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愿断尽余生换再遇你一次。
——题记
在认识阿茯之前,沈仲言一直梦想着娶一位温柔贤德的女子做妻子。
且他认为这世上所有的公主都是德艺双馨,端庄沉敛的高贵女子,直到他不知走了几辈子的烂桃花,遇上了阿茯,尊贵的文昭公主。
某日,沈仲言应交好的一个风流公子哥之邀,如往常一般出去喝酒,拐过弯却见着一个女子正纵马朝他疾驰而来。
当时两人离得远,他只看见女子紧紧拉着缰绳的动作和披风迎风猎猎飘飞的飒爽英姿,不由痴楞了片刻。
而后沈仲言觉得那女子似乎在同他喊什么,他仔细一听,喊的是:“马惊了,快闪开!”
但他听清的时候,阿茯的黑马已经到了他面前。
烈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立起,只待下一瞬将他踏在马蹄之下。
沈仲言明显感觉到周围百姓倒抽凉气的声音。
不知是谁在马蹄落下之前将他扑倒,抱着他滚到了路边。
他是个文墨之人,一向将习武之人归为野蛮人一类。加之他想到,若不是她没有控制好她的马,他也不会如此倒霉。
故而此番,虽然是阿茯从马蹄之下救了他一命,他还是愤怒多于感激。
可想而知,当一个温雅书生遇上一个霸道的高傲公主,最终自然是不欢而散的。
那次阿茯并没有透露她的公主身份。
而沈仲言,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与朋友喝酒,都会提及阿茯救他于马下的事。
绝艳倾城的外表和简单粗暴的行为。
阿茯万万没想到,时隔多月,她早已将那件事抛诸脑后,而沈仲言依旧在就着那天的事对她评头论足。
沈仲言也万万没想的,他常去的酒楼里,几步之遥处那道珠帘之后,一身贵女华装,沉静饮茶的女子,就是阿茯。
“嘭”的一声,是阿茯将茶杯重重放回桌案的声响。
沈仲言正与几个公子哥相谈甚欢,都是些辱没她的话,叫本不欲与这些刁民计较的阿茯忍无可忍。
她抬手拂开珠帘,哗啦一声,清脆的响声终于将沈仲言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她黛眉长敛,眉目含怒,浑身散发的寒意惊得沈仲言所有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文…文昭公主!”这几人中还是有人识得她的,那人惊叫一声,朝阿茯扑通跪下。
阿茯是女皇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是这卫国除女皇陛下外最尊贵的女子。
阿茯完全不予理睬,径直走到沈仲言面前。
沈仲言早已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对上阿茯的双眸,不由的一哆嗦。
“你叫什么名字?”阿茯问他。
清泠的嗓音带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让人听着倍感舒心,与她此时的气场格格不入。
“草民沈仲言。”
沈仲言其实不想告诉她的,但还是不受控制的飞快做了回答。
阿茯嘴角微微勾起一下又松开,透着丝许轻蔑。
“姓沈,呵,首富家的公子吗?沈公子好大的气魄。”
这样的阿茯与沈仲言心中对公主的形象定位相去甚远,他对阿茯的讨厌也愈演愈烈,但对着恼火中的阿茯,他也只能忍了。
“公主饶命,草民知错了。”
阿茯望着低伏的他,唇角又一次扬起。
她凝着的笑意有些高深,叫沈仲言莫明的一阵心慌。
“沈公子方才说,谁若是娶了本宫,必定家暴迭起,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沈仲言低着头不说话。
既然她都听了去,他还否认不是找死吗?
“既然沈公子担心本宫祸害旁人,那只能委屈沈公子了。”
沈仲言以为阿茯只是图一时快意,吓吓他罢了,其他人也没有将阿茯的话当真。
连阿茯自己也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如此草率的定下自己的姻缘。
她只是厌倦了宫闱无趣的生活,她直觉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吵吵闹闹,也许会有那么点趣味。
众所周知,女皇疼爱幼妹,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不过几日,女皇陛下赐婚文昭公主与首富家的二公子沈仲言的事,便在整个卫国传遍了。
龙凤双烛燃起一片柔霭昏黄,屋外彻响一日的丝竹也缓缓湮没。
挑起喜帕,抬眸的,是俏丽含羞的美娇娘。
柳眉,星眸,点绛唇,柔肤莹玉,欺霜赛雪。
沈仲言的心也像被一只灵巧的手挠了般,有些异样的微妙感觉。
但当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退下后,美娇娘面无表情的丢给她的新郎一床被褥,抛出一句:“离我远些。”
谁知沈仲言竟敢壮着胆子顶回去,“这里是沈家,不是皇宫里!”
