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非凡是今年二月来的,来的时候苍白得如一只无处觅食的老鼠,目光黯淡,脸色发青,嘴唇发乌,她也只是偶然间发现了这间小茶馆,每次静静地来,静静地坐,静静地想事情,空荡荡的眼睛里装不下任何东西,没有焦距地望着没有尽头的前方。来的次数多了,海棠小姐便注意到她了。
那天,徐非凡来到这里,还是只点了一杯茶,然后,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发呆。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她发现,茶杯拖上多了一包糖。
非凡不爱吃甜食,从来都不。她拿着糖去找柜台女孩:小姐,你拿错了……
女孩抬头微笑:没错。
非凡莫名其妙:我没有要,也从不爱吃啊。
女孩继续微笑:这是新产品,希望您品尝,给点建议。
非凡不好意思地笑了,拿着糖坐回去。她打开糖纸,一包脆生生碧绿绿的糖果便摆在了她的面前。不知怎么,非凡感到一阵凉意“嗖嗖”地从背脊爬上额角,突然很不舒服,太阳穴“突突”地疯狂地跳起来。她的额上开始冒汗。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她。她又把视线转向女孩,只见女孩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糖包,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糖果在她如羊脂般白嫩的手指间剥离归位。
她的头更疼了。
急忙闭上双眼,调整呼吸,慢慢地,平静下来。再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包糖果。真奇怪,一看见它便浑身不自在。正犹豫着该怎么处理那包糖时,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要是不吃,我可以拿走吗?”
非凡一惊,转头看去,是一个鸡皮鹤首的老人,他死死盯住桌上的那包糖,很有点誓不罢休的意思。
非凡忙把糖递去,老者接过,那是一双千沟万壑枯如死树的手。
老人拿到了糖,似乎非常得意,脸上满是如获至宝的神气。非凡觉得好笑:人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子,这么爱吃糖。
老人抬眼看了一眼非凡,道:“小儿你懂什么,只知道暴殄天物,我在顾家当差的时候,什么宝贝没见过。亏你们还自诩文明人,什么都不懂!”
非凡觉得有些意思,笑道:“老爷子,听你说话,倒是个喝过不少墨水的。”
老人得意了:“你们小娃娃光顾着闹革命闹学堂,闹这闹那什么也没闹懂,来这等好东西也不只享受……”说罢,“嘎嘎”地笑着,咧开缺牙的瘪嘴,那牙,黑洞洞的,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非凡装着胆子问:“难不成是福寿膏?”
老头嘿笑:“福寿膏!福寿膏哪里比得上它叫人销魂!”言毕,便捧着他的宝贝出了大门。
非凡不解,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地,又开始发呆。
第二天非凡再一次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茶馆里人越来越少,唱小曲儿的那对夫妻也调松了紧绷的精神弦儿,难得地唱开了“啼笑姻缘”:府上可有几人在,可能详细答奴家……羞得我粉面桃花泛红霞”……夫执三弦,妻抚琵琶,一唱一和,一对一答,颇有深意,更添趣味。女孩也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微笑着侧耳听着,温润如玉。
非凡也听得入了迷,正要渐入佳境,又感到耳边一阵吹气声:小朋友,今儿也来了呀?
非凡赶忙转头看,怔住了。
没错的,他肯定是昨天晚上的老者,可是,却又绝对不是他。这么精神抖擞,这么奕奕矍铄,哪里还是昨天那个暮影残光垂垂老矣的老者么?
非凡吃惊:老先生,您今天精神可真好啊。
老者听了这话自然心花怒放,竖起手指竟像个顽童般神秘兮兮地说:当然是那糖呗,香得紧呀……昨晚我可真是舒服……想不到我老了老了还有这种口福,呵呵……
说吧,老者转向海棠小姐,双手合十表示感谢,海棠小姐抬起头,微微一笑。
非凡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老先生,你吃的是哪种糖果呀?
老者道:我的不是你的,你的不是我的,知道的不必问,不知道的问了也白问。
遗老遗少素来是对吃食菜谱视若珍宝讳莫如深的,非凡在这里已久,也知道他们的脾气,不以为怪,只是笑道:好大的学问。
老者接着笑:小朋友,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什么也不懂,只听海棠小姐的话。
非凡向海棠小姐望去,她如玉般的脸波澜不惊。
老者又像小孩子献宝般从口袋里摸出一件物事,非凡看去,竟是昨天他拿去的那包糖果,老者颤巍巍地打开纸包,顿时幽香扑鼻,他贪婪地扑上前去深吸一口,满心满眼里全是满足。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突然之间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非凡感到差异与恐惧,她直觉地感到这东西古怪,就起身离开了。望着非凡远去的身影,饮茶的两人都默默地看着,直到非凡细瘦的身影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了,老人才说道:这孩子怕寿命不长呢。
海棠小姐淡淡地说:是呢,命格是有点问题。
老人说:真叫人放心不下呢。
海棠小姐道:不必担心,时间到了,她自然就来了。
平弹依依呀呀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这屋子的边边角角,如同袅袅升起的茶香和雾气,温暖,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