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桌子对面的老男人很拘谨,一直搓着手:大连,真美,我第一次来。见对面的女孩没反应,他挠挠头,满脸通红的磕磕巴巴:我,我叫洪天福,刚才真是对不起啊,你伤到没有,要不然去医院看看吧……请问,请问小姐,怎么称呼啊?
洪天福注意到,对面女孩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却好久也未作出回答。他的心脏随着劲爆的音乐,轰隆轰隆。女孩脱俗的脸庞在斑驳的霓虹影象中,异常神秘,那双大眼睛,闪闪烁烁,泛着刺眼的光芒……
她,哭了吗?
“小畜生,我又想你了,你想我吗?你,想过我吗?”
如果你第一次来赫拉尔,随便在街上逮住个人问:你们这里最大的官是谁?或你们这儿的最有钱的是谁?很可能他(她)会摇着头说不知道。但如果是问:你们这里谁最厉害,恐怕连个孩子也晓得,那是隋四爷。
隋四爷的大名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生年月恐怕也记得马马虎虎吧。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个四五十岁模样的精瘦光头。据说他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下深圳的一份子,一夜暴富后又一夜破产,东山再起后又看破了世间万紫千红,辗转几次最终回到家乡。
09年隋四爷过寿的时候,赫拉尔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滨城之爱国际饭庄’被全部包了下来,东三省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部到场,百万以上的私家车,排满了整个地下停车场。传言那场寿宴的花销,可以顶赫拉尔半年的财政收入。
有一年,正白村的几户村民和前去办公的检察院工作人员发生了冲突,农民一气之下打了公务员,打的见了血。最后打人者只是求到了隋四爷身边的一个小角色便搞定一切,连医药费都不用出。
隋四爷的糟糠之妻已去世多年,他未再娶,一直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后来女儿国外留学,隋四爷念自己年纪越来愈大,也无心再涉足江湖之事,于是变卖家产跑到南方养老,剩下的一些生意便交给侄子隋龙打理。这个隋龙,也是个人物,几年前已经红的发了紫。没有人会忘记2005年暑假前夕,那个震惊全省的杀人案,犯罪嫌疑人是一个年仅15岁的孩子。
隋四爷的独生女,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是那种成熟的漂亮,十几岁时便有成年女子的端庄秀美,成为许多男子的意淫对象。有个流氓头子,对隋小姐垂涎已久,反复追求不成,就威逼恐吓,还不成,堵在校门口要强买强卖,隋龙替姐姐出头,一次次被打的头破血流。
后来,流氓头子死了,死于炎炎夏日,死在下水道里,身中数刀,尸体腐烂发臭了才被发现。隋龙是怎么把大他将近十岁、高他一头、身强体壮的男人杀害的,连警察也没问出来。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残忍和镇定,让从警几十年的公安,胆战心惊。
他该死,隋龙淡淡的说,杀人的感觉,真过瘾。
隋龙接受了几年的劳教,便被叔叔保了出来。几年的囚禁生活,让他的脾性更加暴戾,加之之前的‘名噪一时’,走出劳教所没几天,隋大少的名字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护后拥、众星捧月的生活,让他忘乎所以、肆意妄为。
他相中了一家小饭馆,想要买下来开酒吧,可是店主不同意,说几代人都住在那,再说,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房子。隋大少闻听,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当时就派人把饭馆的门窗砸的稀巴烂。
隋大少连初中都没念完,大字不识几个,也没有经商的头脑,凡事只会凭匹夫之勇。开饭店,赔个精光,卖海鲜,不够狐朋狗友连吃带拿的,做金石买卖,不知被哪个得罪过的人,夜晚砸了店铺,几年下来,败了不少钱,让叔叔很是恼火。要不是张岭尽心尽力的帮忙,‘赫拉尔传奇’早就关门大吉了。
隋大少长得不难看,用陈思的话说:挺耐看的。他180的大个儿,身材健美,整体感觉酷似黑版佟大为,属于很招蜂的那种男人,外加隋四爷亲侄子的名号,所以身边从不缺少投怀送抱的女人。
他是个喜欢炫富的人,败叔叔的那些钱,一部分便花在了女人身上。对自己也不含糊,十几万的劳力士手表,镶钻的XJ和田玉扳指,往人群中一站,必定光彩夺目,就是脖子上那条大拇指般粗细像狗链子一样的金项链,盖住了所有的闪耀,把他显得恶俗不堪。
隋大少喜欢丰满的女人,所以当看见陈思时,他的那双小眼睛,放出饿狼般的绿光,狠狠地盯着她的胸部,咬牙切齿的想:这女人,我他妈睡定了!
“舞跳的真好,小姐,怎么称呼啊?”
我叫陈思,陈思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是小姐……
隋大少把刚喝进去的啤酒一滴不落全部呛了出来,咳嗽个不停。挑衅的看着对面的女孩。陈思不理他,优雅的拿起杯子喝了口饮料,酒吧里霓虹闪烁,照的她的身影,梦幻一般。
“陈小姐,啊不是,陈女士……”隋大少色迷迷的笑,仰头喝了口酒接着说“陈女士,眼生啊,外地人吧?”