后果可想而知,新婚之夜,又是以矛盾收场。
按照民间婚俗的惯例,新婚第二天新妇要去给公婆敬茶,但阿茯一觉睡到中午,让沈家二老枯等了一上午,令沈家人很不满意。
阿茯虽是个公主架子,却没个公主样子,总在外面抛头露面,令沈家之人更为不满。
但阿茯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她是公主,何必讨好这些平头百姓。
再说,她是女皇唯一的妹妹,自然身居要职,公务繁忙,哪有时间管这些人的心思。
女皇素来体弱,近来的一场病,更是来势汹汹。
女皇的孩子尚且年幼,阿茯每天白天都要进宫照顾女皇,晚上还要处理公务,过得着实辛苦。
一日深夜,阿茯正挑灯伏案,有人轻声推门进来。
她寻声抬头,竟是沈仲言。
阿茯端着她素来高高在上的态度,淡淡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夜已深,而他会到她的书房来,确实是出乎她意料的。
沈仲言立在她书案前,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而目光不动声色的从她面前整齐摞着的文牒上掠过。
那是些奏章,和她手上一只朱笔。
阿茯清晰的捕捉到了沈仲言眼中一闪而逝的讶色,却未有慌张,轻轻将手中朱笔架上笔搁,只道:“皇姐病重,命我暂且代她监国。”
沈仲言却是一笑,一手按住他青衫的袖口,另一手将托盘里汤盅的盖子揭开,清汤的幽香扑面而来。
他稍稍搅动几下,盛起一碗递到她面前。
“我只是个小小商人,你何须同我解释这些。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你这么累,我当好好照顾你,阿茯。”
阿茯目光将他紧裹,带着意图撕裂他一切伪装的犀利。
而他只是淡淡笑着,温柔,真挚。
阿茯慌忙将视线收回,第一次感到局促。
这个男人的目光像深潭泥沼,她若不及时避开,只怕会陷进去。
但她心知肚明,沈仲言并未将她当作妻子,恰如她也一样,并未视他作丈夫。
沈仲言与她成亲将近一年,而到她住的院子来的次数不过寥寥。
她不是沈仲言理想中的妻子,沈仲言甚至厌恶她。
他突来的殷勤让一向敏感而警惕的阿茯生出了强烈的敌意。
“我东西我会吃的,你先出去吧。”
她不信沈仲言分辨不出她神色中的深意,却还是迎难而上般的,浅浅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这燕窝粥是我特意为你熬的,趁热喝了才好。”
阿茯在汤匙触碰上她朱唇的前一刻将它挥落,连着沈仲言另一只手里精致的小碗一并打翻。
瓷器落地,一声脆响,碎片飞了些到阿茯脚边,她垂眸,秀眉紧蹙。
“本宫最是讨厌旁人替我做决定,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下不为例,沈仲言。”
沈仲言像是耐心用尽,终于沉了脸,一语不发的拂袖出了她的书房。
阿茯并未将这当回事,因为两人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都没好好说过一次话。
可一连几日的深夜,沈仲言也不怕贴上她的冷脸,每晚都端着他亲手为她准备的夜宵,轻轻推门再小心翼翼的来到她面前。
“阿茯,东西我给你搁这儿,你多少吃点。”
沈仲言的话里,竟含着丝忐忑和祈求的意味。
阿茯敛眉,抬头略扫了眼沈仲言。
他定定望着她,温柔,真挚,每晚如斯。
他清俊的脸庞一半印着烛火淡黄的光晕,一半隐在黑暗里。
心里某块地方的万年寒冰像是遇着了一场暖风,有要消融的痕迹。
但多年的深宫生活养成的习惯,让她放不下防备,出口依旧冰冷得让空气为之凝结。
“知道了,出去。”
沈仲言不言,轻轻将汤盅往阿茯面前挪了挪,像是怕放得太远她会忘了喝。
而沈仲言转身离去的背影,竟给了阿茯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寂寥感。
书房再次安静,阿茯微微叹气,还是选择了将汤盅推远,无视。
她忙碌到很晚,索性直接在书房睡下。
第二日一早推开房门,沈仲言竟坐在她书房前的台阶上,靠着庭前的廊柱睡得正香。
她蹙眉,款步朝他而去。
曳地的金色华裙淌过高突的门槛,再尾随她的步伐,从台阶一道道滑下,漾起一圈柔滑的涟漪。
沈仲言眼底有一圈青黑,想必昨晚没睡好。
他微有轻颤,身体蜷成一团,下颚还有细微的胡渣,与他平时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相去甚远。
他不会是…在这里坐了一晚吧?
