前,虽是许久未见,却不及他说的话令她心惊。
他竟已将她的心思看破。
苏途负手垂眸,冷冷将她望着。
这些年,他的喜怒旁人猜不透,她早已一清二楚,此刻的他,是怒的。
苏嫣然却猜不透,他这般气怒是为何。
苏途修长的手指越过轩窗,将她一只手紧紧握住。
十指相扣,她却愣住了,这是兄妹该做的事吗?
缠绕她多年的罪恶感再次漫上心头,抵不过苏途的一句“跟我走”的魔力诱惑。
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大脑一般,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想着,就这么不顾一切的跟苏途走。
原来苏途不见她的这段时间,周密的计划了他的逃婚路线。
他说,江山又怎样,兄妹又怎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她心知不该,他是这洛丘的希望,他不能甩手离开。
可她贪恋苏途的爱,回去了,他们便只能是兄妹。
苏途带她隐居在某个幽谷,山青,水秀,云淡,风清。
她起舞,他便丹青勾勒,描一副羽衣翩跹。
她起弦,他便玉笛横握,和一首风雅清绝。
那是她之后短暂余生中,夜夜梦回的故地。只可惜,昙花一现的美好,只能用一生来怀念。
这天下,将来是苏途的,而现在,却另有其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隐居,又能藏多久?
三个月后,他们被带回了宫中。
原以为是山雨欲来,却出奇的风平浪静,苏途逃婚的事再没人提,他们俩的孽情也无人敢议。
她父皇只是找苏途彻夜长谈了一番,除此,再无其他。
他们谈的是什么,她无从知晓,事实却是,那夜后,苏途变了。
他再不会对她展颜,却会挂上虚伪的笑,面对其他人。
他不再是她爱的,那个只要她不要江山的男子,他说,他要一切尽在掌握中。
苏途变成了连她都捉摸不透的人,这样的他,她害怕,却更心疼。
她想,一定是那晚父皇同他说了什么,才将他逼成了这样。
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疏离她,苏嫣然越是想走近,苏途便越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苦恼非常,却无从得知缘由。
后来陵丘与洛丘开战,一直她父皇驾崩,局势飞变,快得,她根本没时间去顾及其他。
等苏嫣然回过神来,黄袍加身的苏途,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她陌生的人。
苏途自登基后,再不会私下见她,苏嫣然亦不会去寻他。
她爱他如昔,但隔阂这东西厚如百丈高楼,骤然倾倒,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这夜惊雷四起,不一会儿,大雨便倾泻而下。
冬雷阵阵,难道是又要起什么变故了不成?
她心事沉重,更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难以抑制的恐慌漫上心尖。
门在这一刻,被一双修长的手推开。
绣金跃龙的黑缎宝靴,已经彻底湿漉了。每往里一步,都会在大理石铺就的地上,留下一片水渍。
苏嫣然耐心数着,他到她面前,恰好七步。
七步,成诗。
可他来得这么突然,怎会是为了饮酒赋诗这样的闲暇之事。
他走近了,身上浓重的酒意也萦绕她鼻尖,她不觉拧眉,问他:“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他却只是定定的望着她的脸,这样茫然的眸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他一向善于伪装,她不知他心里有多苦,只能心疼的将他抱住。
他捧起她的脸,攥住她的朱唇,再不肯放开。
耳鬓厮磨,红罗曼舞,水到渠成的一切,让她天真的以为,一切终于又能回到从前。
可第二日一早,苏途将她抱在怀中说的一番话,硬生生的将她打下了修罗地狱。
他说,大丞相手握重权,威胁了咱们苏家的江山,可朕暂时动不了他。朕思来想去,美人计是最为妥帖的法子。你这么美,一定既能迷惑他,又能做朕的卧底。
苏途为了他至高无上的权欲,叫她,嫁给一个不惑之年的老人。
她不允,他便用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来压她。
那日幽谷中山风正好,她靠在他怀里等日出,指着东天破云的一轮亮红,轻快的对他道:“阿途,我对你的爱,只有日出,没有日落,你若不信,我愿穷尽此生来证明。”
“我那时没想好该叫你如何证明,如今已想到了。你若真爱我,便该为了替我换得我想要的东西而鞠躬尽瘁,投入他人之怀又怎样?”
