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天早上，我一掀开帘子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正在收拾被子的翊风。其实也不是第一个看到他，他和濠全一起在客厅，我的视线却像是一开始就寻觅着他。
忽然想起昨晚的那个拥抱，我低下头，顿时觉得两边脸都热了起来。
“瀞雨，怎么了？”
是濠全先看到我。他连忙上前用手摸着我的额头，“发烧了？脸怎么红红的？”
我差点没因他的这句话而吐血生亡。
虽然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可能真的是红了，但电视里不是常形容女孩脸红的样子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嘛？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发烧了？
“没”我摇头，有点不敢看濠全的眼。
“早”翊风叠好被子，转过身来跟我道早安。我迫不及待的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不记得昨晚的那一幕。
“早”我轻轻的应了一声，逃避的窜入厨房。
看来他真的当自己是做梦。我叹了口气，心却不免下沉，原来只有我翻来覆去思考了一晚没睡。
“瀞雨长大了，见了老公会脸红啦”
只听见客厅里回响着濠全那不知好歹的屁话。
“喂，奶奶呢？去叫她起床了啦”我没好气的冲濠全喊着，对于他的元气和无厘头忽然有几分感谢的念头。要是只有我和翊风的话，我还真不知该说点什么。
“哦，遵命，老婆大人”他感觉良好的一边扭一边走进里屋。
客厅里顿时只剩我和翊风两人，他没看我而是如往常一样帮忙着准备早饭。
现在家里的活儿几乎是由我们三个摊，奶奶说将来升学要花上好一笔钱，所以前段时间又接了份洗盘子的活儿。
我走上前去，一脸不在乎的问“翊风，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低下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很好啊”
我狗腿的笑了笑，很是不打自招的问：“有没有做梦啊？我好像听到你说梦话了？”
没想到被我这莫一说翊风手中的动作猛地僵了一下，“真的？你听到了”
我看着他，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可笑至极。看来他真的以为昨晚的那一幕是梦，而此刻他大概真以为我听到了他的梦话。
不知为何，自己忽然也安心了许多。
虽然他弄不清昨晚发生的事，但他却清楚的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翊风，快，快打120”
我还没晃过神儿，濠全却一脸煞白的冲了出来。
“怎么了？”我不解的问。
“奶奶她……”
濠全说到一半儿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我很少见他哭，所以他这麽一哭我当场吓的说不出话来。
翊风立刻奔出门，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话，所以要跑到楼下小卖部打才行。我冲进里屋，还没看清奶奶，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奶奶在床上缩紧成一团，额头上溢着豆大的汗珠。看样子像是疼了有一会儿了，我在她身边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发现呢？
“奶奶——”我跪在床前死死的抓住奶奶的手，声音几乎在喉咙里哽咽。
她的手很冰，冰的我心都快要碎了。我呼唤了她几声，她却像听不见一般紧紧的闭着双眼。
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奶奶痛苦的表情让我忽然想起了爸爸和妈妈离开的那一幕。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就是没人回应我半句。
记得邻居们在背后议论的时候，我曾好几次无意的听到。据说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烧成黑焦，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
我已经失去过父母，我不要在失去最爱的亲人。这些年，我一直把奶奶当成最亲最亲的亲人，她是我的妈妈，也是我的爸爸，她教育我，养育我，照顾我，在我看来，她陪伴我的时间比我的父母还要长上许多。
“奶奶——”我哭的悲痛万分，嘴唇颤抖的厉害根本听不出喊出来的声音。
濠全握住我的肩，同我一起跪在床前，那一刻我真的希望疼的是我，我真的希望我能替她受所有的煎熬。
（14）
我不喜欢医院，因为那里的消毒水让我喘不过气来。
病房内，我，翊风，濠全并排坐着等候。濠全始终握着我的手，那力度几乎要将我的手震断。我不说话，任由他死死的捏着，这样的情况，谁都不会好受。
