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两天后,新闻部制作室。
几乎所有人都在场,程主任大发雷霆。
“汪舜霏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管你是哪家大学毕业、不管你进过多大媒体见过多少世面、也不管你背后有多大的人脉关系,只要你在这里一天你就要遵守这个圈子的规则,不管地方大小级别差异,你就是出国了去到共产党管不了的地方也得遵守那里铁打的规矩!如果你仍旧一意孤行,总有一天会断送在你所谓的新闻理想上!到时候任凭天大的人脉也救不了你!”
程主任滔滔不绝教训完汪舜霏,顺手把一盒带子重重的摔在桌子上。
墙边一台25英寸的旧彩电每天都定格在新闻频道上,此刻正在播报“外国很乱”的消息。
汪舜霏瘫坐在一把藤条椅子上,随手把玩椅子扶手上散开的藤条,一双手伤痕累累。
她好像已经没有多大力气,身上的格子衬衣下摆已经刮破,打底衫也弄得满是污渍,一条紧身的七分牛仔裤沉淀着大黄村泥土的颜色,裸露的半截小腿也是血迹斑斑。
其他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很安静,没有人敢插嘴。
她理直气壮的抬头说,“从那样的学校毕业,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最后回到了这里,我不再可能是一个有新闻理想的人。我只是为了让大家看清楚自己身边到底还有一些怎样的人陷在怎样的贫穷和悲哀里,可是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的素材必须用王镇长要求拍的那一部分上新闻,所以我才联系了那些进山救援,希望借助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传播出去,我自认为这样的职业道德并不过分,你也是一个新闻人,应该懂得最基本的媒体责任感。”
“汪舜霏!”程主任的整张脸都气得扭曲了,“我不是在和你讨论大道理,你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可以收起来了!你以为你手里的媒体权利是你可以任意支配的吗?甚至任何一个广电局长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你想事情实在太自我太简单!”
“这不是书本上的死东西!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认知问题!如果你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傀儡娃娃,你这辈子注定就只能拾人牙慧!”她的嘴唇都已经裂开,高声喊话后嘴角破裂流起血来。
“你不愿意拾人牙慧,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你可以?这不是买菜,你早上想吃冬瓜,中午就可以随心去买黄瓜!你是去平息事态稳定民心的,你看看自己拍的那些画面,只会挑起更多的事端!”
“是害怕事端的人自己在制造事端!我有没有说过如果有更大的险情要请挖掘机和装载机来援助?我有没有说过那是山体滑坡不是小孩子放炮仗?居民需要稳定,那村民的生命是不是生命?”她把目光转向其他记者,咄咄逼人,“你们好像每天都去关心城区哪家的猫和哪家的狗打架了,哪家的宠物又不见了,可是大山里的数百条人命却没有人关心!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即使贫穷也不应该被剥夺同样生存的权利!”
“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感情、而是法则!”程主任见她越说越离谱,双眼倒立,额头青筋暴起,声音终于压过了汪舜霏,“我们争论到天黑,事实也不会因为我们的结论而改变。我、和这里的任何人认同你的想法都是没有用的,你无法说服的是现实!”