“土生土长的赫拉尔人,一点不掺假。”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赫拉尔人,尤其是美女,没有我不认识的。”
“我在大连呆了七年,刚回来不久。”
“我说嘛,哼,陈小姐,啊是陈女士,哪个中学毕业的?”
“赫拉尔二中的。”
“啊,那咱们还是校友呢,我在那里上过半年,太他妈破了,音乐厅音响不好使,我把嗓子都喊坏了。”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之前,关于他的传闻已经烂熟于心。在她眼里,他就是个色狼,就是个混蛋,就是个流氓。她不想和这个色狼混蛋加流氓,粘上一丁点干系,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让她爱的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他,会让她和多年的朋友,势如水火,反目成仇。
王骁玮皱着眉说:赫拉尔真破。
明白瞪了他一眼:破,你还来,回你TJ老家去。
王骁玮说:你懂什么,哎?注意点,你没吃过水煮鱼呀?
明白说:你管得着吗?今天我请客,这么多,不吃就浪费了,你就不知道珍惜农民伯伯的劳动成果吗?
王骁玮切了一声,喝了口啤酒,半开玩笑:这就是,农民的觉悟。
农民明白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言语有点激动:对,我是农民,觉悟低,我父母,不对,往上追几代,我们家全是农民,太平天国那会儿就说了,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办不了什么大事,用得着你来提醒吗?
王晓伟看看四周齐聚于此的目光,红着脸小声说:行了,开个玩笑,至于吗?你怎么这样啊!
明白瞪着他,拿起筷子,继续大吃大喝。她突然想起个事,马上来了兴致:哎?你去过安海吗?那离TJ挺近的,在安海有一个地方,是我们赫拉尔人的天下,赫拉尔好多人都去安海的工厂打工,那个地方,怎么说呢?就像是美国的唐人街。如果有一天你去了那里,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和我长的很像的人,那可能就是我的叔叔大爷姑姑姨姨,或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中的一个。
王骁玮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没去过,不过听说那里很穷,你的亲人去那里干嘛?
明白被噎的直咽吐沫,她气鼓鼓的喝了口啤酒,眼珠一转,笑着问:王老板,您爸爸是BJ人?
“不是呀!”
“那你妈妈是?”
“我妈是唐山人,除了她,我家几代都是地道的TJ人,怎么了?”
明白终于抓到机会了:你爸是TJ人,你妈是唐山人,你爷爷奶奶都是TJ人,那你为什么说一口京片子?装大尾巴狼呢?
这段对话发生在明白挣了第一笔工资,王骁玮吵着要请客,在两人的饭桌上,结果,双方互相吹胡子瞪眼,第N次不欢而散。
只干活儿不给钱,当实习生的日子,明白连半夜拉屎,都闭眼琢磨着,去哪里搞点人民币。当超市促销员,站着扯脖子喊八个小时,四十五元,五一三天,工资翻一番。有次远远看见推着满车子鸡鸭鱼肉的骚神一家三口,不知为什么她躲了起来,看着满脸幸福土里土气的刘莹,货架后面的明白,鼻子酸了好一阵。
当过安平保险公司的社会调查员,一次次被楼管撵的像过街老鼠。期间,明调查员也被调查了一回,几个高中生做采访,着实让她发了一次大私愤。
“贫富差距有什么表现?那他妈表现大发了!富人吃一顿饭,够穷人挣一年的了。还记得去年富士康的十几连跳吗?那就是贫富差距最好的表现,其实富士康集团的员工有十几万,相当于一个小城市了,如果一个城市一年发生了十几次跳楼事件,一点都不奇怪,但要是一个企业,那就有问题了。去那打工的都是什么人呀?穷人,没有更好出路的人。试想想,天天对着死机器,天天机械的做着相同的动作,天天想着渺茫的未来,我去,不跳楼哪跑?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给你们举个生动的例子,电影里有的人只能被摄像机那么一扫,露个脸儿,这个人要是个大明星呢?在片头位置就会是个特别介绍或友情出演。要是这个人是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呢?那么就是个跑龙套的,连片尾参加演出那一栏,你都够不上,你们说,哪来的公平?”