奶奶躺在病床上，到现在还没醒。急性阑尾炎，刚刚做完了手术，鼻子插着氧气管，手臂上还挂着点滴。可又何止是这样，经检查才知道奶奶的胃竟已有穿孔的现象，长期的压力与劳累还造成了轻度的肺炎。
“你们这样我也没办法，没有钱就别打120？”
奶奶已经够可怜了，能不能别再她面前吵了？
我在心里嘶吼，真希望自己没有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一直以为医生是圣神的职业，一直对医生有着说不出的钦佩。可要不是听到这句话，打死我也不信，这世上竟还有穿着白衣的恶魔。
“医生大哥，您通融通融，我这就去找工作，找了工作一定给您加倍交上”我知道濠全不善于低头求人，我甚至听到了他背在身后的拳头在作响。
“话可不是这莫说，病人刚刚挂的急诊，我们医院可是什么也没问先给她动了手术啊。怎么？人给你救活了，你还想不交钱？”
“这钱我们一定交，就是能不能在通融个几天”翊风知道濠全已经忍不住要动手，连忙上前压在他的前面。
“想在医院赊账啊？”
“不，不是……”翊风正欲开口，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白大褂走了进来。
“跟他们耗什么？还有人等着床位呢”那人卷起袖子，看了眼我们三个。“谁是代表，去打个条儿，刚才手术的那笔钱今天之内就得给我们送来”说完他手一挥，示意身后的两个小护士直接掐点滴。
我也管不了什么自尊，上前就跪在那两位护士面前“求求你们了，我奶奶是好人，是好人啊……”
那两名护士看我涕泪纵横的哀求，似乎有点动摇不在迈步子。
“愣在那里干嘛？”白大褂的医生没好气的破口就骂“妈的，好人怎么了？好人治了病就能不给钱？”
“我们给，我们这就去找活儿，三个人的钱都给您补上”我跪在地上哭着，哭的毫无尊严。
翊风一把拉起我，把我拉到他的身后。“医生，你先给治着，我这就去取钱，你等等”他转过头眼里渗着红色的血丝：“濠全，去把房子退了”
濠全点了下头，二话不说就奔出门去。
医生见我们找到办法解决，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今晚之前一定给交上啊，要不然也别怪我们无情”
我狠狠的瞪着那名医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现实残酷。人真是现实的可怕，如果生为医生，做人的使命却不是救人，那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所谓社会，所谓现实。
也许本来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瞪什么瞪”那医生翻了我一眼，趾高气昂的离开了病房。
“翊风，为什莫？”我拉着翊风的手臂，满脸是泪根本就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人为什么能这么现实？”
我不停的问，翊风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奶奶好可怜……”我就是忍不住哭，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脆弱。“好人应该有好报的……奶奶是好人啊……为什么？为什么？”
“瀞雨”翊风抱住我，用尽全力的抱住我，“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真心诚意的关心你，就已经是很奢侈了。奶奶不可怜，她怎么会可怜？她有我们三个……”
听了翊风的话，我却忍不住更是想哭。
奶奶有我们三个，可我却从未为奶奶做过什么啊……
（15）
翊风没敢离开医院，因为怕医生又来要钱，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中途有一个护士来看过奶奶，说奶奶情况不好，要是晚上还不醒恐怕就撑不过去了。
听了这个，我和翊风都倒吸了一口气。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默默的祈祷，只希望上天不要如此残忍。
差不多六点的时候，医生又来了一次，就是问钱送来了没有，说像我们这样拖着他们也不好做。翊风努力陪了笑脸，说了半天那人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濠全是八点多钟才赶回来的。
“怎么就这些？”翊风锁眉，接过濠全手上已经握皱了的钱。
濠全气喘吁吁，咬着一口白牙怒声说：“押金六百，保险金两百七……这个月虽然没住满，但没提前交代退房，所以租金按日数被扣下了”
按日数扣下？
这个月不过才过了一半，菲姐也未免太会雪上加霜了吧。记得她儿子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什么的都是我奶奶送给她的，她有时去打麻将什么的，儿子一放我们家就是整整一天。白吃白喝的我们也没跟她算过半分啊。
“算了，有多少先交多少吧，行李什么的你都拿出来了？”翊风一边问，身体已经朝门口走去。
