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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极端人权宜锁麓城 大黄村强颜哀多艰

(3)

一个星期后,麓城电视台旧址。

完全算是危房的两层办公楼,房顶上盖着青瓦,有野生的藤蔓从房顶纠缠垂下,复杂的天线和电线在上空盘错。楼身贴的瓷砖已经脱落无几,未脱落的也已褪色;远远便能看见二楼的墙壁上因为屋顶常年漏水而洗刷出的青苔。

叫人很是怀疑08年大地震的时候这座楼是怎么挺过来的。

汪舜霏从来自负的认为自己很了解麓城,可此刻她想起那年实习时第一次来到这座楼,发现自己近20年都丝毫没有看出来这就是电视台那种恍然大悟和万般惭愧的心情,犹如在看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建筑。

那些她拼命坚持的东西好像因为太过坚持失去了本来的立场。

在新闻部程主任办公室,她被告知只能以临时工的名义暂时聘用。

但是只要她愿意留下,愿意协商三险、福利待遇等等,一直“暂时”下去也是可以的,麓城很多事业单位包括电视台都有这样的先例。

在此之前,她明明已经动用了很多关系打通了各方人脉,这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站在新闻部程主任面前,办公桌上除了台历别的地方几乎都落满了灰尘,旁边旧得发黄的饮水机已经坏了一个笼头,多年前粉刷的墙壁伸手便能抹下一把灰来。

来之前她自认已经铁下了心,而现在她不禁又开始审慎的思考,这一步走还是不走。

麓城电视台播出的画面总是略偏红色,因为这里的设备都是外面已经淘汰的,在看到它们之前,她只在教授那里听说过中国电视史上的这些设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她有一天还能看见这些东西,更不要说以后要与这些东西漫长的相伴。

她想起实习时在简陋的新闻演播室录音,新闻配音录好后发现有鞭炮声。那块老化松动的隔音玻璃连百米之外小孩放鞭炮的声音都无法抵御。

她想起空荡荡的剪辑室里,唯一的编辑守着唯一的机器剪了20年新闻,冬天的时候铁窗上的玻璃吹得“哐哐”响,屋子里没有空调,进来的人都围着那座已经掉漆的电热取暖炉。

还有那台拍摄时不小心便能把摔坏过的遮光罩也拍进去的机器仍然在使用。

以及那些工龄20年,月薪1002块钱的记者。

还有一群迫不及待想抓住机遇学习的实习生。

那个从畜牧局调过来的广电局长兼台长。

新闻部如此,一墙之隔的广告部、栏目部,楼上的技播部也相差无几。

最后,她看着墙壁上裸露的电线,笑着说,“我愿意留下来。”

她兴高采烈,没有一点为难。

风吹进来,这两个女人开始讨论繁琐的聘用事宜,一个30出头,一个20出头,外头的灰白墙砖上有小孩子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的“麓城县电视台”字样。

一切都已妥当,程主任带她和大家见面,与众人都还算熟识。

编辑室就是新闻部所有人的办公室,有任务的记者们大都一早就出去采访了,办公室里并没有几个人。

坑坑洼洼的地上有石子儿露出来,墙角布满灰尘没有人理会。

已经快到退休年龄的李编辑在吃早餐,是麓城最常见的燃面。李姐是看着汪舜霏长大的,此次相见,深知已成同事,便取笑她“怎么,我们的高材生连首都都不混,要在这狼群贼窝里来打滚?”

另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实习记者小林坐在垫了两张报纸的布沙发上玩PS,他已经在这里实习两年了,缺的只是一张毕业证。不过大量的事实让汪舜霏觉得,在这里,只要有需要,即使不是电视专业也没有毕业证的人大概也是可以培养出职业素养来的,不过眼下明显是供过于求了。

新来的主播握着话筒一个人坐在演播室配音,记者栗杨在外面一边吃面一边帮她点击录音文件,不断的冲里面高声喊着“开始!”“重来!”“开始!”他看见汪舜霏,有些意外,也笑着向她招呼,问她是否吃过早饭。