她低叹,将自己华丽的外袍褪下,轻轻替他盖在身上,安静的立在一旁等他醒来。
沈仲言不多时便幽幽转醒。
睁眼之前,鼻尖一股淡淡的百合香,那是阿茯身上的气味。
“阿茯。”他下意识的浅声低唤,似恋似宠,听得阿茯心头一颤。
他睁眼,抬头正见着神色复杂而茫然的俯视着他的阿茯。
“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口,又成了生硬的问话。
沈仲言将她的外袍叠好抱在怀里,虽仍显疲惫,话却说得雀跃:“阿茯,你竟会关心我。”
阿茯朱唇紧抿,黛眉长敛,未作应答。
她很少关心谁,也不认为这就是关心。
沈仲言继续道:“昨晚我在你房中等了许久也未见你回来,便折回了书房。又怕进去会打扰到你,便等在了门口,谁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你去我房里做什么?”阿茯神情倏地转冷,脱口的话多了些责备。
自新婚夜后,沈仲言再没进过她的房间,因为她不许。
“阿茯,我们是夫妻。”他咬字有些重,分明是在强调。
“那又怎样?”阿茯冷冷回复。
沈仲言语塞,忽然想起什么,又聚起一个笑,问她:“昨晚的燕窝粥好喝吗?”
阿茯垂眸,须臾,微微颔首。
沈仲言却是自嘲一笑,“阿茯,你连打开来看一眼都懒得吗?”
他昨晚煲的,是蛋花粥。
他眼底的怅惘和失落太过浓郁,浓得足以灼伤她的眼。
她只能漠然转身以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而身后一阵脚步凌乱,沈仲言将她的外袍搭上她的肩。
“外面冷,别冻坏了,我会心疼。”
话音刚落,自己却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她方才未曾留意,此刻才发现,沈仲言连声音都沙哑了许多。
“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无需你担心。”
她拢了拢外袍,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傍晚她从皇宫回到沈家时,身后跟着位太医,说是给沈仲言看病来的。
在阿茯看来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的事,却让整个沈家的人都震惊了。
别人怎么想,她从来不在乎。
她在沈家人的诧异中,领着太医径直去了沈仲言的房间。
沈仲言正伏在书桌上作画,却在看到她进门时,匆忙将未完成的画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阿茯眼梢从那团废纸上带过,却没问他画的是什么,示意太医给沈仲言看诊。
画纸上,有深深浅浅的金色透过纸背。
而这日深夜,沈仲言还如前几晚一般,端着他亲手为阿茯准备的夜宵进了她的书房。
“今晚又是什么粥?”
阿茯依旧埋头伏案,却已能辨认出他的脚步声。
“阿茯,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了?”
沈仲言清润嗓音里毫不掩饰的欣喜让阿茯玉手一顿,一滴朱墨落在面前滩着的文牒上,妖冶得让她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心烦意乱,索性扔了笔,“啪”的合上文牒,丢到一旁。
“我打扰到你了吗?我这就走。”
沈仲言以为她是生气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而他的手在抽回前,被一只纤白细瘦的柔夷握住。
他的视线久久未能从那只手上挪开。
她的小手指节分明,玉指青葱却未染丹蔻。
她就是这样,清冽从骨子里透出来,从不娇柔做作,却已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刻,呼吸也为之一滞,沈仲言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措。
她的转折,太突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阿茯却未有任何反常,用着一如既往的高傲语调。
说完,便松了手,掌心余温残留在他手背。
“这是瘦肉粥。”
沈仲言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朝她会心一笑。
“你一日三餐都不在府里用,我不知你是在皇宫里用过膳了,还是常常饿肚子。总之你瘦了许多,我看着心疼。”
他依旧用那样真挚的目光将她凝视,深情得让人觉得,沉溺其中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沈仲言为何突然态度一转,成了现在的样子,她还没想明白。
而这一刻,她心里闪过的奇怪念头令她心惊无比。
沈仲言是她的夫,这是再无法变更的事情了。
与其冷言冷语,互不牵涉的过一辈子,有一个人愿意给她温暖和陪伴,有什么不好呢?