汪舜霏不说话,喘着气力图平息愤怒,目光杀气腾腾。
她是深深明白的,要支撑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那么多柔软的东西,也经不起那么多柔软的冲击。
她更懂得一个合格的新闻人的态度,不应该令她如此失常。
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任凭感情占据了事情的走向。
试图以感情主导舆论和处理一切事情,这是很危险的。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太自我。
“对不起,程姐。”她说。目光里没有了一点火星。
“你如果再这样莽撞,教训你的就不是我了,我会连教训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知道了。”她很沮丧。
“你带着平民愤的使命去拍摄新闻,结果却偏离主题影射政府;遇到突发事件未经请示就自作主张留在大黄村以身犯险;擅自召集网友收集散布可能影响社会稳定的言论……一件一件都是要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呢?世上像大黄村这样的地方多得数不清,唯独不缺你这样的无头鬼!”程主任无可奈何的好言相劝,对于这样一个年轻、很有想法、冲动、自我的小姑娘,她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光亮,整个人呆呆滞滞。她只感受到一种没有出路的苦痛。
之所以家人那么向往大城市,大抵是因为那里丰厚的物质可以麻痹人心。而她留在麓城确确实实如履薄冰。
“当然,”程主任安慰她,“你在山上救了村支书的孩子,把那群小孩子安全的送回家,及时通知外面去救援,是好事。但功不抵过,你要好自为之。”
她听见这句话,立即背过身去,用手蒙住脸,肩膀微微抖动。过了半晌,才把手拿开,脸上满是泪痕。
她无法对众人说出自己的心情,第一次,觉得语言也会有匮乏无力的时候。
她心里有太多感情,却不得不被迫忽视和舍弃。
对那些孩子也一样,她同情他们,她爱他们,却又宁愿自己从未遇见过他们,宁愿从未看见他们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存,更希望今生再也不要看见他们。
很多时候忘记往往来得更痛快,看见和知道常常是一种长久的折磨。
她无话可说了,“我先回趟家,换身衣服。”
她的确过于狼狈,像刚刚从长征艰难的队伍里落伍的逃兵。
被水淹过的街道上。仍有坑坑洼洼的积水,石板路上还沉积着泥沙,有古老的木房子上掉下的瓦片碎在地面。
她看着脚下已经被泥浆染过无数次色儿的鞋子,抬头看见电视台已经脱落了两个字只剩下泡沫的招牌,仍觉得脚下已无路可走。
眼泪瞬息倾盆而下。
走了两步,突然很想吃高中附近一家小店里的臊子水粉。
水粉也是麓城很常见的一种小吃,比粉条稍细,烹食方法和面条相似。
那家店离电视台很远。
她叫了出租车,穿过麓城新旧两个城区的距离。
醒来下车,天又开始飘雨,到处的瓦背上都已经长出青苔,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小店是木结构的房屋,年代已久,大雨过后门板已经浸泡腐朽。
店内很潮湿,屋中央放着一个红色小桶,承接屋顶不时漏下的水滴,桶内浑浊的水沉淀过后显出发黑、发绿、又发黄的颜色。
黑的是屋顶的灰尘,绿的是瓦上的青苔、黄的是烟囱的炊烟。
她审视着水里倒映的自己的脸,很想伸手摸摸,劝她,“你这是何苦……”
老板娘还认得她,每次休假回来,她必来此店。
现在不是吃饭时间,她一个人坐在光线昏暗的店里,对着一边播放影碟白雪公主一边闪雪花小点的电视机。
黑漆漆的桌子椅子,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它们的颜色,都知道它们哪条腿儿短了,哪个角裂了。除了变旧和消失,这一切不会有别的变化。
“小姑娘,还是原来的口味哦?”老板娘往竹制的漏勺里装水粉和豆芽菜,转身问她。
“是,不要豆油、少盐少油、不要辣椒、不要葱、不要姜、不要蒜、不要花椒……”她一口气说了一串她不要的香料。
正好赶上老板从里间屋里走出来。这店铺原是居民住房,临街的一间辟成铺面,不做生意的时候关上前门就成了客厅,他们一家和这整条街的人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老板50多岁的样子,穿着褪色的蓝色中山装,扣子散着,拖一双布鞋,嘴里叼着一截旱烟吧嗒吧嗒的吸,一张嘴就是一大团云雾,当地把这种自家制作的晒烟叫“叶子烟”。