透过隔音玻璃,汪舜霏清晰的听见她唇齿间的摩擦。她向里面挥手打招呼,对方热情的回应,新主播的脸很小,很上镜。

“休息一会儿再配!”里面喊道,随后起身拉开锁已经坏掉的门走出来。她个子不算高,穿着高跟鞋也不比汪舜霏高,手里提着一个底座和老鼠一样大小的话筒,新闻部只有一个话筒。

“这是我们新来的主播岳梨溶,和你一样刚毕业,”程主任为她们引见,“这是你们的老朋友、新同事——汪舜霏。”

“是记者吗?”岳梨溶放下话筒,打开一个一次性饭盒,分开一双卫生筷,准备开始吃面。

“对了,你是什么专业?”程主任问汪舜霏。

她有点懵,那年他们都不止一次问过她的专业,看来这里也是一个铁打的战场流水的兵,随即反应过来,“所有与电视相关的,我都学。”她颇有自信的对程主任说,转面又对岳梨溶递出谦逊和气的笑容。

岳梨溶勉强而客气的笑了,开始吃她的面。

汪舜霏发现,岳梨溶的嘴巴是歪的,尤其说话和吃东西的时候幅度更大。

程主任出去接电话,汪舜霏想起什么来,打开手提包,一边说,“没有什么见面礼给大家,只好请大家吃糖了。”

她从小喜欢吃糖。

果真捧出许多花花绿绿的糖堆在桌子上,五颜六色的糖纸都呈花朵形状。她把糖送到每个人手里。

“我要一颗蓝色的。”

“这个颜色好看。”

大家都在挑选糖纸的颜色,李编辑故作不耐烦的说,“你们是吃糖还是吃糖纸呀!”其实自己也腾出一只手在选颜色,另一只手端着面,嘴里还在说,“舜猪儿那么爱吃糖,小心牙齿全落光以后嫁不出去。”

汪舜霏看着李姐一脸的鄙夷和掩饰不住的笑意,心里有莫名的暖意涌起。

两年前她第一次到电视台,便觉得这群记者是极可爱的。这里不像她在外面的接触过的媒体光鲜夺目,却独独有别处所不及的人情味儿。

他们平时喜欢叫对方“猪”,喜欢相互挖苦嘲笑并乐此不疲。因为每天的麓城新闻只有十分钟,他们便有太多空闲的时间需要打发。

他们会把自己多年累积的经验毫无保留的教给新来的实习记者,而不是把实习生当成杂役来使唤。

他们在实体店去试穿喜欢的衣服,然后网购同款同质量但更便宜的衣服。甚至每次他们一到服装店,老板们都会拿他们打赌,赌他们这次买不买。

他们爱喝楼下的莲子粥,每次叫外卖都要叫很多,冲莲子粥的小伙子要跑三趟才能全部送完。

他们喜欢结伴去周围找地方玩找地方吃,尽情的喝尽情的放松,一路笑料百出。偶尔一起旷工半天,下午集体撑着熊猫眼来赶制新闻。

他们都是麓城人。这样悠闲快活的活着。

……她毫不示弱的对李姐说,“那你还吃,吃了我的糖,未婚的嫁不出去,已婚的牙齿掉光。”

“老年人本来就要掉牙齿,我们这些老年人不怕你这小猪儿。”他们还喜欢自称老年人,每天嚷着要涨工资要退休。

她想,和他们在一起工作,哪怕到退休都还是“暂时聘用”,也不会是件坏事。

栗杨第一个剥开糖纸,不满的说,“还以为你要带什么特产回来,结果是巧克力。”

“谁说这不是特产?”汪舜霏大力丢过去一颗糖,栗杨正好咬下去,他顾不上掉在地上的糖,哭着一张脸说,“这糖怎么里面都化掉了?你该不是趁3.15打假的时候去顺了人家要销毁的假冒产品回来吧?”

