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的感觉是准确的。
城头的欢呼声刚刚停止,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城下已是狂风大作,漫漫黄沙借助风势铺天盖地横扫过来,像一道移动的暗黄色泥墙,转眼将城前工事淹没。
壕沟里升腾的火焰首当其冲成为沙暴的目标,它们无助的扭动着黄红相间的身躯,与风沙做殊死搏斗,但沙暴势猛避无可避,火焰威力尽失,并最终熄灭。
那些铺满油灰的壕沟被黄沙掩埋,归于沉寂,就连好多尖桩也被吹得东倒西歪,零乱的散布在地上。
狼王再度出手了。
沙暴过后,狼兽重新恢复了士气,再次蜂拥而至,狼兵搭云梯、推战车开始攻城,几队兽人抬着巨大的撞门锤往城门处移动,守城士兵则乱箭齐发,这是最后的较量。
就连苏勒也手持弓箭亲自上阵,此时不需要箭法,城下全是敌人,随便射一箭就能命中,狼兽的弓箭手们组队在往城上射箭,守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黑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云层似乎已经触及山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昏暗的城墙下无数的绿火在晃动燃烧!汇聚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呈现将圣山淹没之势!
这是光明同黑暗的较量,不是光明死掉,就是黑暗灭亡!
狼王伫立在不远处观战,两点绿芒耀眼夺目。苏勒回头看了看,圣山山顶隐灭在黑影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那些乌鸦仍在半空鸣叫,身影若隐若现。
燃烧球不停的被抛到城下,每一次落地,都能激起一片惨叫,但后来者并不退缩,前赴后继向前冲,这是意志与耐力的比拼。
城门处的战斗最为激烈,一波又一波的兽人驱动撞门锤冲击着城门,它们想从这座城最薄弱的地方打开缺口,城门上方集中了北疆最优秀的射手,给撞击城门的兽人造成毁灭性打击。
城门前兽人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山,后续兽人不得不先清理掉死去同伴的尸体,才能继续攻击。这不是城门,这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门,门无需打开,死神正在门前恭候。
兽人们分工明确,一组兽人晃动撞锤撞门,两旁的兽人负责用木盾为同伴掩护,后面是一组弓箭手向城头还击。
厚厚的柞木大门已经破碎了好几处,这让兽人们看到了希望,他们喊着号子,撞锤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岱钦一直守在城门上方,面对狼兽们无休止的攻击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狼兽兵是他见过的最难缠的敌人,不仅有蛮力,而且有勇气,根本不知道害怕是何物。
见石块效果甚微,情急之下几名士兵将两桶油料点燃后扔了下去,随着轰的一声闷响,城门前那些兽人们变成团团乱窜的火球,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跟着响起,同时一股毛皮烧焦的恶臭窜上城头,引发众人一阵阵恶心。
油桶几乎就落在城门前爆燃,虽然烧死了兽人,烧毁了撞锤,但同时也引燃了城门,兽人们见后变得喜形于色,围拢在不远处静静等待,它们在等待火势熄灭,没想到最终竟然是人类帮着打开的城门。
城上守军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岱钦望着在城门前围观的兽人暗暗冷笑。
当城门终于化为灰烬时,兴奋的兽人才绝望的发现,门后面竟然是冰冷的石块。苏勒入城的当晚,岱钦就命人用石块将城门从里面完全砌死,同狼人的这场对决,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兽人们恼羞成怒,发出绝望的怒吼:“诡计多端的人类,简直卑鄙透顶了!”狼兽们发了狂,有几只狼人竟然冒着箭雨攻上城头,但很快就被乌拉弓箭手乱箭射死,将尸体扔下城头。
随后的战斗更加惨烈。从早上打到中午,守城将士体力有些透支,苏勒在城头不停的鼓励大家坚持:“只要能撑过今天,胜利一定属于乌拉人的!”