“衣服什么的菲姐让明天去收。至于家具……旧的不能再旧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翊风放在门把上的手停了下来，回过头，脸上有着一丝不悦：“那就白送吗？几个家具多少能卖点钱”
濠全挠了挠头，没说什么。他向来没什么脑子，不像翊风那般对什么事都灵机应变，反应极快。
“算了，还是先把钱给交了”我也属于没什么脑子的，所以忍不住插话。“反正连家都没了，还要那些家具干嘛？”
翊风看了眼我，一语不发的转过头出去交钱。
看翊风出了门，我这才转头看向濠全。“怎么了？”见他肩膀湿漉漉的一片，我索性看了眼窗外。“淋雨了？”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的雨，我往窗外看的时候，外面已经是迷蒙的一片。
“没事”他撩起衣服，不在乎的擦了把脸。走到奶奶的病床前，问：“奶奶没事吧？稳定了？”
“没事，下午护士来看过了，说情况挺好”我低着头没敢说实话，因为怕濠全崩溃。
“那就好”濠全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帮奶奶盖了盖好被子，“你吃饭没？”
“没吃，哪儿有时间啊”我摇摇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奶奶“再说，奶奶这样……我实在没胃口”
濠全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个塑胶袋：“吃了吧，刚才回家的时候看桌上放着的。想着你肯定都没吃，就顺手带来了”
我接过那个塑胶袋，看了看，原来是早饭的馒头。大概是一直被濠全揣在怀里，塑胶袋一点儿水也没沾，只是冰凉凉的，像两块生铁。
我拿着馒头，觉得手里真跟拿了铁似的沉甸甸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角立刻觉得一阵酸楚。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真心诚意的关心你，就已经是很奢侈了。奶奶不可怜，她怎么会可怜？她有我们三个……
想起白天翊风说过的话，这一刻才真真正正的领悟了他的意义。
“愣什么啊？快吃了”濠全推了推我的手，把馒头往我嘴里送。
我用手背揉了揉眼角，伸手将一个馒头掰成了两半，“要吃一起吃”说完我又把剩下那个完整的馒头给掰开“还有翊风的半个，奶奶的半个”
濠全一听我这莫说，本来笑着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瀞雨，我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等有了出息，我一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
我不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濠全那双沾满了泥污的球鞋。
（16）
“开什么玩笑？不够不够”
还来不及将手中的馒头捂热，外面就传来了噪杂的声音。濠全警惕的立起身子，抬腿就往门口奔去。
门一打开，白天那一脸横肉的医生就毫不讲理的往里冲。“八百块钱就想住医院？怎么？当这儿是乞丐收容所啊”
我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肯定是退房子的钱不够交住院费的。
“差多少？”濠全张开双臂，就怕那医生掐奶奶的点滴。
跟在后面的护士手里拿着张单据，看来是铁了心要赶我们走了。“手术七百，病人做的全身检查两百一，点滴和西药加起来是四十五，阑尾手术至少要住院三天，住院费一天九块”
我听他念得振振有词，也一时对不出半句话来。
“医生，这八百七您先拿着。这就差一百，剩下的能不能再宽容一天时间”翊风脸色极为难看。连我都看得出来，要是能行得通，人家医生也不会特意带着两个男护士来请人。
果然，医生连看也没看翊风半眼“一百块钱？多少人为一百块钱饿死？没钱就别来医院”
“你们是不是人啊？”濠全沉不住气，猛的上前拽起白大褂的衣领。“畜生”他二话不说照着那医生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
“怎么？还打人？”那医生被打趴的地上，指着濠全的鼻子开口说出的那些不像人话：“没钱还打人？妈的，现在就给我滚，死了也给我滚”
他这句死了明显不是指我们，而是指病床上的奶奶。濠全听了这话，那还能有个冷静，“王八蛋”他疯了似的对着那医生就是一脚，要不是及时被翊风拖住，恐怕那白大褂下一刻就会直接进病房。
“你还嫌不够忙是不是？”翊风压住拼命挣扎的濠全，冲着他嘶吼。
两个男护士见状，也连忙帮着压住濠全。其中一个护士还压低了声音，好心劝着：“别随便动手，打伤了医药费都的算你们的”
我想他这话说得有理，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总不能再闹出什么事端。
见濠全渐渐安静了下去，我看了眼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医生，硬着头皮往他面前挪了两步。
“对不起，我们……也是太急，您别往心里去”我竟可能自然的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快要被咬破了。