“去你的!你舌头废了是不是?”汪舜霏走过来双手卡在栗杨的脖子上使劲晃他的肩膀。

“哎,酒?”栗杨尝出来了,觉得格外惊奇。

“难道你是高山猪?从来没吃过酒芯糖?”岳梨溶吃着面,取笑栗杨。

汪舜霏偷偷对着岳梨溶嘿嘿傻笑,“你看,人家梨溶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自称‘我们这些老年人’吧。”她对着栗杨说话却一边拿半只眼睛瞟李姐。

李姐不搭理她,喝了一口水才说,“越来越跟你五婶成一个格调了,看你以后咋嫁人。”

一提到家人,汪舜霏就的兴奋点掉下来了。她不接话也没有不高兴的迹象,对栗杨说,“不要说我没给你老人家带特产,这个酒呢是咱们麓城出产的,这个糖呢是北京的,这个糖纸是浙江的,你说这算不算特产。”

“哎呀!”栗杨叫起来,“你不早说!这么杂交的东西,吃了肯定闹肚子!”说着果真捂着肚子演戏,“唉哟小林,快去帮我买药,我受不了了……”

汪舜霏正要打他,程主任推门进来,手扣着木质门上本来装锁的一个小圆洞,正经说道,“栗杨,你采访人大开会是几点?”

栗杨回答得含含糊糊,“11点吧。”

程主任望了望屋里其他几个人,目光先是落在小林身上,他一手拿着PS,一手在揉搓糖纸,目光相对时他脸边正鼓着酒芯糖大小的包。

然后是岳梨溶,她手里的筷子还挑着几根金红**人的面条。

最后她别无选择的看着汪舜霏,她双手抓着酒芯糖正搭在栗杨肩膀重复性的捶打他。

程主任问汪舜霏,“你能做些什么?”

一句话便漏了底,聘用一个不知道她能做什么的人,说明关系式打通了的,可是为什么是临时聘用呢?

汪舜霏来不及细想,“那要看你需要我做什么?”语气沉稳。

“是这样的,大黄村最近硬化了一条村级公路,昨天在施工时有个工人也是当地的村民受伤了,网友在医院拍到照片,在麓城bbs上引起了一些讨论,政府希望得到我们舆论的支持以平衡事态。”程主任脸色很严肃。

汪舜霏轻松的笑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政府有指示当然要照办了,我可以。”

程主任思考了几秒钟,“好,现在就去,要快,晚上要上这条稿子的。”说完将手从门上放开。

汪舜霏把糖放在桌上,走到李姐身边去拿包。

小林叫住转身要走的程主任,“程姐!”他积极的请求,“我也一起去吧。”

程主任考虑着,没有说话。

汪舜霏回头看他,想起自己当年缠着老记者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果然小林转而央求她,“舜姐姐,带我去吧……”

她转向程主任,“让他去吧?”

程主任点点头,“去吧。”不愿多说的走了。

小林从沙发上跃起,收起PS,他和汪舜霏差不多高。

“机器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吗?”汪舜霏走出去,小林跟上她。

木柜子里只剩下一台机器,汪舜霏拎出来,程主任大步走来给了她一个台标,她接过,麻利扣上话筒。

小林在一旁慢斯条理的整理话筒线,她想起自己当初到这里来时能做的事几乎也就是打杂,现在终于有人跟着她打杂了,真是有趣。

程主任见她在锁已经坏掉的抽屉里翻找带子,找了一盒又一盒,问她,“你拿那么多带子?”

汪舜霏停下来,她已经拿了三盒,抱歉的说,“对不起,我的习惯而已,是不是带子不够?”她从包里拿出一盒打算放回去。

“没事,你拿吧。”

她笑笑,又装进包里。

走到楼下,小林指着面前说,“好多蜻蜓。”

她习惯性的说,“没事,我有伞。”

……

一个小时之后,镇政府。

两个人坐在镇长办公室,与王镇长讨论大黄村施工建设情况。

汪舜霏在车上睡着了,此时精神有些不佳,麓城各乡镇的领导和电视台其他记者包括小林都还算熟悉,王镇长也不例外,可他唯独没有见过汪舜霏,只当她是一般新手,说话便格外拖沓。

汪舜霏很有耐心的等他慢慢说,直到他说,“小汪是新来的?我没见过你呢?”