他的耐心和温柔,她开始无法招架。
可这些年人心险恶她见得多了,即使是沈仲言,她也不敢轻易相信。
“你倒是闲逸,不是同你那些个朋友饮酒作乐便是做这些事。”
阿茯难得的露出些笑意来,接过他递来的碗,浅尝辄止。
沈仲言勾唇,那笑里透出些苦涩无奈。
“家里的事有爹爹和大哥,我就是个吃闲饭的,能不闲逸吗?”
阿茯垂下眸,长如蝶翼的浓睫掩盖了她眼底所有的微光。
沈仲言是家中幺子,有他长兄压着一头,他不得父母看重,沈家的生意,他又哪里插得上手。
若她肯帮他一把,那他在沈家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沈仲言,枉我为你动了心,你也不过如此。
她轻轻将手中几乎未动的粥放下,又成了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出去。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她最是讨厌被人利用,沈仲言踩上了她的底线。
她到底接受了他的东西,便帮他一次,还他一个人情。
今后,互不牵涉。
至于那些难以言说的心事,便当她这段日子忙糊涂了。
沈仲言一阵莫名。
他觉得他并未说错什么话,可为何,又将她惹怒了?
“阿茯,我…”
阿茯将他打断,冷道:“要本宫说第二遍吗?”
“我在门口等你,等到你听我解释为止。阿茯,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沈仲言说完深深叹气,快步出了去。
他离去的步伐稍显紊乱,阿茯似乎能清晰的觉察出,他的酸楚与落寞。
阿茯捧心,那里似乎被什么揪疼了一下。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歉疚?
会不会,真的是她想太多了。
会不会,是她对人的防备太深,而他的话,恰好触碰到了敏感话题,才让她错怪了沈仲言。
二更的梆子响过,阿茯终于将一天的事忙完。
推开门,沈仲言果然还在门外。
“阿茯,你听我解释。”
沈仲言嗓音低哑。夜风凄寒,他该是又受寒了。
“我信你,你快走吧。”
阿茯未在他身旁做过多停留,淡淡说完这一句便回了她房间。
她曳地的华裳在昏薄月光下折射着微光,像湖面微风带起的波澜荡漾。
之后几日,沈仲言没有再来。
明明是她下的禁令,却总是不由自主的,频频向门口张望。
不过短短几日,她便对他有了依赖?
高处不胜寒,依赖这种东西,她不能有。
可几日不见,思念已如野草般疯长,以她无法阻挡的速度将她的整颗心裹缚。
她想,若不是因为她孤独了太久,想找个人陪,那一定是因为沈仲言对她用了什么妖法,偷走了她原本冰冻尘封的心。
沈仲言,我姑且信你一次,凭心走一回,你若负我,我定叫整个沈家为你陪葬。
这日下午,她特意提早了两个时辰出宫,恰好赶上了沈家人的晚膳。
她往那一站,便没人再敢坐着。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阿茯娴雅一笑,吩咐丫鬟为她在沈仲言身旁添了张椅子和一副碗筷。
连沈仲言都不明白阿茯这又是闹哪样,更何况其他人。
席间阿茯听得最多的,便是对她的讨好。
这也是阿茯从来不与这些人同桌的原因,她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
但这次,她掩藏了所有排斥,只是默默听着,淡淡笑着。
因为,她还是决定帮沈仲言一把。
“我整日忙碌,而仲言却无事可做,公公和大哥是否觉得不妥?”
