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非凡走在熙熙嚷嚷的大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很快,徐非凡的身影被遗忘在街角。
她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家茶馆,古色古香,茶韵悠长,里面的男人抱着三弦,女人正在唱一首苏州平弹:“不语……正话……少言……佳词……”
徐非凡进入茶馆,向柜上走去。
后台,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在低头沏茶,徐非凡走近她,看着她,这女子沏茶手法甚是纯熟,藕臂轻抬,一道如银龙般闪亮的水柱顺着她的目光倾注下来,墨青色的茶叶在沸水的激活下如生命一般顷刻活泼起来,跃起,激荡,舒展,绽放,沉默,沉淀,最终归于平静,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屡屡清香。
徐非凡着迷似的看着这一切,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泡茶的女子将双手放于膝盖上,微微抬起头来,一双凤目婉转艳丽,她鲜红的嘴唇饱满地镶嵌在含春的粉面上,只见她微启朱唇:“她在楼上等你。”
非凡如梦初醒,惊讶道:她知道我今天要来?
女子依然微笑:“天天也只等你一个。”
非凡匆匆上了楼梯。二楼,是一个绝对清静的修养处所,菱形窗户,黄花梨木窗棂,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时不时的吹响挂在楹上的铃铛:“的铃……的铃……”
檀木的味道混着虎皮皱散发出的甜丝丝的香气,袅袅的盘旋围绕在主室的周围,竹帘半掩的厅堂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纤细修长的女人,非凡走进主室,在会客的玫瑰椅上坐下,忽然,她觉得自己局促不安起来。
非凡:我想要糖。
女人轻笑:你不害怕了?
非凡沉默一阵,低头,只听见自己低喃:怕?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更糟糕吗?她轻轻地抚着自己的双手,这难得的坦白让她有些无法面对自己,是时,竹帘后,隐隐看到一只涂了丹蔻细长的手指,慵懒地捻了点虎皮皱,塞进那珐琅花果纹烟枪内,一阵袅袅,优雅得近乎奢侈。
女人巨大的黑影绰绰的在帘上浮现又隐去,只听见簌簌熙熙的拆纸声,一阵摄人心魂的糖香弥漫着斗室:甜美,醇厚,迷幻,失落,沉醉,救赎与原罪……
非凡发出一声强忍不住的叹息,满足的,逍遥的:好……好香啊……
女人压低的声音略略有些嘶哑,诱惑性的:香……还远远不够……
不久,女人将纸包递出,李春涵徐非凡迫不及待地打开,一股魅惑的香味扑面而来,李春涵徐非凡的表情变得迷离梦幻,她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慢慢走出门去,镜头转向竹帘,女人的黑影映在竹帘上。
她慢慢笑了。
徐非凡来的地方官名叫八平街99号,降幅寺,诺大的门匾上只写着一个字“禅”,老顾客了,都知道这里做的是茶叶的买卖,中国人爱喜庆,朱漆红木,精雕细琢,双层的小楼不言不语地沉淀着在岁月街角散落的时光与尘埃,是厚重的,更是历久弥新的:长长的八平街像一首唱不完的小曲,暗哑嘶鸣,用尽全力,却发不出一个音符。
在每一个城市里总有一条你永远都不会注意到的小巷,它白天是沉默箴言的,低调地任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路过,到了晚上,拥有另外一副面孔的它似乎可以深不见底。
福顺街,民国八年。陈记果铺在福顺街开张了。
富顺街只是海城滩的一条滨海老街,具体有多老呢,只知道清末遗老遗少还经常叨念着富顺街的好东西,开关以来,海城爱吃西果的洋派小姐早将海城的大街小巷时髦街角翻了个遍,可说起福顺街,却马上收起那看不起国货的神气,竟毕恭毕敬起来。原来这富顺街可是大有来头的,若论烟草,绝没有什么“哈德门”“红锡包”之类的英美外烟,只有烟云堂的旱烟丝方能入这条青砖白瓦老街的法眼;论衣裳,当属顺风成衣堂的刘师傅手最巧;要穿鞋,自然是到拐子张的普路店去,管他新式老式典雅新潮,张老板和他的小徒弟都能让您高兴而来满意而归……可若说起糖果吃食,陈记不说第一海城滩无人敢称第二。陈记糖铺只是福顺街上的一家糖果店,糖果店并没什么稀奇的,可它的独特价值就是:它是第一家在富顺街落户的老字号。多少家百年老店,多少年家族倾心照顾,时间够久了,就得足够让七十二家老名牌一家不多一家不少,七十二户有响当当祖传手艺的家家都在富顺街落户。在海城滩,不论是老式一点的人,还是海派的小资阶级,骨子里都有着那么一点子怀旧的情调,老东西底气本来就硬承,再贵起来,那股子傲气儿自信劲儿是新生物完全没法比的。福顺街,就是这么一条专营老牌子的老街。
那年头人们不认识什么商标,没什么知识产权意识,买的人只看准福顺街门牌号,卖的人只看好自家的大门牌匾,买的人买就买个东西,卖的人卖就卖个招牌,人,说多不多,伙计并不至于忙得脚不沾地,说少也不少,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