“是,我刚毕业,刚回来,今天第一天上班,大黄村公路是我的第一条新闻。”她没有丝毫的隐瞒,说完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茶色浑浊,入口很涩。

王镇长有些不悦,语气分外客气的说,“你们这个程主任,就是记性不好,跟她说了这条新闻最好要找个有经验的老记者来,怎么还好意思辛苦你们年轻女孩子来跑这一趟。”

“我们麓城的人做事情总是脚踏实地的,连接受采访也是信任老记者。我之前在北京采访的很多官员就不一样,他们不会太介意记者的年龄,而是专注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汪舜霏笑容可掬,话说得不咸不淡,像一把软刀子直指王镇长。

王镇长听说,不甘心的笑道,“那小汪怎么没有留在北京发展事业,要知道回到麓城来是很辛苦的,很多年轻人是受不了的。”

“这不难理解,”她像在和一个朋友做和善的交流,“我记得几年前您可以选择的乡镇中,条件比现在这个镇好的也有好几个,当时您也还很年轻。可您也偏偏选择了这个最辛苦的镇。这些年您也证明了自己确实是个不怕吃苦的人。”汪舜霏说话,一旦开口,语气便雷打不动的固定在一个调调上,和顺而有力。

“哪里哪里,我已经老了,麓城未来要靠你们年轻人了。”王镇长大笑起来。

话锋一转,谈话很快便进行得很顺利。

采访完王镇长,他们去镇医院探视了受伤的工人,王镇长很乐意带他们去施工现场。这个镇已经是麓城较偏远的镇,而大黄村又是该镇最偏远的一个村。

镇政府的专用吉普车在狭窄的公路上行驶,一路鸣笛飞奔,王镇长坐在前面滔滔不绝的夸耀该镇的经济在他的带领下如何飞速发展。

在盘旋的山路上颠簸,汪舜霏被晃得没法睡觉。

一个不留神,车内的人都被弹起,路况实在是不好,忽然只听小林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车内顶部。

“小心。”

“这个路有点……”车左右摇摆,叫人连话都不能说完一句。

“这个路面已经不错了,至少……车还能过去,08年……我们去北川拍纪录片的时候,很多地方都是……徒步进去的。”汪舜霏笑道。

“镇长,前面恐怕过不去。”司机忽然说。

大家都伸出头去看前头的路,汪舜霏注意到,一路过来公路内侧都是茂密的森林或农作物,这里却是一个露天的木材加工作坊,附近百米的植被几乎砍伐殆尽,山岩全部裸露在外面,有大量水流不断往外渗漏。麓城的气候常年湿润多雨,最近半个月都在下雨,很多泥石被冲到公路中间堆积,加上路基早已严重损坏,整个路面淤泥如泽已接近崩溃。

司机停车下去看了看,小跑回来说,“先试试看能不能过,坐稳了。”

小林问,“前面还有多远?”

“还有很远。”汪舜霏半开玩笑的回答他。如果不远,司机不会冒险一试。

在淤泥里几番挣扎进退试探,几分钟后吉普车顺利过了这段路。

越往山里走,路面越考验人的定力,车内的人几乎都被晃得晕晕乎乎。汪舜霏由衷的佩服起司机大哥来。

“唉哟。”司机苦叫了一声,将原本不快的车速放得更慢了。

车窗下,车轮一点点往前移动,外侧的路基由于雨水冲刷泥土流失已经被镂空,路外是蜿蜒的山地,看不到底的树林。

司机不断将车往内侧靠,山脚已经被车轮碾出约一米宽的“路面”,周围有撒落的石粉,估计是运输材料的工程车。

车刚转过一个山头,路面稍微平稳一些。远远的却看见一辆不小的红色运输车迎面霸占了整个单行道的路面。

近了,货车仍然停着,车边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拿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擦脸。

司机停下,远远喊话问,“哥子!咋不走啦?”

“车坏了,正修嘞!”有人从货车底下伸出头来回答。

他仰面躺在地上吃力的举着双手使唤工具。

汪舜霏坐在车内,抱着机器,一言不发。看着司机下车去问对方的情况。

王镇长也跟着下去了。

小林只好又开始玩他的PS。

沉默中一阵低沉诡异的音乐响起,小林在车内寻找声音来源,瞌睡的汪舜霏腾出手来翻包里,是她的手机铃声——埙曲《哀郢》。

麓城很流行“埙”这种乐器,《哀郢》是很有名的埙曲,在当地像汪舜霏父母那代人几乎都会,可是在他们这一带便很少有人捣鼓这玩意儿,连小林也不曾听过。

汪舜霏看到屏幕上赵潜的名字跳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她没有说话,等着对方先开口。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接赵潜的电话都不会说话,任凭赵潜一个人讲他的事情,她也不怎么应和,只是听着。