他看见汪舜霏一个人坐在店内,眯着眼瞧了片刻,终于舍得移开烟斗,说“还真是你,要是所有客人的口味都像你,那我们生意就好做多了!”说完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连忙回头对老板娘说,“阿姨,多加醋。”却瞥见手边的墙壁上糊着一层薄薄的白纸,像是以前扎纸风筝、做花圈用的纸。已经糊上很久了,褶痕上落满一道道厚厚的灰尘。墙纸有大块的地方破损,露出墙壁原本的样子,竟是竹片编制的,有很多已经从中断裂。
老板在她邻桌捡了张板凳坐下,敲着二郎腿,眯起眼睛吐着云雾看电视里吃了苹果死掉的白雪公主在水晶棺里被王子吻醒。
背对着在灶上忙活的老板娘,她和老板说起闲话,“我记得童话里都翻译成‘王子陪着小矮人们运送棺材经过一片树林时,棺材撞到树上,白雪公主吐出了卡在喉咙的毒苹果重新活了过来’,不是被王子吻醒的。”
老板娘端上烫好的水粉来,清淡得苍白的颜色。
“小姑娘的素水粉,哈哈。”老板娘笑着走开到灶前去洗碗筷。
“我都21岁了,老叫我小姑娘……”,她无奈的笑道。
“你第一次来也这么说。”老板拿烟斗指着电视机,他说的是汪舜霏对剧情的异议。
“有吗?”她从竹筒里抽出一双发黄的筷子,不在意的说。
“有……”,老板拖长了声音很肯定的说,“当时呀,你们还说中国小孩看到的白雪公主都不是人家外国真正的白雪公主,是被翻译的人耍过猫腻的,哈哈哈。”
“中国的孩子看到的却是不是真正的童话,可我不记得在你店里说过这样的话。”她淡淡笑着否认。
“嘿!”老板高声叫到,“年轻人记性还不如我老头子!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年吓地真不轻,生意也不敢做,房子也不敢住。”他吸了一口烟,继续回忆,“那次是个小伙子带你来的,后来你俩天天来这儿吃水粉,那孩子我认识的,老背着一块木板在路边上画图的。”
“哦,我倒不记得了。”她说,“那时候我才16岁,现在我已经21岁了。”语气不高兴也不悲伤。
“毕业了?”
她吃着水粉,暗暗点头。
“你捣鼓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对!拍电影去了?”
她摇头,笑。
“那是,进大报社或者大公司了?”
她笑,摇头。
“那是干嘛去了?……哦!考公务员了?这年头很流行考公务员咧!”
她不说话,摇头。
老板继续吧嗒他的旱烟,斜着眼睛瞧她。
“我回来了。在……麓城电视台。”她转过脸笑着说。
桌子上堆着她扔掉的豆子,黄豆发的豆芽菜上都会留着两瓣生硬的黄豆瓣,她是不吃的。
老板不信她,“你拿我老头子开心呢,就那个卖膏药的广告从天亮放到天黑,中间插几节儿电视剧色儿还老不正常的麓城县台?你会去那儿?”
她笑,“你看我这身破落相,像不像刚从大山沟里采访完回来的?除了麓城县台,谁会这么狠劲的折腾人?哈哈”。
老板上下扫视她好几遍,仍将信将疑,“嘿!你说那个台放出来的人像啊,颜色都变了,脸上还跟镀过边儿似的,你可不要上那里去的好咧。”
她只是笑,“是真的”。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面汤,碱重,粘糊糊的。
“阿姨,再帮我烫一份好吗?我带走。平常人吃的口味,多放辣。”她喊。
“好咧!”蹲在地上洗碗的老板娘大声答应。
走的时候她付给老板娘10块钱,找零6块。
穿过一条巷子转弯,麓城中学雄伟的校门拔地而起,前任校长卸任的时候修了这座据说耗资500万的校门和里面一个小小的广场。
门禁森严。
校园安保穿着警式制服,皮鞋锃亮,腰间别着对讲机,门卫室的墙上一排溜挂着黑乎乎的电棒。校门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积满泥浆,一排瓦房只有校门的一半高度。
中秋接着国庆,学校里竟也张灯结彩,彩旗纷飞。
这是一所封闭式中学,只有少数特殊的学生可以回家,校门附近直到食堂几百米的范围内都没有学生活动。教职工的自行车、摩托车、轿车井井有条的停靠在铁栅栏前。
她走过去,眼神像在做梦一般迷离。
门卫盘查了她20多分钟,扣押了她的身份证,做了详细的登记,检查了她的随身物品,终于让她进去。
她想起那些凭借一方小小的证件便自由进出的场合,脸上浮现出小小的自嘲和大大的悲哀。
这便是小地方,因为无知和恐惧,卑微到骨子里。