苏途无情的话,终究是刺伤了她的心。有微末的温热,支离破碎,跌落在枕被中。
她出嫁那天,皇城的街道上雪积得很厚,她却穿得很单薄。
瘦削的娇小身躯,像是随时都会倒地不起一般。
苏途亲自扶她上了花轿,他牵着她的手,她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距离。
在她到达丞相府的那一刻,摄政王遇刺身亡的噩耗也从城外传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旁人不明白,她却清楚得很。
她仍记得,苏途宣布赐婚她与大丞相的那天,恰巧是洛丘的第一场雪。
摄政王踏雪而来,以一个皇姐的身份,向她铺陈开一番忠告。
她说,我远赴陵丘时阿途还小,回来时,好好一个弟弟却变成了这样。他容不得我,我亦不在乎权位,任这摄政王,也不过是父皇的临终托付。而大丞相这一生为洛丘殚精竭虑,阿途他陷入权力的魔怔,你万万不能再推他一把了,否则洛丘危矣。
大皇姐的意思苏嫣然懂,不过是想劝她悔婚。
可圣旨已下,她已没了退路。
那天她大皇姐还说,一个女子,唯有过了情关,才算得上强大。
彼时她以为,连大皇姐都看破了她的心思,后来苏嫣然才明白,她这是在说自己。
摄政王灭陵丘,扶新君,可最终,还是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手中。
那么她呢?
时至今日,她才知,她已经堕落成了他牵制丞相的一枚棋子。会否有一天,当她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苏途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大丞相敬她是公主,对她以礼相待,有名无实,苏嫣然才得以守住自己和苏途之间的秘密。
可身体的变化让她所有的掩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有了苏途的孩子。
她比谁都清楚,苏途绝不会留下这孩子,她却还是决定告诉他。
或许,她也只是想寻个理由,再见他一面吧。
“嫣儿,你这么聪明,连该怎么做都不明白吗?”
苏途甚至没有任何吃惊或为难的表情,他只是不达眼底的笑着,漫不经心的听完,再漫不经心的回答她。
他的笑像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狠狠扎进她心里,再连着皮肉,血淋淋的拔出来,让她生不如死。
苏嫣然瘦薄的身躯不受控制的轻颤,她若知道终有一天苏途会变成这样,那天宁愿,他从未对她特别过。
“阿途,你曾说过,你只要我,不要这江山。”
苏嫣然长睫悬泪,梨花带雨,但有些人,偏生就是铁石心肠。
“是吗?我何时说过?”
苏途反问,唇角戏谑,分明就是嘲笑她的痴傻。
苏途以想念皇妹为名,留她在皇宫暂住一段时间。
她怎会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当晚,他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她的寝宫。
他庞若刀刻,丰神俊朗,一如当年她爱的模样。这样一个人,却要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眼泪再次无声落下,她未说一句话,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碗,喝得一滴不剩。
腹痛如绞,大股的温热液体顺着她的裙裾流淌到地上,连玉足上精致的珠绣鞋都成了单一的殷红。
她却强撑着,不吭一声,下唇烙下一个深得见血的牙印。
苏途紧蹙剑眉,视线下移,眼中倒映的,是她裙摆下如莲的妖艳。
他眼底终有痛意划过。
而他冷冷抛下一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宫里,朕不想叫旁人看出任何端倪”后拂袖离开,看起来也像极了落荒而逃。
她在皇宫休养了半月之久,临出宫时,苏途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戴着他惯常的虚假面具。
他说,大丞相既不为她的美色所迷,他也不能再坐等下去,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说,叫她去勾引大丞相的儿子。
她怎敢相信,这是苏途会对她说的话。
依他所言,则苏途坐收渔利,可她,怎还有脸面苟活世上?
他这样做,是要逼她去死吗?
暗夜惊雷,她从梦魇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恍然想起多年前,每一个雷雨之夜,总有苏途陪伴身旁。
也罢,你想独掌天下,我帮你就是了。
丞相之子其实早已对她表露过爱意,苏途便是知情了,才叫她这么做的吧。
她若有似无的暗示,终于让丞相之子按捺不住了。
一纸短笺,她邀他天黑后到她房中一絮,他自是照做。
她摆开一桌简单酒席,杯沿抹上迷情之药,他毫不设防,一杯一杯,饮得尽兴。
药效起得很快,苏嫣然的一颦一笑对丞相之子来说更是撩拨。
他神志不清,将她牢牢抱住,迫不及待的想将她占为己有。
苏嫣然大呼救命,她的贴身丫鬟第一个破门而入,看见的,却是自己的主人被人非礼,衣衫不整。
此事闹大,苏途匆匆赶来,将苏嫣然接回了皇宫。
第二日苏嫣然便听得自己的贴身丫鬟说,那色胆包天的大公子已叫苏途削爵收押,等候发落。
没过几日,又听闻大丞相派人劫狱,被苏途全数歼灭,丞相之子也在乱战中不幸被误杀。
而苏途非但没有就此了结此事,反倒借大丞相劫狱的事做了番文章,派人明察暗访,最后给大丞相定了个擅养私兵,意图谋反的罪名,下令丞相府满门抄斩,唯独留了苏嫣然一命。
丞相一家行刑之日,她一身白衣素缟隐在人群默默送行。
数百人因她无辜丧命,叫她如何心安理得?
