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又一次在梦中醒来。
整个晚上，月光从她房间小小的窗户打了进来，小小睁着眼睛看着被泪水浸湿的枕套一片晶莹的色泽。
小小不会做梦，她只会陷入一场有又一场似梦非梦的幻景。
幻境里总是有一双直直的，空洞洞看着她的眼睛，那么黑白分明的笔触，那么清晰可见的泪痕。
小小会在幻境中无数次身临其境那个场景。
她站在那里，低下头看着秋静渐渐离开的晃动着的裙摆。
缓慢而沉重的步调，像是羽毛般浮游在这个充满尘埃的世界上，风一吹就会吹走吧。
那时候的小小想。
然后，她听见了一阵喧闹的响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的碰撞着，周围人的尖叫，她似乎都可以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她才抬起头，所看的见的也不过飞起来的雪白的人影，多么像一根羽毛啊。
可是为什么那羽毛像是会哭泣一样，流出来的泪竟然是红色的。
人群就像潮水一样聚集着，围成了一个半大的圆圈，一层一层，一层一层。
小小已经不能思考了，她的眼睛在跟着那根羽毛坠地后，被一层一层的黑色的，或灰色的，红色的，衣物填满着。
那么那么鲜艳的颜色，刺得小小的眼睛都不由自主的流下了眼泪。
小小觉得世界就是一条幕布，忽然被五颜六色的衣服划开了，露出了其血淋淋的丑恶的面目，她无法面对，她呆呆地站着。
可是！
她忽然想了起来，那群鲜艳颜色的衣服里好像夹杂着一条流着红泪的雪白的羽毛。
她是那么的纯洁和美好，世界被剥离了，她却存在着，那么安静的存在着。
要去追寻么？
是啊，那么美好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她消失呢？
她发了疯似的冲过去，羽毛，不要再流泪了，好吗？
小小在午夜又一次无声的泪流，
羽毛，不要再流泪了好么？
呵………
为什么撞死的不是自己呢？
那么那么丑陋的，自私的，卑鄙的，无耻的夏小小，为什么是那么美好的秋静？
小小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翻覆了，太黑暗太黑暗了，没有一丝光亮。
月光渐渐的薄了，像是泪水也会渐渐的干透，就像谁的心也会慢慢变得干涸，变得痛得没有知觉。
小小总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侩子手，总会觉得就是自己把秋静推过去的，所有人都应该恨自己，诅咒自己，诅咒自己，一辈子不开心，不快乐，一辈子都没有幸福。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会回来了，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月亮还是高高的悬挂在天空，她的表情是那么那么的冷漠，她看着世人每一份相同的痛苦，竟然流不出半点悲怜的泪水，她说，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不出泪水。
是啊，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有流不干的泪水呢？
休息了一天，小小终于还是要去上课。
有时候世事那么无奈，就算你心里再多的伤悲，该来的总还是回来，该面对的还总是得面对。
小小已经记不起来，她那天上课时同学们看她的眼睛，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伤悲和泪水，说着那么多“此情不渝”的话，可是，一转头还是开心地笑着，快乐的生活着。
每一个人都习惯了“节哀顺变”，每一个人都说，她不希望你不快乐，可是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会怎么说？
小小从来没有怪过她们，就像倘若是班上一个跟自己不熟的人忽然死了，自己也会悲伤，也会觉得人世无常，也会觉得可惜和悲叹，但，毕竟，跟自己没有关系，所以，理所当然的，慢慢的遗忘伤悲。
你知道世界上最廉价的是什么吗？是快乐。
因为快乐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的，只要你肯把它当做陌生人，只要你肯遗忘，得到快乐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总是会有新的人来填那个缺，总是会有新的风景和人生，总是，总是……
所有的总是，和所有的曾经都是时间残忍的笑靥，我们总是遗忘，一段有一段的遗忘，在某个时候痛入骨髓的的，在某时候发誓要记在心里的，在某个时候信誓旦旦的说着，矢志不渝的，太多太多了，只是在，偶尔，一个深秋的落叶，或者一场春雨，或者遇见一个久违的人，我们才会忽然记起，然后怅惘感叹，再然后，继续生活。
看哪，生活就是这么悲哀，又是这么的，快乐。
小小想，在毕业之后，或者五年，十年之后，他们谈起秋静，不过也就是一场叹息。
死的真早，可怜哪。
是啊，她人挺好的，怎么就死了。
秋静，她……我都记不起来了。
秋静啊，就是那个特别活泼可爱的女生吧。真可惜。
秋静，秋静，秋静。