她想,如果手里没有拎着这样一份汤汤水水的食物,她可以翻墙。她在麓城中学上初中、上高中,这里一个月放一次周末,所以这六年来她每周的必修课就是翻墙,并且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她很慢的走进去,学校很大,大得让她有些分不清方向。
然而事实上,她连哪棵树上有几片叶子、哪条路上有几颗石子儿都一清二楚。
在她离开麓城去上大学之前,除了家里,这附近似乎是她唯一到过的地方。
现在她回来了,这里再也无法收留她。
回来之前她只想到要回来,回来了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学生们都在上课,校园很安静。
这里渐渐成了她害怕看见的一个地方,在一个小地方,思想会被腐蚀,雄心壮志会被慢慢磨灭,很多年前五叔就说过“麓城是最适合参禅悟道的”,因为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也确实哪里都没有去过,大黄村是她在麓城去的最远的也是唯一的地方了。
回头去看,她对自己接受的封闭式的家庭和学校的教育感到莫名其妙。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沉闷狭窄得像蚕茧一样的地方,她不顾一切的回来了。
她绕过灯火光鲜的教学楼,一路的桂花香得过分。6幢教学楼,她是学校为数不多的唉每一座教学楼都呆过一年的学生之一,这几幢楼其间相距不过数百米,她却用了6年才全部走完。
她是看着这个学校从瓦房扩张茁壮成现在这般富丽堂皇的。看着当年围墙外面的山丘、树林、菜地、麦田、墓地全部变成了围墙里的高楼和平地。
她想起当初毕业时回来拿到大学的通知书,一群人在校园里张狂的吼叫“我可以再也不用回来了!”心里像插了一把刀似的难受。
“围墙下的一个小角落里,有一片桃花树,树下有几张石桌子石凳子。”当年她发现这个地方后便是这样向赵潜描述的。
她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积水渗进衣服里。
环视身旁绿油油的桃树,麓城的气候如此湿润,叶子落得这样迟,而桃花还是谢得那样早。
她把另一个石凳擦干净,仰面对着空荡荡的风说,“坐吧,四季豆。”笑靥如花。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她把水粉放在空桌子上,推到旁边的座位面前,把筷子分开,“你看,我让老板娘给你加了好多辣椒。喜欢吗?”
身边并没有任何人,一个也没有。
只有雨在飘,像丝线。
她拿出身上所有的剪刀,一把一把摆在空空的石桌上面,濛濛细雨洒在剪刀上渐渐结成小水珠。
她对“他”说,“你看,我现在有好多剪刀了,以后你要用的时候随时找我要。”一共有六把。
她一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终于回来了,我在外面受尽了千辛万苦,我已经成长到你想要的样子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我觉得困惑,我没有路可以走,我压制不住心里的感情,可是这个社会是不需要那些软弱的感情的。我歇斯底里的逼迫自己走到这样的绝境里来,我这样难过时因为你是从来不曾给过我歇斯底里的委屈的。”
“赵潜说你走了,不回来了,可是我知道你在的,你就在这里,你在吃我给你买的水粉。”
眼泪全部包在眼眶里,她在可以的压制自己的情绪,多年前的画面在泪眼中如浮雕展现:
那是一个春天,拖沓的情人节,这里开满了绛红色的桃花。
正午的阳光柔软得好像天上的云在你脸上跳舞一样,明亮而和煦地照在叶子上传递着每一朵新鲜花儿的温度,琴房里跳出来的音符滑倒在湖石面上撩拨着初绿的柳枝柔情荡漾。
汪舜霏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看一本《世说新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像小米一样撒开在石桌子上,伸手过去,好像捧着许多星星。
远远听见一群人说笑而至。她回复矜持。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注视他们。
他们最终走到这里来,在旁边的石桌上铺开海报和横幅涂涂画画。
他们很多人,很认真,很安静,偶尔小声的讨论。
忽然有女生高声问出来,“通缉的‘缉’字怎么写?”