“妈的，快滚”谁料那医生不但没接受我的道歉，还干脆借着刚才被打的那股闷气，狠狠扇了我一个巴掌。“别说是差一百，就是差一块也立刻给我滚”
我的头猛地偏向右边，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先蔓出一股血腥味。这巴掌打的我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的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这是我长这麽大第一次挨打，虽然没有爸爸妈妈，但奶奶也是把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今天破天荒头一遭，低着头道了歉竟还被甩了个耳光。
捂着嘴好不容易才晃过神来，手上全是湿湿黏黏的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咬着牙硬生生的将眼泪逼了回去。
我忍。
既然是寄人篱下，我还有什么资格说话？
好不容易晃过神儿来，我竟可能平静的抬起头来，本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可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光景却立刻令我不寒而栗。
那医生像是昏了过去似的整个人瘫软的挂在翊风的手中。鼻子，眼睛，几乎满脸都是鲜红的血，两名护士和濠全都拉着不停挥拳的翊风，可翊风却像脱缰了的野马似的左手拎着医生的大褂，右手猛地往他脸上打，一点也听不进濠全他们的呼喊。
我吓愣在那里，第一次知道翊风的力气竟然这麽大。
“翊风……”我本能的上前拉住他，双臂死死不放的抱住他。“你疯了？奶奶怎么办？你不想救奶奶了？”
这话像是点醒了失去理智的翊风，他僵硬的转过头看着我，拳头哑然止住。
（17）
两名护士大概是吓破了胆，一边喊人一边魂飞魄散的抬着昏死过去的医生往外面跑。
濠全像是被翊风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一般，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是啊。
我想我们都吓到了。就是以前我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往往也都是濠全站出来。
见气氛沉重，我只好胡扯八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翊风……呃，没想到……你这麽能打啊？”我看着他傻笑，笑容有多僵连我自己都懒得去想。
大概是看我笑的勉强，濠全终于插进来替我解围：“瀞雨，疼不疼？”他看着我的脸，眼神里满是心疼。
“不疼，不疼，那医生太胖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我干笑两声，觉得我这话肯定是骗不了人。
不知道脸有没有肿，反正我是觉得整个左脸都火辣辣的烧着。看濠全完全不信的眼神，我硬着头皮又继续说：“真不疼，你们别不信啊。翊风一出手就一鸣惊人啊，我想那医生比我惨多了”
翊风看着我，沉默了半天也不说话。
“你们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他们既然都不信我，我只好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估计这医院是住不成了”
翊风低头，手掌紧紧的握成拳头。
“我先去厕所洗把脸啊，你们在这儿陪奶奶”我竟可能的挤出一笑，迈步朝门外走去。
其实我不想上厕所，就只是想拿凉水拍拍脸罢了。
一个人穿过走廊，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医院真是安静，安静的有点恐怖。走进厕所，要不是镜子中的人我有一定印象，恐怕我当时已经被吓的趴在了地上。
血一样红的巴掌印。
我看着自己映在镜子中那张极为滑稽的脸。
虽知道自己长得并不是倾国倾城，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长得这麽像马戏团的小丑。
想着刚才竟然对濠全说不疼，怪不得他和翊风都沉默着没说话。
拧开水龙头，拼了命的用水泼脸。
拜托。
别在那么红了……
花了半天的时间，我看着镜子无奈放弃了用水消肿的念头。反正翊风和濠全都已经看见了，我还遮着干嘛呢。
用手擦了把脸，我开门准备回病房。
快到达病房，却发现病房的门是敞着的。我觉得奇怪，不禁加快了脚步。
“奶奶——”
先听见的是濠全的声音。
这声音……
我的步子忽然变的很沉，沉到支撑不了我前进的身体。几乎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我咬着唇，手指深深的抓住衣角。
一步，两步。
直到我看见濠全和翊风跪在病床前，奶奶依然安静的躺在病床上。
为什莫？
为什莫？
为什莫我看不见奶奶的脸，为什莫白色的被单掩盖了奶奶慈祥的面容。