你存在在哪里，你在每一个人零星的回忆里渐渐的远去，，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渐渐模糊成了一团光的影子，只有在提起的时候才会嘴角带些苦涩的微微想起。
可是总有不会忘记你的人，总有把你深深的，深深地刻在心底的人，虽然他们也必须生活着，也必须学会对每一个人微笑。
谁会比谁的记得更深呢？
她和简宇，像是夹在秋静这个中心的天平的两端，一个沉沦，一个接受。
一个无法面对生活，一个面对生活目无表情，
陈思学曾经找过小小，他说简宇已经整整三天都没有上课了，都是紧紧地把自己关在了房里，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但真实的情况却比小小想象得好得多，至少简宇听到小小来了，竟然开了门，不过也只能让小小一个人进去，小小面对着简宇父母期盼的眼神，微微笑笑点了点头。
简宇没有开灯。
他一如既往的保持住了蜷缩在墙角的姿势，直到现在，小小也还能清晰的记得简宇在医院里的哭声，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男生的哭泣，比女生的来得太深厚，太深厚，她至今不敢相信，那天嚎叫似的呜咽是出自从前的那个淡然如水的少年。
“简宇。”
小小首先开口道，
简宇在漆黑中抬起眼望着他，透过窗户的光亮显得他的瞳孔犹如玛瑙似的透明水泽。
简宇没有开口，瞬即低了下去。
小小也没有如别人似的说些安慰的话，只是轻轻地坐到了他的旁边，静静的陪着。
良久，良久，小小才又开口道，
“简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吗？”
小小知道简宇不会回答，接下去说道，
“以前我是不信那套，人死后会变成天使在天上守护你的，因为死的人要真的全变成了天使，那天堂是不是就塞不下了。呵呵。”
简宇没有笑，小小也没有笑，呵呵，不过是最简单的两个音节，小小说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再念小时候最难受的古文，如此的艰难晦涩，毫无半点感情。
“可是，你知道吗？我不相信天使，却相信我们中国的灵魂，每一个人都是有灵魂的，她透明着，却悬浮在你的身边，也许就是它们组成了空气，也许你没呼吸的一分一秒都带着他们的气息。”
“人说，古老的玉石是会吸人的灵气的，那么我也就当它能够吸人的灵魂。”
小小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串玉珠。
“这是我在佛寺求来的，我把它们放在了秋静的骨灰盒前一晚上，现在我相信，它已经吸走了秋静的魂魄，现在我把这条送给你，就当我们约定的信物。看谁比谁更能坚持用力的记住秋静。”
简宇抬起头看着小小，任由小小把那串玉珠戴到了他的手腕上，他愣愣的看着那串玉珠，随即抖着手***著它，把它贴在了脸上，泪水又一次滑下。
小小看着这一幕，也不经动容，微笑着泪流。
“简宇，你知道秋静在最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小小还是面色平微笑着，简宇身体却是一颤，
“她说——”
小小转过来，眼神郑重的面对着简宇
“‘帮我告诉简宇，我爱他，真的，很爱很爱他’。”
简宇的眼泪又一次的流了下来，小小把他的头埋入了自己的怀中，任他痛哭着。
“你知道为什么在秋静死后我还可以笑着面对生活吗？”
“那是因为，我永远都记得秋静在最后一刻把你交给了我，那时候我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坚强起来，代替秋静让你开心。虽然我知道我永远都代替不了秋静，也无法让你真正的快乐，可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够帮着你，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还记得秋静死的那一刻的感觉吗？我想那个时候你应该是跟我一样的痛苦，恨不能替她去死，可是现在你要把这种痛苦加诸在你的父母和朋友上吗？”
她用手轻轻地拍着简宇的背，像是母亲般的爱护，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
“最后，如果你真的爱秋静，折磨自己不是一个好办法，请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怀念她好吗？跟我一起，一起怀念她。”
简宇慢慢停止了抽泣，抬起模糊的泪眼来看着小小，小小微笑着，
“这个夏天发生太多太多的事了，我才发现以前的我自以为成熟，实际上却是愚不可及，秋静让我懂得了很多很多。虽然我宁愿什么都不懂。”
“然而，简宇——”
她笑着，出神的望着安静的黑暗。
“既然活下来了，就只能活得更好，替死去的人活着，为活着的人活着。”
简宇似乎在为这一句话思考，而她却没有趁热打铁，反而松开了简宇，笑着说道，
“好了，简宇，我要走了，希望明天上课的时候能够见到你。”
在她临出门的那一刻，简宇忽然叫住了她，
说了他三天来的第一句话，
“谢谢。”
小小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房门。
走出了黑暗才知道，原来外面的天空，一直是碧海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