有男生回答,“就是编辑的‘辑’字。”
她的心思早已不在书上,终于听到这么一句话,却不免在心内暗笑,“文盲”。
睥睨过去,他们竟没有人提出异议。她仰面看着头顶的桃花,目光闪烁,孩子般的笑了。
他们小声的议论自己的事,她静静的盯着书本,早已不知道把自己的魂看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男生走过来,极有礼貌的,“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
她头也不抬,听出声音是方才回答编辑的男生,忍住笑意,轻轻合上书,傲慢的说,“剪刀嘛,我没有,‘改刀’倒是有很多,你正好用得上。”
男生不解的蹙眉看她。
她笑,言语之间,五分是笑意,五分是狂妄,不曾抬头看一眼对方,语气尖锐,“通缉的‘缉’不是编辑的‘辑’,你先学会用‘改刀’,再学着用剪刀吧!”
“是么?……”男生停顿了两秒,在心内盘算了一会儿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这是学校话剧的宣传海报,万一写错了你担当得起么?”男目光严肃的俯视她,她不抬头,只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在眼前,肩膀消瘦,手上戴着苗银打造的平安铃随着手的动作叮当作响。
“就凭我说的是正确的。”她语气极度傲慢。
”喂!你不要太嚣张!”一个拿胶水的男生走过来,语气很不友善,“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偏过头,视线绕开刚才的男生,瞟了一眼,懒懒的站起来。
她还不到旁边这个男生的肩膀。她不服气的仰起头,才发现他长得是极精致的。
眉如墨画,眼若明珠,鼻子尖尖挺挺,五官精巧,鹅蛋脸,肤色像女孩子一样好看。“可惜胸无点墨、腹内原来草莽。”她在心内想。
男生注视着她,圆脸、尖下巴、高额头,浓眉大眼,微扬的嘴角有两个酒窝,细看来,左脸上有两个无色的凹陷印记如牙齿印一般,倒也可以充当酒窝。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自然爽快,神态傲慢却不失大雅,正是大气天成。
“哼,我管你们是谁,连通缉和编辑都分不清的文盲,你们是怎么进来这所学校的?”她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下巴尖尖的,故意挖苦道,“哦……我想起来了!麓城只有一所中学,为了减少问题少年这些社会负担,只要是年龄差不多,脑子将就过得去的,都能上学。哈?”
“你不要太过分了!通缉和编辑都是同一个字,你说谁是文盲!”拿胶水的男生很激动。
“可惜我不是麓城人。”高个子男生淡然的说,脸上有和气的笑容,专注的望着她,眼神柔软得像水。
她突然来了兴趣,笑着看他,两个印记像极了酒窝,“既然你们如此自信,那我们打个赌吧?”
“嗯?”
其他几个女生也停手过来了。
“如果通缉和编辑真是一个字,算你们赢,不是就算我赢。”她说,形态像阳光下快活的小白鼠。
“无聊啊!”旁边的女生喊道。
她闻声丢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浅浅的棕色瞳孔里好像结了一层冰,没有任何情绪。几个女生讪讪的说,“赌什么?”
她狡黠的笑,语气静而狠,“输了的人,去超市偷一辆购物车出来。”
“这算什么赌啊?”几个女生觉得太难,本能的拒绝。
她只笑着看向高个子男生,等他的答案。
好像等了好久。
“有点意思,好,我和你赌。可是怎么证明呢?”他温温的说,笑容和暖。
“查字典啊!”她说。
“好,小田,你去教室拿字典。”男生回身说,拿胶水的男生放下胶水二话不说便走了。
“拿正版的啊,25块钱一本的就不要拿出来寒碜人了!”她对着背影喊道,脸上一阵得意。
继而转身对高个子男生嘲笑道,“哼,长胳膊长腿儿的,不残又不废,使唤起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留下来看着你,免得你跑了。”男生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幽默的回敬。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自动宣布你们输了,哪还用查字典那么麻烦。不过赌注既然下了,就不能反悔。”她说。
“你很吵哎知不知道!”旁边的女生叫道。
“你就那么有自信?万一你输呢?”男生问她。
“我如果输了,就去超市给你们一人偷出一辆购物车来,另外,还要对议会看见的第一个人说‘我是文盲’,你敢吗?”她挑衅的看着他。
他呵呵笑着摇头。
“你这是虚张声势!”旁边的女生鄙夷的说。
“哼,看究竟是我虚张声势还是有人滥竽充数吧。这两个字,连读音都不同,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字。没有脑子也该长了耳朵,我说了那么多遍的通缉和编辑,都没有听出来一个是阴平一个是阳平吗?”她不屑的说。
“什么是阴平阳平……”一个女生懵了。
“哼,胜负已分,个人心中有数,要不你们现在走,我可以当做什么事业没发生。”她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阴平阳平”。男生说。
“什么?”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摇摇头,“怎一个惨字了得啊……英文学不好,中文还全撂了。阴阳上去是现代汉语中的四个声调,古汉语中叫平上去入。懂了没?”