在击退了又一波进攻后,岱钦指挥大家往城墙脚扔燃烧桶,每隔几米扔一个,油桶在城墙下摔碎,火焰连在一起,形成一道跳跃的红色屏障,将狼兽们同城墙隔离开来,将士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好多人累得当即躺在地上休息。
狼兽们开始在不远处烦躁的围观,但过了一会,它们好像得到了命令,集体向后撤离,离开城墙好一段距离,苏勒见状长出了一口气,赶紧下令大家吃东西,只留下少数士兵警戒。
下达完命令,苏勒同岱钦下了城,他们要研究一下接下来的对策,苏勒似乎看到了希望,最难熬的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只要再坚持一下午,等圣鸦神复了原,打败这帮畜生自然不在话下。
城下赫舍文正指挥士兵往城上搬运作战物资,士兵们全都一脸烟尘,狼狈不堪,见苏勒过来,赫舍文迎上前想同苏勒汇报情况,突然,大地似乎晃动了一下。
岱钦敏感,首先察觉到异常,开始他以为太劳累了自己头晕所致,但很快,他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晃动,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紧接着,四下里响起沉闷的轰鸣声,好像远处天际传来的闷雷,不止是人在摇晃,城墙随后也开始跟着晃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片刻后,城头开始往下掉砖石,最后圣山也晃动起来,山上树木的枝叶剧烈的摇摆着,好像经受着狂风的洗礼,山中的鸟雀争先恐后的飞向天空。
整个大地都在晃动。
哈默尔见狼兽兵久攻不下圣山,它终于忍耐不住了,狈萨格提醒它,今天必须占领圣山,杀死三足乌,今天是唯一的机会,明天三足乌法力复原,必将增加无尽的变数。
哈默尔当即施展法术,三百年前大地震动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地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让人无法站立,城墙陆续坍塌,城上不停有人随着砖石跌落。
岱钦用剑拄着地面,努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倒下,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知道这是狼王出手了,不远处,苏勒大人正抱着一根木桩坐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敌人有狼王,可我们的圣鸦神呢?”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烟尘冲天而起,一会功夫,几乎所有的城墙都倒塌殆尽,圣山毫无遮拦地向狼兽们敞开了胸怀。
城墙倒塌后,地面停止了晃动,周围随处可闻北疆人痛苦的呼救声。他们有的被倒塌的城墙压住了身体,有的从高处跌落摔断腿脚。
岱钦走到那个木桩前将苏勒扶了起来,然后压低声音对他说:“族长,要不你上山躲躲吧!”
苏勒没立刻回答,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说:“我不走,要死大家一块儿死。”苏勒也豁出去了!
狼兽兵慢慢从四面向圣山围拢过来,虽然没开始那般疯狂,但黑压压的兽群让乌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们现在与狼兽之间没有了任何屏障,只能用血肉之躯同对手拼命。
狼兽们在离城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像一股黑色的潮水随时能将众人吞噬。
守卫团士兵此时也重新集合起来,他们重新拿起武器,在城墙废墟后面列队,正面对着进犯之敌。
狼兽们并没急于进攻,兽群中闪出一条通道,狼王乘坐的战车缓缓驶出,在倒塌的城墙前停住,哈默尔身披人皮斗篷,眼神冷漠地扫视着众人,接触到狼王的目光,大家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
狼王最终将目光落在苏勒身上,它指着苏勒,声音冰冷的命令道:“让你的部下放下武器,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抵抗!”
苏勒不屑回到:“真是笑话,我堂堂人类怎么能向畜生低头呢!”