阿茯甚至没有任何铺垫,就这么直白的对沈仲言的父亲和兄长道。
她话说得清楚明白,而她的话,也没人敢有异议。
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没几****便听闻,沈仲言将他兄长手中的生意分掉了一半。
沈仲言忙碌起来的时候,女皇的病也转好了,阿茯空闲的时候,也会给沈仲言帮帮忙。
谁都没有明说,却是谁都看得出,阿茯终是被沈仲言打动了。
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比阿茯想象的,要好那么一些。
他倾尽所有的温柔终于让阿茯的心防逐渐坍塌,后来沈仲言连人带物,都搬去了阿茯的房里。
一****从外面回来,恰巧又遇见沈仲言在作画。
她轻手轻脚,到了沈仲言身侧才被发觉。
沈仲言连忙将画收起,目光中有些慌张和闪躲。
尽管他收得飞快,阿茯还是看见了画上那女子的金色的华丽的曳地裙裾。
“说,你是从何时开始偷偷画我的?”阿茯抿唇一笑,难得娇嗔。
沈仲言俊脸微红,拉过她的手,认真道:“你不在我身旁时,我怕思念成疾,只能作画,一解相思。”
阿茯心中柔软,清浅一笑,明眸倒映着她心上之人款款情深的无双俊颜。
“阿茯,你能为我跳一支舞吗?”沈仲言问。
“为什么?”阿茯笑问,她从不在人前作舞。
“你跳舞的样子一定很美,我想将你最美的样子画下来。”
沈仲言满是期待和生怕她拒绝的忐忑。
阿茯犹豫,须臾,点头应允。
院中一大圃百合开得正好,洁白葱郁,阿茯起舞于其间,金色华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广袖流仙,带起百合的清香伴着熏风将这小院填满。
而她顾盼生辉,勾魂摄魄。
沈仲言空提着手中的笔,如痴如醉,忘了该如何落墨。
没过多久阿茯又忙碌起来,甚至常常彻夜不归。
这一点令沈仲言极为不满,也曾同她抱怨过多次。
阿茯从不同他说她每天出去都做些什么,他每每问及,她都拿同一句话来搪塞他。
我的事你莫要多管,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一个月后是女皇的生辰,宫里摆开大宴,阿茯自然要带着沈仲言出席。
出门之前,阿茯交给沈仲言一个锦囊,嘱咐他,若在席间遇到什么难解之困,便打开来看。
沈仲言接过,放入袖中,称赞她的细心。阿茯但笑不语。
筵席歌舞荟萃,阿茯却像是没什么兴致,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御用的佳酿。
沈仲言劝她少喝些,她不听,沈仲言便伸手去夺她的酒杯,却不慎打落了她手中的酒杯。
阿茯有一闪而逝的惊慌,忙连声对沈仲言道:“快走,离开这里。”
沈仲言未及细问,便被她推远。
接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一个个禁卫军拿着武器横冲而入,场面立刻陷入混乱之中。
“皇姐,您缠绵病榻,政事向来都是阿茯替您处理,您何必空占着这帝位呢。”
阿茯立于大殿中央,嗤着抹冷笑望着宝座上的女皇,冷冽而嚣张。
她这是要逼宫。
女皇临危不惧,威严端坐于宝座之上,冷冷与她对视。
“阿茯,朕已经给了你仅次于朕的权力,你还如此贪得无厌,那便要看你可有那个本事了。”
女皇话音刚落,禁卫军刀锋偏转,竟将阿茯团团围住。
阿茯慌乱间,本能的寻找起了沈仲言的身影,希望他不要有事。
可映入眼帘的一幕,刺得她瞬间落泪,连带着,也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了她面前。
沈仲言怀中拥着位佳人,步摇玲珑,环佩叮咚,一袭金色华裳灼伤了她的眼。
这天下间,有资格穿这种衣服的,除了她,便只有女皇的爱女。
她恍然想起,沈仲言那两幅不敢示于她眼前的画。
上面金色裙裾的女子,大约不是她,而是静安。
沈仲言也望着她,往日的真挚和深情再不得寻见。
他和这对母女一样,希望她死。
“仲言,这是怎么回事,我要听你亲口说。”
阿茯望着沈仲言,第一次,露出一丝丝恳求来。
她怎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唯一深爱的男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她而接近她。
沈仲言眉头深锁,偏过头去,不置一词。
谁都没有看到,他眼底那深深的歉疚。
“沈公子,此次绞杀叛臣,多亏你里应外合。等文昭公主伏诛后,朕立刻如你当初所求,将朕的女儿静安公主嫁给你,并让你做沈家的家主。”