几个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
“看我干嘛?”
“我觉得我们有输的趋势。”男生笑笑说。
“理科班的不认识汉字正常,国民趋势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是理科班的?”男生楞了。
“趋势、趋势,一个词就暴露啦。”她不耐烦的看表。
男生呵呵的笑,不可思议的摇头,几个女生嗤之以鼻。
“通缉的‘缉’之所以是绞丝旁,因为它的本意是把麻析成缕连结起来,和纺织有关,所以它还有个读音是qī,是缝衣边儿的意思。”她说着,如数家珍,“编辑的‘辑’是聚集的意思,按照《说文解字》里的解释,这个字是和马车有关的,可是现代汉语辞典只收录了他常见的收集材料编书一类的意思,另外它还有和睦安定的意思。”她说完得意的笑了,“想想怎么偷购物车吧!”
“可是,这两个字长这么像,总还是有点关系吧?”男生嘿嘿笑着问她。
“当然,有关系。”她肯定的说,“通假字里两个字可以互通。‘辑’通作‘缉’的时候是连结的意思,《韩非子》里说‘饰以玫瑰,辑以翡翠’就是这个意思。‘缉’通作‘辑’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和睦,一个是收集。”说着她把石桌上《世说新语》翻开,将前言中“乃采缉旧文之作”一句指给他看。
他凑上来接过书,偏着头看了一会儿,两个人的手各拿着书的一半,表情各异。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问,脸色很不好看。
“书上有写啊……”她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自己从小已经习惯了理所当然的读很多很多书的要求。
“我知道,”男生被她的回答逗乐了,“可是你怎么有时间看那么多书,你刚刚说了好多,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一半,你已经说完了……真厉害。”
“为什么没有时间?”她反而糊涂了,“那你们平时不看书吗?”她问。
“很少吧……我们比较贪玩,呵呵,你平时不到外面去玩吗?”他笑得很谦虚。
“外面?外面是哪里?这里不久是外面吗?”她问。
“小田回来了!”男生疑惑着不知怎么回答,一个女生喊到。
“我想不用字典了,不过……购物车……”,男生一脸的窘相。
女生们不服气,翻开字典嘟囔了一阵,脸色由不甘变成了心虚。
她冷笑一声,走到他们捣鼓海报的桌子边,讽刺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免得丢人现眼。何况敢赌又不敢输。”
女生们一脸忿忿的看着她,她抬头朝着远处喊赵潜,“哥!”
赵潜跑过来,看见高个子男生,“哟,你也在这里……”
……
新秋的风吹起来,新秋的雨淋着,石桌上的水粉已经凉透了,一点温度也不剩,她还坐在那里,干枯得像一把草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蒙蒙的水珠,兀自对着空荡荡的座位说话。
“四季豆,几年后我走在这些没有丝毫改变的街头,仍然期望着能和你不期而遇。我至今感念在这里和你人生初见时的情怀,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了什么是活着。直到现在,如你所希望的,我已经可以一个人面对生活了。所以我不怕了不困惑了,只要还有你在,我就无所畏惧。”
“我会自己扎根在地底下,长成一棵真正的树,风雨不动。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毁灭我。”
可是她身边没有任何人,连鸟叫声都没有。
“可是,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呢?”她问着空气,空气没有回答她。
与其在岩石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她靠在心里虚拟的肩头,把泪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
回家的车上。麓城的风景缓缓平行着流过。她睡着了。
梦见他说,“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
她说,“我这些年带这么多剪刀,只为等你一句客气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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