“我可能还要过一个周才能回来,大部分行李我已经寄回来了,改天到了麻烦你去货运部帮我签收,告诉他们我先存放在那儿一个周,等我回来就去取。”电话那头是熟悉的车流声,此刻与她隔着千里。

那是来自被她放弃的锦绣都市的迷人的声音,而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回来了,独自行走在麓城边陲上吉普车开不过去的单行道,承受同样孤独的命运。

她实在不知道该对赵潜说什么,便什么也不说。

“你在哪儿呢?吃过午饭了吗?”赵潜问她。

她迟疑了一下,如实相告。

电话那头是寂静,连呼吸和电流声都察觉不到的寂静。

她也不想说话,两个人就打着长途听对方的沉默。

“我有事,先挂了。”汪舜霏看见镇长在向他们招手,立即合上翻盖下了车。

司机过来把车停到路边一个相对安全的小斜坡上。有小量的山水顺着石滩流下,水在石头窝里聚集,生出了青苔。

“我们只能走路过去了,没问题吧?”镇长说。

汪舜霏提着机器,点点头笑了,平静的往前走。

小林跟在她身后,走在深深的车辙印里,不断巧妙避开水洼和淤泥,路面很多泥像海绵一样,看起来无异,踩下去却全是松松软软的淤泥不知道有多深。

当年她做实习记者的时候,也觉得被迫徒步是件刺激有趣的事,一路听老记者和同行人的谈话,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风景,好像每一棵树都是会思考的。

到了今天,看着小林在旁边既要绕开水洼,又要像她当初一样热情的看着这些新奇的风景,她只觉得脑子还在眩晕还很想睡觉,双脚却不得不大步往前走。

她想着,经验所谓的不知到知难道就是在不断重复实践中把热情和好奇都转化成了公式。

路边断断续续分布着民房,大都是瓦房、土墙。更有很多已经无人居住而荒废行将垮塌的房子孤独的倚靠在小山丘上。

这个时节再生稻已经收割殆尽,农田里蓄满了雨水,只剩下不辞辛劳的麻雀在稀稀拉拉的新鲜稻草垛里漫步叼啄。

有附近的居民聚集在路边一间狭窄的杂货铺里打纸牌,杂货铺屋顶用厚厚的稻草覆盖,多块废旧的木板拼接成墙体,对着公路的方向开一个宽阔的窗户,再摆一块水泥石板当作“柜台”,估计是没有人在这只有几平米的屋子里过夜的,可能也没有灯,所以人们都在门口摆两条极旧的木制长板凳当做拍牌桌子,两条长板凳不是一样长,也不是一样高,但都是四条腿儿不一样长的。

这样的“房子”,在外面连“棚户区”都算不上。

这些人穿得也不好,衣服多是带补丁的。天已经立过秋了,进来阴雨不断,山上很凉,人们却都还穿着短衣裤,她看到有人穿草鞋。

草鞋在汪舜霏高中时代是麓城很流行的装束,很多学生觉得很新奇,那段时间街上很多挑着草鞋卖的白胡子老者,1块2毛钱一双。最后草鞋泛滥成灾被学校强令禁止穿了,街上也没有人再卖了。

可是他们的纸牌打得很快活,他们不玩钱,输了便罚跪、罚喝水。

有几个年轻男子看见汪舜霏,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也有人盯着她手里的机器看,也有人盯着小林看,一伙儿人像看稀奇物件似的看着这几个“城里来的”和他们一样会生老病死的人。

路途并不算远,走了40分钟后便能听见施工现场的机器响声。

还不到两点钟,天色暗得厉害,乌云在头顶成片的聚集飘过,如同成群结队的牛羊迁徙。偶尔刮两阵很大的风,吹得人快要被刮跑一样。

村支书已经等候在施工处多时,他很热情。

这条公路宽3米,全长3.2公里;能连通4个村、方便2000多人的出行;目前工程已完成三分之一。这些都是汪舜霏直接关心的数据。

本着对新闻的态度,她没有打算想太多,可是和工人们交流之后,她还是可耻的用悲情贿赂了自己。

她从来就知道世上有很多贫穷的地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自己小时候便因为没有任何零花钱、没有任何玩具、没有任何伙伴而去商店里、别的小朋友家里偷过东西。