“你们干嘛？不许捂着她”我疯了似的冲上去，却被濠全稳稳的拦在怀里。“不要——濠全，奶奶会不能呼吸的，不许捂着她……”我挣扎着，痛哭着，几乎绝望般的心痛。
“瀞雨……”濠全将我的头按在他的心窝，肩膀在颤抖，声音也哽咽着。
怎么会这样？
我才离开了几分钟。
短短几分钟，上天竟带走了我的奶奶。
“奶奶——”我跌坐在地上，死死的抓着濠全的手。
奶奶不疼我了？不要我了？
为什莫我如此真实的心痛却唤不醒床上的亲人？
翊风跪在地上，脸上是两行透明的泪。我看着奶奶，忽然想起父母去世时，她曾那样亲和的看着我，用那双温暖无比的手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瀞雨不哭，以后你就跟着奶奶”
那声音似乎还飘荡在我的耳中，可转眼一瞬，苍天竟用生死将我们无情的分隔。
（18）
奶奶的去世对我们三个打击都很大，但回归到生活我们不得不坚强的站起来。火化，下葬，费用虽然不大，但对没有收入的我们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翊风和濠全急着找工作，两人从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那段日子，我们三个根本没地方过夜。因为房子给退了，我们自然就无家可归。公园的草丛，百货商店的门口，我们三个都挤着睡过。偶尔运气好，学校的门卫偷懒没有巡查，我们三个就能顺利的在三楼半睡个好觉。为了攒钱快些给奶奶下葬，再便宜的旅馆我们也舍不得住。
濠全的朋友给他们介绍了个工地的活儿，每天天还没亮他们就拿着沾满泥土的工具去工地。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我说我也能帮忙，可他们死活不让我退学。因为奶奶的后事，学校的伙食费拖了一个半月也没能缴上，老师是一催在催，最后学校干脆停了我的伙食。每天中午都是翊风和濠全轮流来给我送饭，几乎每一顿都是干馒头加水。那段日子的伙食让我对馒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还好我不挑食，要不然一个不小心给噎死也没一定的。
我看过翊风的工地，那活儿真的不是一般的累。
濠全累的每天倒下就睡，而翊风却总是回来了还问我“今天学校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他每次这莫问，我就忍不住心酸。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半个字也讲不出。见我不说话，反倒是一脸疲惫的翊风常常会说些话来安慰我。
“高中都没毕业，工作找起来理所当然会困难点儿。你只要好好学习，以后大不了我和濠全都吃你的”
他看着我笑，我却看着他哭。这种时候能笑出来的，除了翊风也没有别人。
水泥和板砖几乎成了濠全和翊风生活的一部分，而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整整两个月。奶奶的后事终于得到了解决，我们三个都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逐渐稳定了下来，濠全租下了一间旧房。一个月只要三百，除了厕所和厨房，就只有一间睡房。我们看了房子后都很满意，因为房子虽然小了些，但厕所带着热水器不管何时都有热水，隔壁也没住人，而且离学校和工地都不远。
一间小屋中间就拉了一层布帘，那边是翊风和濠全，这边就是我。因为没有任何家具，所以看上去竟一点儿也不觉的屋子小。
本来我以为我们三个的生活能在这里重新开始，可濠全却说年轻应该出去闯一闯。翊风和濠全在这个问题上面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
我的成绩进步了许多，因为这段日子我几乎是书不离手。我知道供我读书的是濠全和翊风的血汗钱，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如果那样我会连自己都看不起。
放了学，我做好了晚饭，一边看书一边等着翊风和濠全回来。大概到了十一点，他们一前一后的终于进了门。
“回来啦”我连忙上去接他们手中的衣服。因为现在是六月，天气已经开始转热，翊风和濠全忙一天下来，往往身上的背心裤子都能被汗浸得透湿。
濠全看了眼我，脸色并不好看。“嗯，我先去洗澡”他将手中的衣服裤子递给我，直接就往厕所走去。
我看着翊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翊风没说话，表情没不好看，只是平静的让我不敢说话。
两个人先后洗完澡，终于到了我们三个能面对面说说话的吃饭时间。“今天我多加了一个菜”我笑了笑，看着翊风和濠全“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如果不出错月底的考试也拿这个分数，下学期开始学校就能给奖学金了”
濠全听了我的话，阴沉的脸总算有了点色彩。他看着我，往我碗里送了两口菜：“瀞雨，高中毕业了你就嫁给我，我任濠全一定不让你吃苦”
我表情瞬间僵硬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的。我下个月就跟朋友出去闯，到时候赚了钱，回来把认识的人都请上，风风光光的娶你”