狼王冷笑一声,用怜悯的眼神盯着苏勒看了一会,然后它狼爪一挥,蓝光一闪击中苏勒身旁,十几名乌拉勇士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在地上,身上被烧得乌黑,亚麻号衣冒出火苗。
苏勒看的心头一紧,他咬着牙盯着狼王。
狼王下了战车,站在不远处,轻蔑地看着众人,几名手持巨盾的兽人立在狼王两旁。
苏勒拔出长老剑,向左右两边看了看,“兄弟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是男人都跟我来!”说罢,苏勒领头冲向狼王。
岱钦也拔出宝剑,“圣鸦神万岁!”他向手下怒吼了一声,跟着苏勒冲了过去,喊杀声在守卫团响起,勇士们手持兵器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冲向兽群。
苏勒和岱钦刚刚冲上城墙的废墟,狼兽兵的弓箭就迎面倾泻过来,狼王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人类最后的死亡冲锋。
这大概是苏勒人生中第一次冲向敌人,也是最后一次,冲在最前面的他身上连中数箭,剧烈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摔倒在乱石堆上,长老剑扔在一边。
岱钦就在他身后,见苏勒倒地,岱钦一边拨打着弩箭,一边试图将他扶起。
“能跑就跑吧!”苏勒用微弱的声音对岱钦说,“你是好样的!我就要同舒禄果族长见面了”
岱钦见苏勒身中数箭,知道对方已经不行了,他对苏勒点了点头:“舒禄果族长说不怪你!”
苏勒听后眼睛露出一丝欣喜,他还想说什么,但嘴轻轻张了几下,终究没能再发出声音。
岱钦满脸悲愤,他站起来向身后大吼:“弓箭手,集中射击!所有的长矛兵跟我往前冲!”岱钦真有点急了,反正都是死,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刚刚喊完,突然感觉天地间红光闪耀,兽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狼兽两眼全都直愣愣地望着岱钦的后上方,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那是圣山的方向!岱钦心中一阵激动,他知道,圣鸦神终于显灵了。
红光正是发自圣山,那两颗高大的扶桑树像数天前那样,重新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威呼呼作响,将圣山上下映照得一片彤红。
片刻后,一个巨大的火球从扶桑树根部冉冉升起,随后火球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径直射向山脚的狼王。
三百年的冤家对头终于再次交了手。
哈默尔不敢怠慢,挥动狼爪,蓝光闪现,在半空与那道白光相遇,两道光柱顶在一起,发出嘶嘶的声响,周围的空气在燃烧。
主角出现,所有的人都成了看客,那个火球似乎并不耀眼,外层暗红色的火焰不停闪动,里面是呈现一种夺目的明黄,让人无法看清其中的光景。
狼王看起来似乎比较轻松,对于它来说,这一幕是三百年前的翻版,根本没有新意。
双方僵持了一会,狼王暗暗催动吸阴大法,圣山上空顿时阴风凛凛,那些黑云好像听到了号令,纷纷聚集到一处幻化成一只张着大嘴的狼头形状,向那个火球聚拢过去,天狼吃日头,黑暗想要反噬光明。
鸦群也行动起来,它们再次围绕扶桑树转动盘旋,不停地扇动翅膀想驱散黑云,好像在为三足乌助威,从火球中射出的那道白光仍然同狼王的蓝光在半空僵持着,双方都没有退步。
黑云被阴风卷集着刚依靠近山顶,旋即被扶桑树不停摇摆的巨大火焰冲散,化为一缕白烟消散无踪。
然而一转眼功夫,自圣山的山脚也开始生出缕缕黑烟,黑烟翻腾着升到半空,同重新生出的黑云聚集到一块儿,继续向扶桑树和那个火球围拢。
火球除了射向狼王那道白光外,再没有别的变化,只有扶桑树化成的两束巨大火焰,在风中狂舞,不停舔舐着靠近的黑云。但周围的黑云却越来越浓,鸦群重新隐没不见,火球的光芒也开始变弱。
哈默尔却变得兴致高涨,两眼燃烧着绿火,盯着山上那个火球。那道蓝芒也愈发变得耀眼夺目,并且渐渐将三足乌的那道白光逼得向后退缩。
乌拉人看得心头一紧,他们不知道圣鸦神出了什么问题,只有岱钦除外。
可就在人们担心的时候,奇异的一幕出现了,一道亮光突然撕裂云层,从圣山山顶当头射下,那是久违了的阳光,温暖,耀眼。