四溅的血雨和淹没了刑台的血泊成了她此生再挣脱不得的噩梦。
苏途的到来在她意料之中,说的话,却令她始料未及。
他没有感谢,没有安慰,甚至完全没有提及她为他做的一切。
他只是简单的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他会将后位捧到她面前,要为她六宫无妃。
苏嫣然说不出是大起大落后的惘然,还是早有准备的淡然,总之她只是静静看了他半晌,朱唇轻启,淡淡道了句“恭喜。”
其实他大可不必特意来告诉她的,此去经年,她不会傻到以为苏途说的姑娘是她,他又何必,要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割一刀。
他立后,她未出席。不是她不愿,而是苏途压根没留她的位置。
不去也好,她怎能泰然自若的看着他和别人出双入对。
其后苏嫣然避居寝殿,鲜少外出,却每日都听闻苏途与他的皇后的恩爱之事。
苏途婚后停朝一月,与皇后微服游遍洛丘,他大兴土木,修筑园中园,只为博佳人一笑,他将皇后原本寒微的家人全部加官进爵。
她原先还会为此伤怀,渐渐的,也就看淡了。
那个人,早在他们从幽谷回宫后,她便永远的失去了。
人心易变,嫣儿的阿途,早已不是当初的阿途。
可她常常想起,她出嫁前那个雪天,她大皇姐跟她说的那番话。
苏途的魔怔越陷越深,自以为江山稳坐,自顾自的拉着皇后醉生梦死。
而陵丘那边已经蠢蠢欲动,他竟也丝毫没有察觉。
这样的时候,除了她,再没有人愿意拉他一把了。
苏嫣然插手政事,令苏途不满到了极点,对她的排斥也日渐加深,甚至,还拿长公主的前车之鉴恶言警告她。
她只是一笑而过,依旧默默为他处理着,那些他想霸占却无暇顾及的事。
陵丘国的复仇来势汹汹,边城连连失守,而苏途仍旧沉醉在繁华浮梦中,不思现实之危。
她无奈,只能披甲上阵。
陵丘皇,她曾经的姐夫,是隐忍多年,一朝得脱的猛兽。
而苏途,她不知当初那个才德出众的他,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但他确然已渐渐成了位居安不思危的昏庸君主。
可即便她呕心沥血,苦苦支撑,终是挡不住陵丘国大军破竹般的攻势。
不过几月,陵丘国大军便一路乘胜,杀到了洛丘的皇城之下。
城外旌旗蔽空,雄兵浩浩,城内,守城将士已身心俱疲。
明知此战必败,谁还能有心抵抗?
城下的攻城主将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投降,终是没了耐心。抬手一挥,陵丘的士兵便如潮水般涌向他们最后的一道脆弱屏障。
负隅顽抗已是无用,如今最要紧的,是护他离开。
苏嫣然牵来她的爱骑,轻轻拉过苏途的手,将缰绳放到他手中。
他手心结了层薄汗,触感却冰冷刺骨。
她指尖余温自他掌心柔柔划过,不动声色的,镌刻下一句:保重,后会无期。
苏途波澜不惊的抽回手,甚至吝啬于再看她一眼,护着他怀中的女子上了马。
城外重重围困,城门却缓缓打开。
所剩无多的洛丘将士在苏嫣然的带领下,以血肉为苏途铸成一道逃生之路。
兵卒战死,苏嫣然便独自一人,手持长枪,横扫意欲围堵苏途的敌军。
明明不过是一介女流,这一刻嗜血罗刹般的苏嫣然,却震慑了所有人。
敌军终于胆怯,给了苏途顺利逃离的契机。
苏嫣然透过马蹄飞踏带起的滚滚烟尘,远凝着苏途远去的背影。
这一场离分,不是生离,是死别,但于他来说,或许也不过是,此后余生里,少了个不相干的人。
是谁的利剑,率先在她背脊划开一道狰狞伤口,接着漫天箭雨飞落,像她出嫁那天的鹅毛大雪,让人避无可避。
而她衣衫单薄,雪花落满她全身,又融化成一片水渍,在她胸前,开出一朵朵泣血芙蓉。
她已经精疲力竭,再支撑不住。
倒地不起的那一刻,咸腥从她喉咙不受控制的涌入口鼻。可是她好累,没有力气咽回去了。
第一束晨曦将惨淡黑云撕开无数缺口,昏黄的霞光透过缺口疏漏出来,恰有一抹在她眉尖凝作一粒朱砂。
苏嫣然眉眼弯弯,清浅凝笑。
所幸,她还能再看一眼日出之景。
双目阖上,意识也慢慢被剥离开,耳畔却一遍遍回响起,一个少年温润深情的话。
那一日的晨曦,天尽头金光微暖,不知欲迷离谁的眼。
她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轻轻一笑,接着她那天真的誓言对她道:“嫣儿,若有一天我负了你,便罚我,失去所有,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当时年少,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细水长流,长伴左右。她苦苦挣扎这么多年,却终究败给了光阴,输给了现实。