她也知道这世上有很多贫穷是她难以想象的,每接触一次她就习惯一次,对贫穷这个话题的免疫力又提高了一倍。

只是她不知道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在她不顾一切的回到麓城驻扎之后,这样的画面会再次在她身边展开。

这里是她的家,而她从来不知道家里原来这样贫穷。

眼前这些人深深陷在贫穷里而不自知。令她顿感贫穷太可怕了。

贫穷可以腐蚀人心,而同情却无法腐蚀贫穷。这便是她觉得自己可耻的原因。

小林很幸运,早早的便知道了自己家里还有这样的角落。

她把镜头对准工人们的补丁衣服、黄得发黑的肤色、踩在尖锐的石子儿上的光脚、拿工具的长满老茧的手、破开的衣袖、淳朴的笑容上发黄发黑的牙齿、沧桑斑驳汗水横流的骨架脸庞……

做完采访她主动把拍完的画面给王镇长看。

王镇长觉得她没有拍到重点,诸如机器的运作、施工的特写、路面的情况都不够完美。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世上并不需要那么多同情,人心也没有那么多软弱的成分。

按照王镇长的意思重新拍过,这一次对方觉得很满意。

她只想回避,无能为力的不去想这世上太多“绝对贫穷”和“相对贫穷”的人们。

准备收工的时候,村支书邀请他们到家里用午饭。

汪舜霏看了看天色想推辞,王镇长倒显得很有兴致一口答应了。

大家沿着刚刚硬化过的公路往前走,小林一路拍了很多空镜头,他问王镇长山下那条河叫什么,后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条河!流过城里的时候就像是污水管道一样!原来上游这么干净!”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只有前头赶场回来的老人听见声音回头惊奇的看着他们,她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背篼,手里提着一大袋洗衣粉,头顶包着青色头巾,眼窝深陷。

过了十来分钟便到了村支书家。就在公路旁边,几间土墙青瓦的房子,面朝着农田,背靠着树林,屋旁是绿油油的菜地。

高高的烟囱上飘着炊烟,柴火的烟色也在堆满稻草和豆秸秆的梁上萦绕。

房头的柱子上用铁链拴着一只神态凶恶的黑肥狗,它正慵懒的趴着,直碌碌的一双眼睛瞪着王镇长一行人,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直到他们走近,黑肥狗突然跳起来狂吠,一群人住了脚不敢往前走,主人独自走上前去把它带走。

冗长粗实的铁链缠绕在支撑梁柱的方石墩上,它越是往前奔铁链缠得越紧,最后主人大喝一声,它安静下来不再吵闹,村支书拖着链子把它带到屋檐后,厚重的铁链在石砌的台阶上哗哗作响。

一行人走过去,在外面使劲蹬脚上的泥,这时女主人闻声从屋里赶来。她穿一件青黑色右衽上衣,系着围裙,脚下一双黄胶鞋拇指处带着补丁,盛情迎客。

大家沿着屋檐走过去,方才拴狗的柱子石墩上规则的凿满了均匀的斜纹。

屋内有一股霉味,陈设都很陈旧,地面虽然没有铺过水泥,倒也算整洁。除了几张古旧的木质桌子板凳和一台21英寸的家电下乡彩电,并没有多余的家俱。

主人请大家坐下,用补过两次的白瓷盆端了热水到堂屋让大家洗手吃饭。

屋子里光线并不好,女主人在门后拉开电灯开关,钨丝灯发出孱弱昏黄的光亮。

抬头看屋顶,梁上铺着密密麻麻的小竹子分割空间构成了小小的夹层阁楼,由于时间久远,加上麓城本是竹子品种极多、分布面积极广的地区,实在难以辨认这一根根极细小的竹子是何品种。

女主人热情的端上饭菜,招呼大家别客气,说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看着桌上唯一的荤菜便是自家腌制的陈年腊肉,常年一块块都挂在厨房灶旁的房梁上熏着,颜色发黄并且鲜艳。其余便只是白菜、萝卜、土豆、茄子、黄瓜、腌咸菜。倒是附符合汪舜霏历来清淡的饮食习惯。