阳光直接照射在那团火球上,好像正在下坠的风筝,突然恢复动力被风托起,火球像获得了新生一般,猛然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刺穿周围的黑云,射出缕缕白光,让人无法逼视。
这是真正的阳光。
在白光的冲击下,黑云在瞬间变得千疮百孔,随后像被蒸发的水汽消散无踪,鸦群重新现了行踪,它们集体欢快的鸣叫着,围着火球盘旋,不停用翅膀触碰着火球的外焰。
大地随之变得明亮起来,狼群眼中的绿光黯淡下去,正午时分本就该是这样的光景。
那道射向狼王的白光声势骤涨,一步步将蓝芒逼退,并不停向狼王身体靠近。
这个变故让哈默尔大吃一惊,它没想到天上的太阳竟然出手帮助三足乌,任凭狼王的吸阴大法再厉害,也无法同太阳对抗,落难的三足乌无所谓,但打天上太阳的主意,是狼王想都没敢想过的。
狼王感到三足乌力量在成倍的增涨,那股人间正气已经将它的吸阴大法完全压制下去,看来,只好使出杀手锏,扭转眼下的危局。
想到这,狼王吃力的扭过头看向战车,康成正站在车头看着它同三足乌斗法,狼王向康成示意,那是它之前同康成约定好的暗号。
康成还以微笑,缓缓将背后的羿箭拿了出来,然后搭在弦上,拉满弓,瞄准半空那个火球。
弓弦声传来那一刻,狼王松了一口气,它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它抬头去看三足乌,然而,三足乌并没有任何异常,白光还在步步紧逼,已经接近狼王胸前。
哈默尔有些疑惑,转头再看康成,车上的景象却让狼王大惊失色。
只见康成一手持弓,另一手拿着一支箭,一道蓝光在箭刃游走闪烁,正是羿箭。
刚刚康成只是虚放弓弦,箭并没有射出去。此刻,康成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狼王,眼神中分明带着嘲弄。
哈默尔知道上当了:“该死的人类,就不该…”没等狼王说完,三足乌猛然发力,白光直接穿透哈默尔的身体,“嘭”的一声响,狼王在白光中消失,化为一团黑烟和一股浓浓的焦臭味,那是哈默尔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影像。
这一幕将狼兽们嚇得魂飞魄散,兽群立刻群龙无首乱做一团,并开始四散逃跑。乌拉人首先回过味来,他们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中挥动武器冲向狼兽,圣鸦神显灵了,狼王已死,人类取胜了!
康成的人马也对狼兽展开追杀,寄狼兽篱下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然而,就在乌拉人的欢呼声未落之际,有人惊恐地看见康成再次对着三足乌扯动弓弦,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羿箭已化作一道蓝芒飞向那个火球,并转瞬间没入火球中,这回不是虚射。
只听一声闷响,众人只感觉心头一颤,悬在半空的那个火球,好像一个巨大的烟花般猛然炸开,四散飞溅的火焰中夹杂着巨大的金色羽毛缓缓飘落,片刻后整个圣山燃起熊熊大火。
天上那道阳光同时消失,重新躲进云层。半空中的鸦群队形大乱,随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悲鸣着一只接一只坠入火中被烧死。而那两颗扶桑树,枝干竟然真的燃烧起来,在噼啪的爆裂声渐渐化为灰烬。
这是第九只被射落的三足乌,距离先前那八只,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年。
三足乌,到底没能躲过这一劫,或许,这是冥冥中的定数,天命应该如此。
面对目瞪口呆的乌拉人,康成面无表情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天无二日吗?”
远处,土登正率领着一支蜿蜒骑兵疾驰而来,康成身后的队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完颜人万岁!”
“大族长万岁!”
“完颜纽赫万岁!”
康成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岱钦,岱钦腿上中了一箭,此刻正站在离康成的不远处,神情复杂地上下打量着康成。
“乌拉人的统治已经结束了!”康成对他说,“现在是完颜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