阿途,为你生,为你死,是我从爱上你的一刻便做下的决定。
此生唯一的遗憾,是我至死都不明白,是什么带走了爱我的那个阿途。
陵丘皇敬佩苏嫣然誓死不降,英勇殉国的气结,下令依旧以公主之仪厚葬。
她的陵寝闭封前一晚,地宫却莫名其妙的塌陷到了地底。
守陵人说,好像见到过一个貌似洛丘皇的男子,一身缟服,跌跌撞撞的进了公主的陵寝,触动了地宫里的机关。
从此,再没有见他出来。
苏途对苏嫣然态度的骤变,来自于他父皇的一席话。
他抛却所有,带着苏嫣然离开的事,激怒了他父皇,也逼得他,说出了本不欲告诉苏途的秘密。
苏嫣然与他,并不是亲兄妹。
苏嫣然与他之间,甚至有着杀母之仇。
他的母妃深得他父皇的宠爱,差一点就被立为了皇后,但苏嫣然的母妃对后位势在必得,又背景雄厚,便利用手段逼死了苏途的母妃。
后来有了苏嫣然,她就登上了后位。
而其实,苏嫣然根本不是他父皇的孩子,他父皇深爱他的母妃,根本没有碰过苏嫣然的母妃。
仇恨的种子就此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竟然愚蠢到为了仇人的女儿,险些放弃了他唾手可得的江山。
不,母债女偿,从今往后,她是他的仇人,不是妹妹,更不是爱人。
复仇的计划在他心底一点点酝酿,他想尽办法,每走一步,都伤她至深。
但他到底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她每痛一分,他的心,又何尝会好受一分。
复仇成功的短暂快意退却后,他脑海里仅剩的,都是她伤心欲绝的痛苦表情。
所以苏途立了皇后,专宠皇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扑在皇后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苏途渐渐成了一个贪恋美色,挥霍无道的昏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妄图借此忘怀,忘却那幽谷山风中,为他起舞,为他浅唱的姑娘。
城破那日,她的视死如归,和她眼里眉尖流溢的恳求,他都看在眼里。
但他依旧选择冷漠对待。
她护他突围,他却连回头看她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死了,他母妃的仇便也报了,他们之间的恩怨纷扰便也结束了。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会舍不得抛下她离开。
苏途虽然突围成功,却还是在半路上,被陵丘皇亲自带人截住。
但陵丘皇并没有杀了他。
他给了苏途两件东西,一柄长枪和一身铠甲。
是苏嫣然的东西。
长枪被打磨得光滑无比,却印着一个血淋淋的掌印,而那身铠甲,早已被血色浸透。
他捧着那身残破的铠甲来回摩挲,仿佛这是他遗失多年的珍宝。
热泪滚滚,再无法将那一阵强过一阵的撕心裂肺忽略。
“嫣然将你的名字,绣在了心口,刻在了长枪之上,我想,将这些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吧。”
苏途震惊于他的话,双手却先于他的大脑作出了反应。
血色掌印下,是她娟秀的字迹:阿途。而她的铠甲内侧,他的名字已被她的心头血浸成一片妖冶暗色。
“她是我见过的,除你皇姐外,唯一让我钦佩的女子。她既想换你活着离开,朕且饶你一命吧。”
苏途想,陵丘皇其实是爱着他皇姐,也愧对他皇姐的吧。
否则苏嫣然的事,又怎能将一个冷血帝王触动。
可如今的他,宁愿死在陵丘皇的刀下。
苏嫣然用她的性命,换得了他的平安。
而她的血,唤醒了他尘封心底,妄图遗忘的深爱。
那个人,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无辜的承受了他疯狂的报复。而到了最后,她还是无怨无悔的为他而死。
他该有多卑鄙,才能想到利用她单纯的爱恋,作为他复仇的利器。
这世上最折磨人心的,不是深爱之人的无情伤害,而是你乍然发觉,其实那份慕恋从未消磨,而她已香消玉殒,你再无法让她知道。
那些所谓的仇恨,将他的心蒙蔽了太久,害他生生错过了此生的挚爱。
生不得相守,那便让我随你而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会再将你寻回。
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