我更是不知所错。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说他没正经，甚至说他是白日做梦，可现在的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自己欠濠全的，可我却从没想和他之间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
也许是这段日子我们都长大了，也或者是濠全和翊风现在离开了学校天天都在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我就觉的我们那种单纯的亲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我努力的阻止这种奇怪的变化发生，可它却偏偏在我万分的努力下滋然生长。
比如说大前天，濠全忽然从身后冒出来紧紧的抱着我，然后问我：“瀞雨，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我不会用语言形容他的眼神，但我却在他眼神的深处清楚的扑捉到了属于男人的霸气。
我真的害怕濠全这样，因为我怕……失去他。
（19）
抿着唇，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翊风。
拜托。
帮我解围。
翊风看着我，眼神灰蒙蒙的。“濠全，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找工作有多难你我都知道，怎么说也等瀞雨上了大学，拿张大学文凭”
我不说话，心里简直不是个滋味。
谁说过要上大学了？
难道我还要你们供我读完大学吗？
“瀞雨不喜欢学习，你逼她也没用，上大学？难道你觉得我任濠全养不起自己的女人？”
我愣住，从不知濠全说话可以这么伤人。
谁的女人？
我连初吻都保留到现在，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你的女人？
我就是想不明白，濠全这两天是怎么了？脾气就跟吃了火药似的。
翊风像是不想跟濠全吵，低下头扒了两口饭。
“翊风，你就说跟不跟我去吧。阿纬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能害我们吗？”濠全放下碗筷，看样子又要为这个问题开吵。
“我吃饱了”翊风放下碗筷，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濠全急了，伸手就拉住翊风的胳膊。“就是要瀞雨上大学，你也得看看我们这能力，码一百块儿砖才四块钱，你码一辈子也养不起瀞雨”
我为什莫要让你们养？
我听的越发莫名其妙。我好好的一个人，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的，为什莫不能自力更生呢？
翊风不说话，皱紧的眉心足以证明他强压在心中的怒火。
我连忙跳入他们中间，拉开他们之间满是火药味的距离。“濠全，你别说了。我自己也可以工作，不需要养”
濠全看着我，本来就冒火的眼睛这下干脆燃烧了起来。“瀞雨，你自己说吧。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我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根本听不懂濠全这话的意思。
“任濠全，你闹够没？”翊风见濠全将矛头指向了我，二话不说就挡在我的前面。
“我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闹？到底是谁在闹，你比谁都清楚”濠全扯住我的手，硬是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瀞雨，你别怕，我明天就带你离开这儿。苦一点也没一定，不出半年我一定让你有车有房？”
濠全的这话着实吓了我一跳。
半个年就能买车买房？不是抢劫，那大概就是贩毒了吧？
我有丝畏惧的看着濠全，努力在他脸上寻找当年那个虎头虎脑单纯真挚的影子。
“瀞雨，你说啊。跟了我我就给你荣华富贵”濠全转过头狠狠的看了一眼翊风，又说：“你要是跟了他，我任濠全也算是爱错了人”
我觉得眼角湿湿的，大概是忍不住落了泪。
社会是个大染缸，一只脚跨入了这辈子都洗不回当初的白。
我想我懂了，懂了这话的意义。我们这麽多年的感情，竟比不上荣华富贵这四个字。
“濠全，你别吓她”翊风没有拉我，只是看着濠全。
“她轮不到你来关心”濠全松开我，正对着翊风“这话我忍了几天了，今天我们就说说清楚”
濠全大步流星的走到墙边，从那堆我还没来得洗的衣服里掏出翊风的钱包。
“任濠全，你疯了”翊风火了，上前就要抢濠全手中的钱包。
濠全快了一步，从钱包里掏出了什么，然后将钱包狠狠的甩在翊风的脸上。“我疯了？我告诉你，疯的人是你安翊风”濠全推开他，将手中的东西摊在掌上“你要这个干嘛？你把它放在钱包里干嘛？”
我看不清濠全手里放着什么，脚步自然的向前挪了两下。
“谁都知道我任濠全活这麽大就喜欢过瀞雨一个，全世界都知道我对她怎样，我当你是兄弟，你这麽做对得起谁？”
