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近日身子有些不爽,身上不爽是因为心里装了事儿。
窗是雕花的窗,精致复古;椅是玫瑰香椅,绮丽幽香;人是白二少的人,却是有些苍老憔悴了。
岁月不饶人,也难为四小姐了。万宝厅的交际花,十里洋场的弄潮儿,夜夜声色犬马,日日斗鸡走狗,见多识广,聪明伶俐了小半生,阅人无数,眼睛里自然不会再有那股子纯真劲儿了,却也无妨,女人是最擅长装嫩的。然而,娇可以撒,嫩可以装,然而,那一掐一股水的白嫩皮肤,那透粉透亮的健康肤色,那黑如绸缎润如水流的青丝瀑布……
四小姐暗叹一口气,又从胭脂盒子里狠狠挖出一块子膏来,红红的,像潘月如鲜红鲜红的小嘴,那红上下翻飞着,口噙余香,气吐幽兰,不住地往白二少耳边凑,媚眼儿弯弯的,只要白二少一句话便笑得花枝乱颤,白生生的胳膊白生生的脸儿,都说她美,特别是白二少,喝些酒见了她就像见了腥的猫似的,四小姐偏生看不惯:美在哪儿啦?眼睛像刀口拉的缝儿似的,还是最细的那种刀口!忿忿地,气过,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岁月如刀锋,刀刀催人老啊——如今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今晚的四小姐格外落寞,身后圆桌上凉透的菜肴更显落寞,本来说好了的,要庆生。四小姐已经三十有六了,这是她格外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却决心将这作为最后一搏:这是她这个姨太太见自己丈夫最正大光明的理由。
夜已深,白少爷始终没有来,刚刚门口一阵喧哗,他人是回来了,可就是喝得像一滩烂泥,还庆生?怕是连她这么个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实际上也是显而易见的——小半年不见人影了,今儿又是潘月如的场子,又怎会念及“旧情”二字?万事万物皆不能旧,一旧便打了对折,感情也不能逃过这想法则。四小姐一面暗自思量:早知道他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却不想一点情分也不讲究!却心里明白,自己是一败涂地了,一面又转念:若我还是艳若桃李的二十岁,何愁他不手到擒来?别说一个白二少,就是十个也得拜倒在石榴裙下!
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遂起身,透过纱帐的那抹猩红,遥遥墨色的天上的那轮月牙也淡的几乎要失去了颜色,咧开嘴角,有些狰狞,就像是自己永远无法挣脱的浅薄命运一般。
这个时候,她就看见了苏绮凤。
这个女人也是当年响当当的头牌,那勾人的冷漠双眼,俏丽的红唇总是挂着不以为意的淡笑,金色的大镯子在丰腴的藕臂上晃啊晃的,这才是欢场上常胜将军的范儿,什么也不看在眼里,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没什么人能骗得了她,她也不稀罕说什么男人喜欢听的话,她不必说什么,只是往那里一站,便活脱脱的是一幅画了。只是,这幅画现在老了,有些范黄了,却仍不影响她的迷人,否则怎么可能让白少楠一娶回来便填了大房太太多年的缺儿?
气愤归气愤,不平归不平,心里还是服气的,不得不说,这女人对付男人女人都有她自己的一套,别的不说,就拿潘月如这件事来说吧,打白少楠第一天去找潘月如鬼混,苏绮凤便拿板上钉钉般硬气的话将白少楠顶了个无气可撒,无话可说:你要出去,我决不拦着你!男人在外头做事,自古以来就是男人的事,就是这两年搞什么新观念,女人也是不能够参和的!却有一条,能进这个家门的女人,只能使用花轿抬着进来的,否则,别怪我用棒子打出去!
这个女人很美,但她更懂得利用自己的美显得她更加美。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院子里随意走动?
苏绮凤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一双眼睛跟自己一样没有阖上,自己仍是静静地走着,不疾不徐,不慌不忙,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四小姐看到她上身穿着一水儿红,风流往下跑,下身着一水儿白,风流往下淌,四小姐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实在是太美了,若是年轻,还不得要男人的命?
可惜,四小姐没能再欣赏多久,苏绮凤就从园子的角门一闪而出。
找男人?四小姐兴奋得难以自持,这女人果然是耐不住了!却免不了犯嘀咕,白少楠待她不薄,她也不像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更何况白少楠刚刚回家来,就算是烂醉如泥,这大半夜的一闹,家里下人进进出出的,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她还是决定跟着她出去了。
只见苏绮凤脚步飞快,轻盈得像一阵风,四小姐跟得是气喘吁吁,正到一个巷角,苏绮凤一个闪身便不见了,四小姐一惊,忙拐过巷子,冷冷的风吹着青石板,如水的凉夜只剩下几声犬吠,和着西风,更显凄寒,四小姐环顾四周,天上只剩下一弯冷月,荧荧地发着透明的寒光,简直就是苏绮凤嘲笑她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