男主人拿出自家酿的苞谷酒,倒在裂了丝的瓷制酒杯中,王镇长和司机都不客气的接过尝了,小林不敢喝,推辞了。

汪舜霏和小林都觉得米饭是极香甜的,一来自家种的稻米,再便是米中掺了苞谷粉。

镇长问起他们家孩子,村支书说上学还没回来。

……

饭后,汪舜霏很热心的帮忙女主人收拾碗筷。她说,“哪能让下厨的人再为洗碗这样的事劳累呢?”

又坐了一会儿,天已经开始飘小雨,像牛毛,像花针,轻轻软软的叠加在这小小的边陲村庄里。

大家告别夫妻2人,启程往外走,幸喜镇长和司机都不曾多喝。

走到一半路程雨就越下越大,雨水如一张瓢泼的巨网张扬的砸下来,在地面升起带泥土的水雾。汪舜霏无法,只得拿出雨伞遮住摄像机,四人加快脚步赶路,泥水直溅到膝盖。

一个小时多后,终于走到了停靠车子的地方,司机小跑上前去开车,大雨中石滩上的水如同瀑布般带着浑浊的泥石倾泻而下。

吉普车更加艰难的行驶在山路上,举步维艰的返回到木材加工作坊时,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站在山崖下一块狭小的地方躲雨。

汪舜霏让车停下,摇下玻璃隔着倾盆的雨幕叫他们上车,孩子们怯怯的对她摇头。

王镇长说他们放了学应该往山里走回家去。

无奈。她闷沉沉的开始睡觉。

车子还在颠簸,雨也还在下。

也许过了半个小时。车子很大幅度的颠了一下。她被摇醒,身边小林也开始睡觉,“PS没电了”,他说。

王镇长接了个电话,和司机讨论晚上要到县里参加临时防洪会议。

小林刚开口问,“县里的气象部门在哪里办公?”

“轰——”的一声巨响淹没了他的声音。

司机一个急刹车,不明所以的张望车内。

“我还以为车胎爆了!虚惊一场!哪家小子放炮仗这么大个声响,要吓死人!”司机惊魂甫定的抱怨,继续开车往回走。

汪舜霏立即摇下玻璃,微微撑大了瞳孔向后面的山头看去。

雨小了些,山上的鸟全部飞起来,低低的乱窜。

有大片的白气飘起,分不清是雨雾还是别的什么。

隐约有树木断裂的“咔嚓——”声。

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当年的大地震和两年后接踵而至的洪灾,声音沉重的叫司机,“师傅,停下。”脸色像结过冰一样冷。

司机停下,镇长回头递来询问的目光,小林也看着她。

她利索的从机器里取出刚才拍摄的带子,递给小林,“你回去,把这个带子采集好,传给李姐。稿子我已经很详细的跟你聊过了,记住怎么写了吗?”

小林懵懵懂懂的接过带子,“记住了……?你不回去?”

“你转告李姐,请她按照素材的先后顺序剪辑,前面的剪够了时间,后面的就可以不用了。记住了”。她继续说。

“小汪,你做什么?”王镇长和司机都很不解。

“对不起了王镇长,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你们请先走,不用等我。”她提起机器准备打开门下车了,“刚才的巨响不是哪家孩子放炮仗,而是山体滑坡。我得回去看看。”

三个人惊诧的望着镇静的她。“这太危险了……”

“这不算什么。我可以应付。”

小林拉住她,“我和你一起。”

“不行,你手里的带子是今晚必须要上的新闻。你得回去。”

“不是、我说,万一那啥……我把你俩带出来,只回去了一个,回头咋向你们程主任交代呀?”王镇长说。

“请放心。如果有什么次生灾害和伴生灾害,我一定会请你们开着挖掘机、装载机来回援。”她开着玩笑,表情轻松的说。

她打开车门,把伞撑开。

“轰——”,她正准备关门,又一声令人胆寒的巨响。

“快把消息带出去,这样的垮塌会影响交通和工程进度,不要耽搁了。”

她不由分说关上车门,独自往回走。

身后的吉普车摇摇晃晃的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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