后来在和王晓伟讨论关于潜规则的话题时,明白重复了这番话,还旁敲侧击贬损了富二代、官二代。王晓伟表现的无动于衷,他靠在窗户上淡淡的说:没用,愤世嫉俗有个屁用。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被潜规则呀?那也得有一定的标准。等你有资格被潜了,尝到好处了,看你还那么多废话。
经过阮强的介绍,明白还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可是仅仅持续了半个月,明老师便被辞退了。她很郁闷,想到自己连十一二岁的孩子都哄不好,还能干什么?郁闷的明老师几度不想活了。
其实那个小男孩很喜欢明白,他还有个四岁的小弟弟,明老师也经常顺便带着了。坏就坏在小哥俩太喜欢了她,把她的话像圣旨一样的记着。家里来了客人,四岁的小男孩就缠着要给客人画小人。
“一个老丁头,欠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个大钢圈的……”
女客人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小男孩瞪着眼睛天真的大喊:去你妈个大钢圈的……
更有甚者。哥俩儿的爷爷带回来个多年未见的朋友,那老头是从台湾飞回来寻根的,他曾陪着蒋老先生打过仗,是蒋老先生忠实的不锈钢杆粉丝,那天,俩老头正坐在客厅里谈海峡两岸问题,卧室里时不时传出小孩天真无邪的玩闹声。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杀野鸡,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丢手绢儿,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你拍四,我拍死,四个小孩写大字,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啃排骨,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猪肉,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杀野鸡……”
“哥哥,不对,一个小孩已经杀野鸡了。”
“啊,那是七个小孩开飞机……你拍十,我拍十,蒋介石的妈,虎了吧叉,洗脚水,蒸地瓜,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放屁崩爆米花,一毛钱俩,俩毛钱仨,三毛钱一大把,四毛钱一裤衩。”
“哈哈,哥哥,蒋介石他妈,咋那么虎呢?用裤衩子装,哈哈……”
客厅沙发上,蒋老先生的不锈钢杆粉丝,顿时石化了。
病床上的艾佳笑的前仰后合:明白,管管你的嘴吧,蒋介石的妈妈怎么惹你了,再说,你这可能影响到海峡两岸统一呀!凭你的‘本事’,我相信不会因为这,人家就把你炒了?明白叹了口气,悔不当初:
那天我给小男孩讲古诗,讲到杜牧的《过华清宫》中的后两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就说唐玄宗是怎么爱杨贵妃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扯到艳史上了,说汉朝的皇帝都变态,喜欢和太监搞基,又说了宋太宗赵光义为了临幸方便,让宫女嫔妃全都穿开裆裤,等他性趣上来了,便冲上去……
艾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明大班长,我要是那孩子的家长,也会毫不犹豫的炒掉你,你这是向未成年人传播淫秽思想,人家不告你就不错了,告你了你要坐牢,哈哈!明白还是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明白,一点儿都没变。
马乔豪知道明白日子过的艰苦,也晓得她好面子,只好暗中帮忙,借口嗓子发炎了,让明白帮忙主持场婚礼。明白虽然能说会道,但性格相当内敛,在熟人面前,是个疯子,在生人面前,是个哑巴。用何青的话说:净背后瞎咋呼的张成,啥也不是那伙儿的。
明白第一次面对一屋子人,而且自认为是众人注视的焦点,难免浑身发抖、心肝乱颤。她故作正定的背完了开场白,好不容易进入了状态,又犯了致命的错误:把一对新人的名字弄错了,比花哨子那次还要出彩。
马乔豪忍不住笑:大班长,怎么就把人家变成了鸡和王八了呢?明白抬起头瞪了一眼,小声嘟囔:谁叫他们叫那么怪的名字,你说说,那是人叫的名字吗?马乔豪继续咯咯的笑,他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的饺子夹到明白碗里,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推到她面前:给,劳务费。
明白毫不犹豫的推了回去:不要,都给你砸了场子,你不朝我要钱都不错了,我不要。
“拿着,说好了吗,一场三百,我还赚了呢?”
“我不要……”
“你看你这个人,这么多年老同学了,我差你这俩钱?别让大家伙儿说我马乔豪不仗义!”
明白抬起头,盯着马乔豪的眼睛说:马乔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你是想帮我,看我混的惨,想帮我……话未说完,便转头擦泪。马乔豪慌了,跑过来蹲在她面前,着急的不行:别哭呀,我还第一次见大班长哭,你说的什么话,你是大学生,哪里混的惨了。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一直坚信,你会是咱们这群人中,最有出息的一个,等以后发财了,可别忘了还有一群农民穷哥们呢!
“大学生,他妈什么大学生呀,连饭都吃不上了,这他妈什么世道,什么世道,我明天扫大街去……”
明白回头说:别送了,一会儿公交就来了,你回去休息吧,在赫拉尔我再怎么路痴,也丢不了。马乔豪吱吱呜呜:明白,我……大班长,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对象吧!找个对象养着你,还挣什么钱?
明白瞪了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行,我明天就找个老头。
“我说真的,找个对象心疼你,遇到难事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
“谁说我寂寞了,滚蛋吧你,膈应人!”
“我没开玩笑!”
明白想了想,说:我现在够闹心的了,没时间考虑那个,等我闲得慌的时候再找个人谈恋爱,哎?马司仪,等我结婚时,你可得好好主持,要是敢出我的丑,咱们就他妈掰交。马乔豪突然停下脚步,梗梗脖子说:我,我才不给你主持呢,我,我才不给你当司仪呢。明白冷笑了一声,不理他继续走。
马乔豪盯着明白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喊:我他妈不给你做司仪,不做司仪!