直到打仗了,海城沦陷了,富顺街也只是封锁了一阵子便解封了,还成了租借的一部分——洋人也是爱好东西的——老派人都说,富顺街倒不了,就好比金子到哪儿都能闪闪发亮,更何况富顺街还有这么多老铺子打底呢,地气接得都没什么稀罕的了。就这样岁月如光影般不现实地一晃而过,转眼又是日本侵华了,富顺街还是有他的底气的,一道街两排门面统统卸掉一半的门牌,只卖给国人些生活日用品,而陈老板的陈记糖铺,也像西下的夕阳,悄无声息地窜入黑影没有言语了。富顺街永远站在那里,外面仗打得再凶险,炮轰得再厉害,人叫得再凄凉,这里也是水波不惊风轻云淡的,好似与世隔绝的二次元世界一般。直到日本人开入海城滩,海城沦陷,富顺街才面临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查!查什么呢?如狼似虎的倭人闯进老店里翻箱倒柜,将整排老店搞得鸡犬不宁面目全非,面目全非的富顺街还是富顺街么?可是在人人自危的年岁里有谁还能管得了一条街的生与死?于是,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就在日本人“清乡”的前一夜,富顺街燃起了熊熊大火。火是一个毁灭者,不湮没不遮蔽,只是尽情地吞噬着一切,大口大口,火光照亮了半个海城滩,足足燃了四天五夜,从东头烧到西头,从天亮烧到天黑,烧亮了半个海城滩,烧的心惊胆战,烧的人心惶惶,烧掉曾经的辉煌,烧得连残垣断壁也不剩,烧掉了留在墙上影影绰绰的身影,烧掉了壁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谈笑声,烧掉了三里七十二家殷勤劳作代代相传的老字招牌,烧掉了五百万海城人四十九年共同的老旧泛黄却依然华美泛光的回忆……大火,烧掉了一切。
当第五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再次照到这条灾难深重的老街的时候,只剩下丝丝白烟阴郁地从焦炭断瓦上缠绕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想支离破碎的脸一般模糊不清,一如陈老板的尸体,焦黑如碳,一碰,变化为漫天纷飞的灰烬了。
七十二家店主全回家过夜了,只有陈老板这天夜里同几个老伙计伤心饮酒,喝多了便睡在店里,谁曾想,就出了这种事。老一辈的人说,这就是命!更有好事者说,这把火,就是陈老板自己放的。谁知道呢?富顺街就是这七十二个牌匾的立命之处,根没了,命没了,形骸自然也要跟着去了。
逝者如斯,白驹过隙,一回首又是百年身。
改了名的富顺街又活泛了起来,只不过,它再也不叫富顺街了,它也不再是陈记糖铺,它们是八平街,和降幅寺,它们是解放牌“军衣发放处”、红星牌解放鞋店,及至改革开放了,八平街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却因此成了新海城的老景色。人们还在为它异于寻常的经历而津津乐道,一年一年又一年,物是人非事事休,直到降幅寺和海棠小姐的到来。
说到陈海棠海城滩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她有名是因为自家的陈记老匾和横死的祖父陈老板。当年的那场大火烧的海城到现在还都隐隐作痛,更使人们记住了陈记。这个姑娘是陈老板的小孙女,疼的恨不得要泡在蜜罐里,陈老板出事后,小陈一家便不堪悲痛搬离了这个小镇子,离开的时候,海棠还是个只知道睁着懵懂大眼的小丫头片子,谁也没想到时过十年,这个出落得如海棠花一般的姑娘又不声不响地盘下了店子,大张旗鼓地翻修,还是专营糖果。老人们都说好啊,陈记又后继有人了。海棠姑娘听了,只是默默地笑,嘴角勾起比糖还甜的酒窝。
富顺街的降幅寺开张了。降幅寺原本是百年老刹,香火不旺却也有些德行,只是世道不太平,一打仗,寺里的和尚便作鸟兽散装四处逃命去了,留空寺一座,空了不知多少年,没人管也不敢管,离陈记糖铺太近,都说戾气太重,一到夜里便要闹鬼的,久不闻人烟,倒是最近有人买下了地皮,但也不拆毁寺院,只在“降幅寺”的牌匾旁再加了一块“茶楼”牌匾,人们才知道原来新开了一间茶楼,新匾小巧玲珑,倒比不上老匾古朴大气,人们也叫顺口了,还是叫做“降幅寺”。说不上来海城棠小姐为什么不愿好好翻修自家的老字号,不论人们如何议论,但它确确实实地是挂起来了,也开张了,初开张的几天大门紧掩,若说有生气,也就是那几缕轻飘飘的白烟从糊着香云纱的窗中细细飘出,随后的几天变更是诡异,那细细的烟雾由淡青色到奶白色再到鹅黄,而后橘红,最后竟成了鲜红色,越来越红,越来越艳,殷红如血,如手腕上的姻缘线一寸一寸缠得人死紧,勒疼了人们不堪重负紧绷欲断的神经。好在红色又慢慢褪去了,渐渐稀薄,再过几天,没了动静,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就在人们猜测这家神秘的店什么时候会开门营业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了,陈记糖铺又开始营业了,只是令人们惊讶的是,海棠小姐竟不是店主,真正的店主是那个坐在楼上禅椅上只卖彩色硬糖的女人,而海棠,只是默默地在楼下前台泡着茶,伴着糖,供着那些老食客来这里叙旧怀念,和,欢迎那些新食客。每每那对苏州夫妇来唱唱小曲,海棠姑娘都微闭着双眼,酣然享受,知道是温暖恬静,与世无争。
人们又渐渐习惯了富顺街的存在,遗老遗少们又开始的原先的对话:吃午茶去?
去去!
降福寺去!
镇中一日世上千年,一代又一代的新生派小资阶级又开始赶着来这条又破旧又沉默的小巷子了,陈记糖铺又一次前进到食品街的宠儿行列。
人,迎来送往,过了多少年,变了没变,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