阿茯涩然一笑,果然,沈仲言爱的,是静安。
而她是静安继任皇位最大的威胁,他才要帮着女皇将她除掉。除掉她,他才能真正得到他的利益和权位。
好,沈仲言,你的戏演得真好。
连心都被你骗走了,难怪我会输得这么惨。
微风拂面,丝丝凉意浸上面颊,她抬手,触碰到的是眼底的一片水渍。
“好,成王败寇,阿茯认罪,只是皇姐,可否再给阿茯一柱香的时间。”
跪地求饶的事她做不来。她是阿茯,敢做,便敢当。
“好。”女皇应允。
阿茯步伐沉稳,目带狠戾的深恨,一步一步向着沈仲言的方向去。
静安像是极怕她的样子,躲到了沈仲言身后,而沈仲言紧紧将静安圈在怀里,生怕她伤了她似的。
“仲言,你过来。”
阿茯收了狠色,柔声唤他,一如每个清晨,她在他耳畔的低唤。
沈仲言受了蛊惑般,不由自主的上前。
等他意识过来,想要退开时,阿茯将他一把拉住,带进了重围里。
“皇姐,你说了给阿茯时间的,想必不会插手吧。”
她这话,却是向着欲朝女皇求救的静安说的。
“仲言,我只问一句,你对我,可有哪怕半分的真心。”
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他一问。
她阿茯,也不过是个痴傻女子罢了。
沈仲言沉默,望着她的目光里透着丝不忍,半晌,缓缓摇头。
“没有。”
阿茯凄然一笑,身形一闪,已绕过沈仲言,撞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阿茯!”是谁的惊吼,凄厉响彻,在这空旷的大殿绕梁不散。
尖刀直逼心脏,从后背穿透。
沈仲言几乎的跌爬过去,将她抱进了怀里。
鲜血将她的华服浸染成一片艳色,温热的液体将沈仲言的衣服都粘连了。
那成片的夺目妖冶,痛得他快要窒息,而她呼吸微弱,嘴角却挂着抹轻蔑。
“沈仲言,我恨你。”
这是阿茯生前最后一句话,也是沈仲言脑海里,穷尽此生都挥之不去的诅咒。
这场宫变,因阿茯的死而平息。
女皇并未如当初所言,将静安嫁给沈仲言。
不是女皇变卦,是他拒绝了,连女皇答应他的那些附带条件都一并作废。
静安曾经是他心目中,那端庄沉敛的公主,那温柔贤德的妻子。
可经历了这些,他恍悟般的,看清了那些人藏在面具下的凶残和虚伪。
而阿茯,她虽冷漠高傲,却是最坦率最真实的那一个。
只有这样的一个她,才配走进他心里。
所以,在他用着为他和静安的未来着想的理由接近阿茯时,他的心,早已遗落在了阿茯身上。
那天,他失魂落魄的抱着阿茯的尸体回了沈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她葬到了沈家的祖坟。
她是他的妻。
袖中有什么不慎跌落,是出门前阿茯送他的锦囊。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
里面是一块绢帛,并一张纸笺。
“仲言,静安羽翼渐满,皇姐越发容我不得。我原不在乎的,我孤身一人,生死何惧。可如今我有了你,我想与你长相厮守,我只能放手一搏。若我败了,这丹书是先皇所赐,可保你不受牵连。”
阿茯逼宫夺位,原来,是为了活着,是为了他。
他却亲手将她逼上了绝路。
女皇说阿茯野心难训,必反,她代女皇批阅奏章便是佐证。他后来才知,这根本就是女皇吩咐阿茯做的。
他与她长街初遇,酒楼重逢皆属偶然,但之后每走一步,都在他与女皇的布置之中。
而她,即便自己身死,也要为他想好退路。
这便是他的阿茯,冷傲的外表,却默默的付出。
沈仲言再不管沈家的生意,他整日将自己关在阿茯生前居住的院子里。
他画着阿茯的画像,一张一张,不知疲倦。
他坐在已经枯萎凋零的百合花圃里烂醉如泥。
他想起阿茯曾说,她喜欢百合,因为她想找一个人,百年好合,与子偕老。
一年又一年,院里的百合再没开过花,因为她恨他,因为,他们再无法百年好合,长相厮守。
他醉倒在地,仿佛回到那日,阿茯在百合中翩然起舞,艳阳遍洒一地,她明眸浅笑,流光溢彩,惊心动魄。
她像一只金色的蝴蝶,下一秒,便会飞去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追得越急,她跑得越快。
他不愿停下,只能一直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追到他陷入一片刺骨寒凉,追到他再无力睁开眼睛。
沈仲言失足落水溺亡,在阿茯离去的第三年。
那一年,院里枯萎的百合,终于又奇迹般的盛开了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