濠全情绪激动，指着翊风几乎已是口不择言。我看着濠全手上的东西，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动怒。
那是我的照片。
而且还是不知从哪个地方抠下来的证件照。
照片不大，四角都有些参差不齐，大概是我初中学生证上面的证件照，照片上竟还印着学校的水印。
翊风立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
我更是僵硬如石，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20）
气氛就这麽安静了片刻，四周弥漫的空气简直快让我窒息。
“我们……先……吃饭吧”
我想我是真的怕了，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家就被我们这麽毁了。
翊风站在原地，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既然这样了，你就选吧”声音冷如冰霜，他不但没有救我，反而说出了这样的话。
“选择？”我懵了。翊风埋头看着地板，像是等待宣判的人。我看着他，眼泪就哗的涌了出来。
翊风，你记得吗？
你曾对我说过“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真心诚意的关心你，就已经是很奢侈了。奶奶不可怜，因为她有有我们三个……”
听了你的这番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幸运，因为这世上我依然还有你和濠全。
为什莫呢？
我只有你们两个了，你却残酷的要我做出选择……
“瀞雨，你别怕，喜欢谁就说”濠全站在我身边，宽厚的手臂紧紧的搂住我的肩。
他的手臂很暖，很厚，可我为什莫只觉得冷？
“我……我欠你们的太多……但能不能在……迁就我一次……不要……拆散这个家……”我的声音哽咽的厉害，连我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出的这番话。
濠全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帮我抹泪。
气氛僵硬了片刻，我以为这个家不会散了，今天的事情终于告于段落了，可翊风却站在我的面前，说了一番几乎要将我撕裂的话：“黄瀞雨你不能那么自私，这世界也不允许你这麽自私。”
我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心像是裂开了一个口子。
我只是想让你们都留在这个家，我只是希望你们两人能像以前那样留在我的身边。
自私吗？我要的只是这麽一点点。
抬起头，我睁着朦胧的双眼深深的看向翊风。他的眼神好冰，冰的让我不禁往濠全的怀里缩了一下。
濠全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紧紧的抱着我。
我听见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没有勇气抬头，更不敢面对自己亲手撕碎的这个家。
脚步渐渐的走远，门被开启，关闭，然后连脚步声也渐渐消失……
我的心好痛，痛不欲生。
翊风……
那个十年前出现在门口，全身湿透的小小身影。
翊风……
那个总是沉默而不语，笑容如暖阳的大男孩。
翊风……
那张我最爱最爱，全世界最好看的侧脸。
不，不对。我不能失去翊风……
“翊风……”我哭着挣脱濠全的怀抱，喊得全是翊风的名字。
那一刻，我似乎看清了自己的心。
会不会晚了？
跌跌撞撞的往门口走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按在怀里。
“你喜欢的是我，是我——”
那个声音在我耳边震动，有些刺耳，有些陌生。但我却清楚的知道，那不是翊风，不是翊风。
“不，不——是翊风，是翊风”我摇着头，一颗心只想着追回翊风。
为什莫？圈着我的那双手臂像铜锁一般挣扎不开。
我被锁住了，追不到翊风了。
在濠全怀里挣扎着，挣扎了好久好久，久到只觉得疲惫，身体似乎已经使不出任何力气。“翊风……”我依然喊着翊风的名字，却觉得他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濠全没有放开我，他哭了，哭湿了我散在耳边的发。“瀞雨，你喜欢过我吗？”他手臂的力量松了松，贴着我的耳朵，声音极小的问。
我抽开自己的身子，双眼空洞的看着他，脱口而出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喜欢，像喜欢奶奶那样喜欢”
他的瞳孔猛地缩小，嘴唇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那翊风呢？”他不看我，像是逃避着问题的答案。
“喜欢……”我没有多想，立刻就回答了他，“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懂了什么是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